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帝国乾安七年,秋。
山南道衡阳城
昭武帝国乃昭武大帝裴明烈所立,到乾安七年,立国已近三百年。
昭武前朝为魏,魏朝末年,魏末帝无德,骄奢淫逸,不思朝政;朝廷奸佞当道,党争不断;黎民困苦,天下武备松弛。于是各路世家豪强并起,逐鹿而战。最终裴明烈借世家之力,用二十年时间扫平天下创立新朝,成就皇图霸业。有感于前朝武备弛废、军制败坏,才导致江山沦落,国破家亡,遂取国号昭武,以警示后人勿忘新朝以武立国,周围列国也称之为武朝。
昭武帝国下辖一十三道,每郡设一节度使,由朝廷委派一名三品大员节度一郡,掌管一应大小军政事宜。节度使下辖卫将军府和刺史府,皆为正四品。卫将军负责一郡之防卫,常驻军营,不得参与州郡政事,这也是昭武采取的军政分离之策略。卫将军府常设两军,一常备一守备,常备军又称卫军,乃自精锐甲士之中百里挑一而来,战力超拔,训练严格,负责御敌守城,听调听宣,是受朝廷倚重的柱石力量;守备军则是征调当地良家,与府城捕快一道负责城廓纳税治安。刺史府权责颇大,除直接对节度使负责外,府城上下一应政事皆受其管辖。昭武为监督制衡地方军政,每郡皆设督察,有风闻奏事之权。是以昭武虽表面崇尚以武立国,实则是以文制武,以文治国。
山南道位于昭武帝国南部,与南方郑国仅隔一条汉江,是昭武对南方郑国军事政治对抗最前沿的一郡。衡阳城乃是山南道治所,山南道卫军名为镇南军,意正在此。镇南军在十三道卫军中列位前三,常驻衡阳城外清凉山大营。自上平之变后,镇南军的主要任务震慑南方郑国,压制其蠢蠢欲动之心。
说起来颇有戏剧性,这郑国开国皇帝起初本是昭武国的一位姜姓边疆大将,唤作姜达。姜达是南方世家大族姜家、明家等所共同推举的头号军方人物,上平十五年,姜达奉旨讨伐南蛮,大军所至,势如破竹,很快南疆即臣服昭武。姜达为帝国开疆拓土,立下不世奇功,风头一时无两。当时的皇帝昭武明帝欲封姜达大将军,入为阁臣,首开以军入阁的规制。谁知却为把持朝廷的王、方、李三大世家所忌,上书言姜达欲反。当时皇室式微,明帝无法,只得诏令缇骑秘密捉拿姜达问罪。姜达得到京中消息,一不做二不休,驱除朝廷官员,挟持姜、明两大世家,据江南、岭南二道膏腴之地及新近征服的南蛮旧地而反,立郑国,称皇帝,世称南郑或姜郑。
时人称之为上元之变。
南郑立国后,昭武国内一片哗然,明帝下诏平叛,三大世家皆认为南郑新立,内部矛盾重重,暗弱可欺,为争夺军功争相领兵讨伐姜达。只是那姜达本就是昭武国善战名将,平时又注意体恤士卒,颇得将士拥戴。加之麾下军士大部为江、岭二道人,又据汉江天险坚守,士卒虽少而上下齐心,地利人和皆在南郑。上平十五年对郑讨伐失利,三大世家大败而归,明帝却借南征兵败之机插手京中禁卫军,逐步消除世家在禁卫军中影响,皇权日彰。
其后,上平二十年、上平二十七年,昭武蓄积国力,两次调集兵力讨伐南郑,皆告失利。上平三十年,明帝再次调动军队,征调民夫,欲发动第四次南征。就在南征在即之际,明帝却突然染病,郁郁而终。其后太子与楚王争位,昭武国一片内乱,南征自然不了了之。此后太子击败楚王即位,是为昭武平帝,年号承平。三次南征加上皇子争位之乱,昭武国力耗尽,民生凋敝,军中善战兵将死伤无数,再无力南征。而南郑立国不久,连年征战不休,亦是濒临崩溃,全靠姜达在军中的威望及姜、明两家在地方上严密的掌控,才能勉力支撑这十数年,两国都无力再打下去了。
承平元年,姜达遣使来朝,一来贺平帝即位,二来商议两国停战事宜。
经过几个月激烈争吵,讨价还价,承平二年新年前夕,两国终于达成一致,缔结盟约:武郑结为兄弟之国,永不相侵,昭武为兄,南郑为弟;南郑每年向昭武进贡银三十万两,绢十万匹;南郑保留皇帝尊号。
自上平之变,迄今已历百年。百年来,昭武南郑两国通商开埠,互通有无。两国间的贸易往来,造就了山南道的繁荣,而衡阳城作为山南道郡治,更是繁花似锦,似锦繁华。
衡阳城依离水而建,背靠夷山,周十五里。城墙高近十米,顶宽五米,可跑两马。墙身用糯米汁浇筑而成,外包青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兼有镇南军这等天下雄军镇守,当真是固若金汤。现今节度使乃齐王姚方,山南道姚家家主,今年刚满五十岁,正值年富力强。这姚家先祖姚棠乃是裴明烈的至交好友,跟随裴明烈东征西讨,立下汗马功劳。立国之后昭武大帝却也没有行那鸟尽弓藏之举,不仅封姚棠齐王爵位,世袭罔替,更是实封衡阳城,气魄之大,令人心折不已。姚家也没有辜负皇恩,兢兢业业,世代忠于皇室,成就了一对君臣相知的佳话。
此时正是昭武帝国乾安七年,当今皇帝布文修武,励精图治,天下国泰民安,繁华更胜。
衡阳城门。
临近五更,夜色还未散尽,衡阳城城门尚未开启,城门口已然挤满了等待进城的人群,人头攒动几乎要将整个城门堵住。一位年老黑瘦的樵夫正坐在柴捆上休息,看那柴捆仿佛比他还高。几个中年商贩赶着一辆牛车,牛车上两个灰褐色污渍斑斑的腌缸牢牢地用麻绳捆着,好像是给城中咸鱼肆送货的,一个八九岁样子的小丫头侧坐在牛车上,扎着两个小辫,小脑袋一沉一沉地,好像还没有睡醒。身上披着一件缝满补丁的破旧褂衫,被凛冽秋风吹得发红的小脸上还残留着难得进城的兴奋。
“梆—梆—梆”
随着更夫敲响了梆子,城门也慢慢打开,黑黝黝的厚重包铁木门发出难听的吱呀声,直往人耳朵里钻。牛车上被惊醒地小丫头晃了下身子,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看到是城门开了,陡然兴奋起来。
“爹!爹!开了!门开了!”小丫头大声地喊着,却失了平衡,眼看就要从牛车上跌下来。旁边一只大手伸手一捞,抓住了小丫头,正是牛车旁边的中年汉子。汉子将小丫头稳稳地放在牛车上,目光严厉地瞪了一眼。
小丫头原本看自己要掉下来正吓一跳,差点儿要叫起来。这会儿惊魂甫定,又见自家爹爹狠狠得瞪了自己一眼,竟差点儿要哭出来,不敢看爹爹,于是紧紧地盯着城门方向。中年汉子显然这时也没有要教训闺女的意思,也转头望向城门方向。
天已经蒙蒙亮,城门口众人见城门打开,纷纷收拾货物行李往前靠,将到城门洞又紧紧刹住脚步停下。后面的人不明所以,仍闷头往前挤,前面的人刹不住脚,气急败坏地骂将起来。
“挤什么挤,赶着去投胎啊!”
“哎,哎,别挤了,小心我的菜!”
“别挡路,门神啊!”,后面的人也不甘示弱。
“爷爷我是城头镇二十里铺子的,进城有要事,耽误了老子的大事,有你们这些泥腿子好看的!”,人群中也有蛮横放着狠话的。
眼见场面有些混乱,黑魆魆的城门洞子里忽然走出两名兵士,穿着将军府守备兵服,手握一杆白蜡杆长枪,锐利的枪头晨光下反射出冰冷的质感。两名年轻甲士没有说话,左右一分,长枪往青石地板一顿,“咚”地一声,人群中声音迅速消散,只有长枪顿地的声音在城门洞子里回荡。两个甲士见人群静了下来,也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大手一挥,沉默地盯着人群。一些经常进出城的人迅速排好队等待进城,有些第一次进城的人也不敢多说话,乖乖跟着其他人排队进城。
终于轮到赶牛车的中年汉子,汉子赶紧上前。
“干什么的?”,一名甲士将牛车拦了下来。
“军爷,您不认得我了,我是给城里李家鱼肆送货的老五啊,上次还是蒙您照顾才逃了砂锅王的一顿打,还没有好好谢谢您呢。”中年汉子有些讨好又有些感激的说。
砂锅王是衡阳城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痞,专门欺负进城的乡下人。据说这个砂锅王欺负人有一句口头禅,每次吓唬人总是一边挥舞他那形同鸡爪的拳头,一边叫嚣“砂锅,砂锅一样大的拳头见过没有!”。
城里人知道底细,自然没有怕他的,乡下人老实易欺怕惹麻烦,挨打也多半不敢反抗,这砂锅王也就是捡软柿子捏。这位叫老五的中年汉子就被欺负过几次,上次正是这位军爷恰好碰到,看不过眼瞪了砂锅王一眼,这老五才免了破财之灾。
这个年轻甲士看了老五一眼,隐约记起是有这么回事,挥挥手让他过去。看到牛车上的小丫头怯怯地看着自己,不知怎么有了搭话的兴致。
“你家闺女啊?”
“是,是,我进城送货,这丫头非得跟着。”老五小心地笑着说道。“二丫,快给军爷问好!”
小丫头第一次进城,没大见过生人,也不知怎么问好。又见这年轻甲士脸色肃穆,握着长枪,看起来凶巴巴地,让她想起了胡同口那条总是拦着她回家的恶狗,心里一害怕,“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老五没想到女儿哭了起来,看见对面脸上有些尴尬,怕惹怒了军爷,正要给女儿一巴掌,年轻甲士却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进去。老五作势骂了女儿几句,赶紧赶着牛车进了城门洞子,洞壁两边各插着几只火把,把城门洞映照得倒也不显得那么昏暗。洞内还不太明显,甫一过洞,生活的喧嚣声铺天盖地而来,瞬间淹没了牛车。
······
看之老五将牛车赶进城,年轻甲士有些郁闷,看到同伴正戏谑地看着,自己不禁有些恼怒。
“看什么看!”
“阿秋,已经能吓哭小女孩子了,了不起啊!嗯,我觉得这一次镇南军选拔,你一定能够入选,哈哈!”
“你别得意,这一次我一定能进镇南军!”
“就你?!”同伴不屑地撇了撇嘴。
叫阿秋的甲士没有理他,只是紧了紧拳头,心里暗暗的想,这一次一定要进镇南军,给自己争一口气,看小花的爹还敢不敢瞧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