小瓜不干,其他任何活都愿意干,就这件活不肯干。三人一齐向老板许告状,说小瓜干活丢三落四,说她偷懒。
小瓜的眼睛红了,她向老板许辞职。好脾气的老板许破天荒第一次发火了,他妈的,懒得出虫了?自己的内裤自己洗!
三个女人不吱声了,开始洗自己的胸罩和三角裤衩。
小瓜留了下来。她照样做饭、洗衣、拖地、喂食,事情做得刀切水洗。半晌有空,就看看电视或者逗逗小狗。小瓜最喜欢黄毛袖珍犬。它长得很像蚂蚁,脑袋一个大圆,四条腿四个小圆,身子尾巴两个椭圆,样子非常弱小,似乎一脚就可以踩死。它非常温顺,小瓜来的第一天就偎依在小瓜脚边,乌溜溜眼睛巴巴地看着小瓜,或者一只小脚搔小瓜的脚背。它非常聪明,小瓜叫它起立,它就起立,小瓜叫它鞠躬,它就鞠躬,小瓜叫它捡鞋,它就嘚嘚嘚跑去,衔回一只彩色的塑料拖鞋。
铁拐李经过自留地,月光如雪,蝈蝈轻叫,恍惚响起雄壮的革命歌曲,凌晨两点,许多人在自留地拔秧。忽然有人起哄,铮亮的月光下,胡子拉碴的父亲慢慢站起来,忽然脱下裤衩,在秧田裸奔。水花飞溅,笑声如潮。老板许的父亲输了,将一条大红鹰烟交给父亲,自留地易名为赤卵田。迷糊中,赤卵田仿佛伸展四肢躺在那里,两颗香瓜鼓凸如峰,一把银锄一下一下锄着黑草,流水发出一声声欢叫。
铁拐李的心情越来越糟。尽管小瓜起早给他做早饭,摸黑给他做晚饭,月底数给他一沓崭新的人民币,但还是高兴不起来。小瓜像一根不断长大的藤茄,颜色在悄悄发生变化。先是身上出现刺鼻的香水味,然后衣服穿不利索了,左顾右盼,还拿一支笔往嘴上涂,血红血红的。不几天,她去了镇上,回来时差点不认识了,齐耳短发不见了,换成一个吓人的大波浪。接着,贴身内衣变成巴掌大的三点式,手上多了一只亮晶晶的手机。
铁拐李越来越看不惯,闻到香水,就说,比屁还臭。看见口红,就说,简直是吸血鬼。看到烫发,说稻草蓬,看见比基尼,说恶心,看到手机,说瘟鸡。他想尽办法用最恶毒的字眼诅咒。小瓜说,这是三个女人给的,不信你去问问。她依然上班下班,出去进来。
铁拐李越来越不安,他像猎犬东嗅西闻,试图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事情真相。闻衣服,只有香水味。看面相,书上说,高潮过多,脖子会起横纹,纵欲过度,眼睛会起血丝。但小瓜脖子光滑,不起皱,眼睛白是白,黑是黑,黑白分明。根据经验,每次事后,脸上会躁乎乎,精气全无,但小瓜的脸始终很滋润,充满活力。晚上熄灯,使劲皱起鼻子嗅,没嗅到异味,尽管小瓜赤条条躺在身边,姿势、动作也无明显变化。他上,她下。他叫宝贝,她咬他耳朵。
铁拐李很困惑。事情不明不白,不阴不阳,难熬。隐隐有闲言碎语传来,越来越洋了,骨子里就是骚,像娘种,要做四太太了,钱迷心窍,肉包子打狗……
小瓜回家越来越晚,有一天深更半夜才到家。问她,说是陪三位女人打麻将。说是稳赚,输,老板许掏钱,赢,钱归她。
不做规矩不行了。一天,铁拐李挡住了小瓜的去路。小瓜说,闪开。铁拐李不闪。小瓜用劲推了一下,铁拐李一个趄趔,差点跌倒。小瓜头也不回走了。你给我回来!铁拐李吼道。
回来?嫁给你,我矮人一截,住这破屋,我更矮人一截,你是不是想让我永远在人前抬不起头?小瓜愤怒了。
以往,小瓜发怒铁拐李就不吱声了,但这次,不一样了,铁拐李的声音大得吓人,不回来也得回来!你是我的女人!我说了算!
就不回来!小瓜继续走。
造反了!铁拐李抓起一个算盘砸过去,日你娘的,造反了!
算盘重重砸在小瓜身上,小瓜照走不误。
铁拐李重新在小店门口摆开了龙门阵。他讲三气周瑜,讲武松杀嫂,讲宋江弄权,摈晁盖于一百零八将之外……他讲得声情并茂,讲得手舞足蹈,讲得唾沫横飞……听众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铁拐李开始跟踪小瓜。
一天半夜,除了麻将声,铁拐李窃听到一段对话:“我的新屋赤胳膊露腿,缺一件衣服呢。”
“良田造屋,已经压力很大了,难啊。”
“既然造了,总要成方圆。我看主要是北边,那田谁的?抛荒着呢。”
“北边你甭想,那是铁拐李的自留地,他自己也想造屋哩。”
“我可以拿老屋基跟他调嘛,我还可以给他一些补偿。”
“不行的,铁拐李的性格,九头牛也拉不回。一次,队里的拖拉机碾坏了他的田埂,他拿起一把榔头就将拖拉机砸了。”
打火机的声音,一簇火光从门缝里闪出。
“我说老许啊,为何好端端的大城市不蹲,死活要到乡下来?还带着三个女人,影响多不好。”
“主要乡下空气好,城里太烦杂。据说山上埋着一位宋朝的丞相,是吧?”
“说是这么说的,具体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风水。我这一辈子能发达,全靠老家的风水好。”
“主要还是你有能耐,有能耐就能造福乡里。你看这样好不好,现在呢,你帮我们实现了硬化,索性再破费点,让我们实现绿化、亮化,到时候田成方树成行弯弯流水绕村庄,你住着也舒服点。”
“你这村长倒挺有责任心,是不是想搞点政绩,评个环境整治村?”
“老村长只晓得自己办厂,弄得民怨沸腾。我砸这么多钱竞选这个村长,就是想做点事情。当然,也全靠你的支持。你的事呢,说难办也难办,说好办也好办。你只要把小瓜拿下,小瓜就能将铁拐李搞定。”
老板许准备将小瓜拿下。
这天,老板许开车去镇上买菜,破天荒。一直以来,三个女人轮流去镇上买菜。老板叫小瓜一起去。正好,小瓜要去镇上做头。
老板许将车开得飞快,春风得意马蹄疾。小瓜的脸红扑扑的,第一次坐小车,激动、害怕。
车子临近镇子,拐弯,转向盘山公路。小瓜说,开错了。老板许说,不错的,天气这么好,溜达溜达。小瓜说,不行,我要下车。老板许说,就几分钟,不耽搁做头。
秋高气爽,山上枫林似火,山谷流水潺潺。小瓜看了几十年的山,第一次发现家乡的山有这么美。看了几十年的水,第一次发现家乡的水有这么清。老板许将车停在幽深的树林。渺无人迹,满地松针枯叶,有腐烂的香味。鸟在优雅地鸣叫。
老板许将车熄火,来到后座。小瓜十分紧张,正襟危坐,目光警惕。啊呀,别这样好不好?练功啊?小瓜不吱声。其实,我只是想帮帮你,这么漂亮的人,住这么破烂的屋,鲜花插在牛粪堆。小瓜的目光柔了下来。老板许抓住小瓜的手,说,小瓜,我对不起你娘,名义上叫你做保姆,实际上想帮帮你。小瓜闭上了眼睛。老板许开始摸小瓜的脸,柔情万种,多美啊,宝贝,亲亲的宝贝。凑上嘴去。小瓜睁开眼睛,给了老板许一个响亮的耳光。老板许呆了,半天反应不过来。小瓜的心软了,伸手抚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老板许捏住小瓜的手,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造一幢屋,想三层楼就三层楼,想四层楼就四层楼。老板许的话像厚厚的八六砖头拍在小瓜脑门上,将她拍得眼冒金星。小瓜迷迷糊糊闭上眼睛。老板许解开小瓜的纽扣,揭开小瓜的胸罩,啃住向往已久的香瓜……小瓜!小瓜!铁拐李哭喊。铁拐李,铁拐李,你醒醒,小瓜摇晃铁拐李的肩膀,你做啥噩梦?铁拐李睡眼惺忪,含糊地说,你被拿下了……
凛冽的月光下,甘蔗林像一个方阵,甜甜的香味沁人心脾。有一股汽油味随风飘来,铁拐李紧张起来,弧形划得越来越快,像加速的轮子。
清晨,薄雾蒙蒙。铁拐李刷完牙抬头,突然发现自留地出现了动静,一群戴头盔的人在那里出没。
铁拐李急叫小瓜,你看,你看。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小瓜涂着口红,不就是一块荒地嘛。
荒地?铁拐李疑惑地看着小瓜越来越光鲜的脸,说,这是祖传宝地,风水很好的,要造屋的。
什么宝地,小瓜嘴一撇,赤卵田。小瓜的话像一堆牛粪砸向铁拐李。
你妈才是赤卵田!铁拐李顺手抓起一只杯子,摔得粉碎。
这个婆娘是不能指望了,胳膊肘往外弯了。铁拐李去找馒头宋。自从小瓜进了豪宅,馒头宋就消失了,再也不进小店。麻皮胡的超市又热闹起来,他的红头发老婆显得趾高气扬,高跟鞋有力地叩击水泥路,咯咯响,一对大奶抖抖地喷薄欲出。骚什么骚?铁拐李骂一句,扭头走进馒头宋的屋子。
馒头宋将一根烟从左嘴角转到右嘴角,再从右嘴角转到左嘴角,说,什么破事,不是要造间屋嘛,老板许的老屋基归你,风水很好的。
我不要,我要自己的自留地!铁拐李说。
那你自己去解决,馒头宋说,反正造围墙,是你老婆签字同意的。
铁拐李怔在那里,臭婆娘果然将自己出卖了。他突然觉得非常孤独,荒漠一样的孤独。
铁拐李关上店门。他不甘心,去镇上找镇长。镇长打电话,然后对铁拐李说,你们村长说了,是你老婆签字同意的。
铁拐李说,这不算,这是我家祖传的自留地,她签字不算。
我说同志,镇长说,人家也不是白占你土地,是地基换地基。
我不要,我就要自己的土地,铁拐李说。
我说同志,你不要破坏招商引资好不好?你看人家思想境界多么高,捐出那么多钱,又是修马路,又是装自来水,接下来还要绿化亮化,还要投资办厂,带领你们共同致富,人,要讲点良心。
铁拐李无话可说了。镇长的道理一套又一套,他讲不过他。
这天晚上,星光惨淡,铁拐李一根接一根坐在小店门口抽闷烟。癞子赵悄没声响地出现。老铁,昨晚电影看了没?癞子赵在铁拐李身边坐下。看了,铁拐李递给他一根烟。电影精彩吗?精彩。还有更精彩的呢,癞子赵深吸一口烟,昨晚我没看电影,我对甘蔗地不放心,你说我看到了什么?铁拐李说,什么?癞子赵说,我看到了比电影更精彩的镜头。什么镜头?铁拐李侧过了脸。在我的甘蔗林边,停着一辆轿车,我火冒三丈,还用车来偷?我潜伏下来,可是车子好久没有动静,甘蔗林也好久没有动静,真是奇怪了。后来,我发现车子在动,一晃一晃在动。我轻手轻脚走过去,终于,借着月光,我看见一对大奶子像兔子一样在车里扑腾呢。是谁呢?铁拐李将烟蒂踩在脚下碾得粉碎。这我没看清,癞子赵说,我只知道我的小兄弟一下子硬了起来。
第二天,小瓜破例很早回家,她炒了几个好菜,准备了一只蛋糕,开了一瓶红酒。小瓜说,别一天到晚板着一张脸好不好?再忍耐一些日子,就可以造屋了,祝你生日快乐!铁拐李说,明天就可以造了,要三层楼就三层楼,要四层楼就四层楼。小瓜说,你什么意思?铁拐李说,黄鼠狼给鸡拜年!说完抄起酒杯就砸了。蠹头!小瓜将另一只酒杯也砸了,天下第一蠹头!
月亮似一只冰壶挂在天上,微风吹过,蔗叶发出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声。机耕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子,果然有一对大奶在扑腾。铁拐李亮出尖刀,杀气腾腾扑过去。车子突然发动,像离弦之箭疾驰而去。冰冷的月光下,只留下一缕蓝色的烟雾。上钩的大鱼逃脱了,铁拐李捶胸顿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铁拐李气急败坏赶回庙里。然而,眼前的情景使铁拐李大吃一惊。明亮的灯光下,小瓜鼾声如雷,脸上漾着坦然的微笑……
本刊责任编辑 李昌鹏
【作者简介】 周建达:1961年生,浙江省作协会员,嵊州市作协副主席。曾在《上海文学》《人民文学副刊》《西湖》《短篇小说》等刊发表小说,著有小说集《陌生的泳池》、长篇小说《裸女与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