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城中有一处风雅颂,是个舞文弄墨的地方,许多有才情的女子在这儿写诗弹琴,也增了颇多仰慕者前来。
赫连墨倒是好兴致,独处一间偏房,将我请了来。
我进屋时,他正一人坐着饮酒。
屋中只余我二人,我便也不惧怕,自个主动坐在他身旁,料想他也不会对我如何。
“楚大人这是什么意思?竟叫人这样请我来。”
他原本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又停下,直直的望着我:“这儿只有我和你,何必还说这些假话。”
我大惑不解之状,眨了眨眼道:“楚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楚兮,你不要考验我的耐心!”他一怒摔了杯盏,双拳紧握,两目怒视,真真是失了当年的风度。
我被吓了一跳,慌忙从座上起,后退了几步。
凄凄道:“楚大人…我想,我们有些误会吧…”
他见我这幅模样,便半眯着眼瞧我,也开始有些怀疑:“你当真不是楚兮?”
“楚兮?”我笑了笑,故作无辜状:“我二人长的十分像吗?”
“不是像,简直是同一个人。”他笃定的说。
“大抵是巧合吧。大人,我既是慕王妃,又怎会是你口中所说的楚兮。”
两年前在黎山行宫,西烽当时还不是慕王,只是西景国的来使,他曾为当时是女帝储位的我解围。此事,赫连墨也是知晓的,虽二人不曾实实在在的见过,但彼此也是知晓。
他心中必要想,若我真是楚兮,那西烽必然也是知道的,又怎会有今日之景。
他自个想了一刻,平息下来,又望着酒盏,不说话。
我便又坐了回去,觑着他的神色,小心问:“那位故人,可是大人什么人?”
他望了我一眼,神色忧愁,凄凄道:“一个令我后悔的人。”
我心中一突。
后悔的人?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初次见你,险些真的以为你便是她了…可她,应是命丧薄江了吧…”他似自言自语,又取了另一只杯盏斟满了酒。
我心中冷笑,是啊,命丧薄江,如此,你可是有一点悔意?
“她…为何会死?”
“是我一手造成的…”他惨惨道,又凌厉起来:“却也怨不得我,是她,她逼我的…”
逼?若说到逼迫,也只有他们逼迫了我罢了。
逼迫我必登女帝之位,逼迫我你死我活。
一时沉闷下来,竟谁都不再说话。
赫连墨饮了几杯酒,却清醒了许多,大抵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立刻正经起来,缓缓道:“方才的话,还请王妃都不要放在心上,此事,是我冲动冒失了,改日必登门致歉。”
我一笑而过:“大人严重了,区区小事,不值一提。”
他派遣人护送我回了府,竟真的就半点疑心都不曾有。若有一日,我亲口告诉他,我便是当日的楚兮,真不知他会是何种神情。
我回到府上上,西烽并无讶异的神色,想必浣儿同她说的清楚明白。
他陪着两位福晋和妾侍吃过晚饭,遂来到我房中。
进了屋子,叫浣儿退下,又将门窗合好,为我添了一杯暖胃茶,坐在床榻上握住我两手才问:“如何?”
我抽出一只手去取那只杯盏,喝了点暖茶,笑着说:“倒是该说你心急呢,还是不心急呢。”
“你偏要掉我胃口!”他伸手刮了我的鼻子,言语里竟是宠溺,“那人真是赫连墨?”
我点头,垂头道:“他亲自来,必是想了解西景情形,倒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我却觉得,西景与南桀,并不会真的交好。”
他亦点头,沉沉道:“不错,西景绝不会容忍南桀强大起来,况且,原先两国便不和,岂是一次和亲能草草了结,不过是碍于诸国面子罢了。”
“只怕他的心思,也绝不会仅在南桀…”我眯起眼,细细思量。
西烽伸出右手,轻轻捂住我的眼,然后松开,又握住我两手放在胸前,蹙着眉说:“我不喜欢你方才的表情,总觉得不像是你。”
我方才是个什么表情?我自个倒是不知道。
我笑了笑,又将手抽了出来,不言语。
他又复握上我的手,紧紧攒在手里,笃定的说:“往后不要多想,有我在。”
我淡淡的点了点头,并未应话。
正是初春,虽还夹杂着些许寒气,天气却是极好的,我叫安姑姑陪我在西京城里溜达溜达。
许是天气好,街上的人也多些,热闹的紧。
我正瞧见一卖布匹的小贩,说是东来的上等蜀锦,他处都卖不得,一时想起太妃赐的两匹蜀锦,便凑上去看了几眼。
一边指着,一边问安姑姑:“姑姑觉得这蜀锦怎么样?”
安姑姑伸手将蜀锦撩起,左右看了看,又细细摸了摸,一时摇头。
“唉,这位姑姑,怎的摇头呢!”小贩不解的望着安姑姑,眼珠便也是一直打转。
“夫人,我们看下家吧。”安姑姑笑了笑,说着便要扶我往他处走。
“哎!”小贩立刻涌了上来,竟抓住我一只手臂,狠戾道:“你这位夫人也太不厚道了!撕破了我的锦,还不买了!“
他面色凶狠,便指定是咬着我不放了,一旁便也围了些人瞧热闹。
我微微一愣,随后一笑,果真是敲诈之人处处皆有,我虽有身孕,但小小小贩还奈何我不得,这两年习武便也不是白学的。
暗自摇头。
正要出手,一旁便有人相帮。
将小贩的手狠狠的打了回去,又搭手扶了我。
我抬头一看,竟是赫连墨。
“喏,滚!“他向那人身上砸了一锭银子,呵斥道。
小贩见来势汹汹,立刻抱着自个的蜀锦逃之夭夭,不敢逗留。走时还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甚是可笑。
我不动声色的推开赫连墨的手,向他行了个礼,道:“多谢大人出手相帮。”
“举手之劳罢了。”他淡淡道:“王妃可有意与我一同品茶。”
他是自个出来的,并未见有人跟着,算是巧遇吧,料想他也不会有什么心思,我便应下来。
西京城里居多的,便是茶楼了。
相传多年前,公子爱茶成性,西京中大多茶楼都与公子有关,只是公子的好茶,并未能留了几味。
娘亲也是嗜茶,只是后来身子差,喝茶便少了。却不许我喝茶,总是将茶藏在我寻不见的地方,至今,我也未能猜透娘亲的心思。
这茶楼里倒是齐全,竟允的自个烹茶,寻个小炉子,上等茶具,散碎的茶叶,便可自己亲力亲为。
我倒是不知,他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南桀周竹的竹叶青,是上等的,只可惜这次未能带些来,不过西京的雪地白毫,倒是极好的。”他自顾自的说着,我便也听不懂。
“雪地白毫,是公子琅慕的头一味茶,原先只宫里有,后来传到了民间,宫中便不再有了。”安姑姑知我不解,便在一旁解释着。
二十年前,安姑姑也只是及笈的年纪吧,却也对这些事清楚的很。我倒是好奇,只是不曾多问她的来历,如今细想,倒是不得不问一问。
赫连墨烹好了茶,为我先备了一杯,递了过来。
我双手接过,放下鼻下嗅了嗅,竟没有什么气味。
“这味茶无味,入喉却是甘甜,下咽时苦涩,入腹舒心。”他轻笑道,自个轻着了一口。
竟有这样的茶,想必娘亲也是喝过的,一想及有关娘亲,我便兴致大好,品了一口。
果然如他所说,一味茶,竟堪比人生常态。只先甘甜,后苦涩,倒是令人不解,可所谓苦尽甘来。
他笑望着我,半眯着眼说:“你可是在想苦尽甘来?公子琅慕却信甘尽苦来,大抵也预料了他二人后十年的人生罢。”
甘尽苦来。
是啊,公子琅慕长名二十余年,诸国皆惧,自他离世,天下便不太平了。竟连西景王室都衰败至此,更累的我娘亲,身陷南桀多年。
“大人也信这个?”我问。
他一愣,随后摇头,长叹道:“不信的。他虽丰功伟绩,但一朝丧,祸及周遭,为了一个女人竟…他本便无帝王之命!”
他有些激动了,说完便瞧了一眼我和安姑姑,低低咳了两声,又忙为我重新添了茶。
他忽然说:“王妃腹中,可知是男孩女孩了?”
我摇头,并未请太医诊断过,倒不计较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浅笑道:“大人觉得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我先前问过安姑姑,我夭折的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安姑姑告诉我,是个男孩儿。当时我便想,若我是女帝,这孩子将来必是帝王。
若他为帝,这孩子便也是他头一个孩子,将来也会是帝王之命吧,罢了,帝王之命何其悲惨。
“男孩儿好些罢,若是男孩儿,你便可册为正妃了。”
正妃。
我何尝在乎过名分,我嫁给西烽,不过是为了自个。
也为了泱泱大国。
“再喝一杯吧。”他一边说一边为我浇茶,谦逊有礼。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润的模样,一向以为他要么冷若冰霜,要么喜怒表于面,到不知他对旁人,都这样谦逊。
正喝茶,一旁有小厮进屋来换屋内的盆栽,换成了红梅,想着春暖花开,应是看不到了呢,不想却还有人养的这样好。
品茶赏美,倒是惬意。
“早梅发高树,回映楚天碧。朔风飘夜香,繁霜滋晓白。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