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捡了一颗花生放进嘴里,用力一咬,忽然想起那副有娘亲字迹的卷轴,亦想起那句话:君舟民水。
一旁桌上的人正噂沓不绝,都说天下无好官,亦说当今女帝不能有所作为,均是厌恶之词。
瞧,我未做什么,已遭百姓不满。
我嘴里再一用力,花生已嚼碎,生生咬上了自己的肉,疼的痛呼出来。
姜子期一急,连忙凑过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委屈的望着他,缩着嘴道:“咬着自己了!”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笑不能止,断断续续道:“你瞧你想什么呢,还能咬了自己,莫不是念着吃肉喝酒了?”
我撇了撇嘴,不与他计较,拉了他的袖子,让他凑着我近些。
压低声音道:“我知道怎么办了?我记得有一句话,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我还未登基,若是虏获民心,大势所趋,将来才无后患。”
“如何虏获民心?”
“免除赋税,并安抚农家。”
“万万不可!”他急急道。
料到他是这样的反应,我也并不急。
我笑了笑,淡淡道:“知道你不会同意,可我心意已决,相信我。”
他皱眉道:“你这是兵行险招!”
我耸肩一笑,“于宫中,每一步都是兵行险招,信我,这一步棋,我绝不会走错。”
他叹了一声,知道我心意已决,可他心里头是一万个不同意,也只好捡了一颗花生,放进嘴里,狠狠咬碎,道:“唉,跟着你,早就料到一步一惊险,我只好认了。”
我一把抓了盘子里的花生,一一塞进嘴里,嘟哝道:“走着瞧。”
数日后,我同子期第二番出宫。
那日回去后,我便叫伯安拟了旨意,免除了今年的赋税,并由墨老对农家进行安抚,将已收之税退回。缴粮减半,指望来往收成好了,再将今年缺下的补上些。
朝里上下虽有争议,但我下令口吻不容置疑,我虽未出面只是口述,隔着帘子由伯安代笔,但字字果决,不许半分犹豫。
更不许有人违背。
果然,伯安听了我的话,未说半个字,直直去宣旨。
我叫浣儿私下里注意那些大臣的动向,他们虽多有惊讶不甘,但迫于无奈只好听了我的话。至于赫连墨那儿。
自从那日一见之后,便再不知他的动向。只听说他一心留在自己殿里,仍对着纸比,终日不出门。许是还在忍,可我想他忍不了多时。
第二次出宫,比上一次要凶险的多,好像宫里头赫连墨的人愈加多了,检查周密。
好在子期的办法巧妙,否则被发现了便是大不妙。
我依旧一席男装,依旧和子期到了原先的那个茶楼,只是茶楼里的人分明比那日多了。
我们寻了角落的桌子坐下,依旧是两盏茶和花生米。
我嚼着花生,笑盈盈道:“你进来时听到他们怎么说了吗?他们说,女帝是个好帝王。”
姜子期瞧我的眼不再是担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欣赏和欢喜,他轻声道:“不错,这一步你走的极好。”
我得意的扬着头,道:“听到自己的臣民赞扬自己,心情也会变的好起来呢。”
“你可知那些大臣私下里怎么说?”
“怎么说?”他朝我凑了凑,好奇道。
“我叫浣儿躲在他们瞧不见的地方偷听他们说话,诺,他们又是对我刮目相待,还有,墨老不甘,被楚齐痛骂,我听了浣儿的转述,真是痛快。”
确实痛快,往日那些瞧不起我的,都一俱不敢多说半句话。
如今朝里上下对我,都是百般敬佩。
臣民均仰慕我。
那句话,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可往后我是否能如此幸运?
一旁觥筹交错,有人竟拿了酒坛子放肆一饮,这茶楼竟一时成了酒楼。
最放肆的大声喧闹,随意道:“哎,虽然我对女帝的好感大增,可赫连公子的贤明人尽皆知,这谁当了帝王我都无异议啊,今儿真高兴,我们不醉不归!”
一旁随声应和着,亦是不醉不归。
我自是和赫连墨有了同等的身份,如今又有了同等的地位,我不信他还能忍得下去。
回宫时。楚嫣已被带到我殿里,许是浣儿若素教的好,嫣儿见了我行礼得体,多余的话不说半句。
这些日子以来,若素照料的极好,嫣儿的脸也红润许多,在宫里的日子要比外头好。
往后嫣儿时常伴在我身侧,因我称病,她也不便在外头露面。
我照常如同往日一般批示折子,宫里一派和祥,看不出什么端倪,子期也替我注意着朝上的动静,伯安也时常向我透露楚齐的意思。
如此一来,这几个月还算安稳,只是再未能见到赫连墨。
夏日炎炎,为了乘凉,将屋里的窗大开,可我为了避嫌,又不能叫窗外的人瞧见里头的我,只好隔着帘子吹风,实在憋屈的很。
如今已是七个月大,腹中的孩子有些调皮,时常踢我,频繁时常,我猜想许是个男孩。
可转念一想,是男孩又如何,亲父也不会相认。
嫣儿常趴在我肚子上,硬是要听小弟弟说话,可什么都听不到又撅着嘴问我,小弟弟是不是不喜欢她。
我常被她逗笑。
夏末已过,初秋清风,可我还是喜欢开着窗,已经多日未到外头走动,心里也是泛痒难耐。
我叫浣儿换了温热的茶,便叫她们的退下,殿里只剩我和嫣儿二人。
她们便在殿外候着,想必不会走远。
嫣儿不喜喝茶,可跟着我久而久之,竟也学着品茶,有时也会知道什么事好茶,什么不是。
她小嘬了一口,摇头道:“苦茶!”
我摸了摸她的头,笑道:“良药苦口,苦茶也有苦茶的好处。”
她却仍是摇头,把茶放下,双手摩擦着双臂,道:“姑姑,有些凉,我去合上窗好不好?”
我瞧了一眼窗,一旁的帘子却也飘忽不定,我点了点头道:“嫌凉着了就去吧。”
楚嫣一步一跳的朝窗边去,正要合上窗时,却有一只手从外头挡住了窗沿。
楚嫣吓得坐倒在地,依依呀呀。
我隔着帘子瞧不清楚,却瞧见有人跃进了屋内,身影分明。
“姑姑,姑姑!”嫣儿急急的喊着我。
“微臣参见女帝!”
他的声音不大,确字字清晰,我也分明听得出,除了赫连墨,便不是旁人。
“嫣儿,到姑姑这儿来。”我唤嫣儿过来,她听话的小跑着过来,捉着我的宽袖,藏在我身后。
赫连墨用手撑开帘子,露出分明的脸庞,走进屋内。
数月未见,他有些许消瘦,只是脸颊上多了几分俊逸,眼里也尽是刚毅。这明亮的眸,丝毫不像是要隐忍。
他今日闯宫,必有后备。
“你居然翻窗而来,倒不像你的作风。”我嗤笑道。
他轻轻一笑,淡淡道:“那何为我作风?女帝好像并不了解臣。”
我黯然道:“是啊,你今日来,究竟为何?”
他走到屋里,走到我和嫣儿挨着的桌旁,伸手为自己添了一杯茶,幽幽道:“女帝这些日子称病,是为了你腹中孩儿吧?可他出世了你有当如何瞒着?”
我窒了一口气,缓缓道:“这便不必赫连公子操心了,横竖你不肯认他!”
“你还是诡谲这个孽障是我的孩儿!”他大怒,竟将手里的杯盏摔在地上,溅了一地的茶水,打在衣上。
嫣儿被吓得瑟瑟发抖,捉着我的衣袖直颤,拼命的往我身后缩。
我瞧着他愤怒的样子,不知道他究竟是因为这个孩子,还是因为我。我轻喘着,总有些透不过气,“你还是不信,我的心思,早前就已明了,为何你迟迟不懂?”
“我懂!”他怒目眙着我,字字用力,狠狠道:“你可以是我的女人,但决计不会是这江山的主人,从你决定要踏上这至尊之位,我们便是不死不休!”
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他的话,每一句都刺痛了我的心。从我决意要踏上这至尊之位,一切便不可挽回了。
从我决意要踏上这至尊之位,我们便是不死不休。
我究竟还是为了我自己,才争夺这帝位,在他心里,我是女人,也是小人,野心不绝的小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扣在桌上,确保自己能够站稳。
肚子隐隐作痛,像是孩子在踢我。
他向我近了些,眯着眼瞧我,却掩饰不了眸中的怒火,“你做到了,你和我站在了同样的地步,可是,你绝不会赢。”
他握住我的胳膊,狠狠一挥,将我挥道在地,就连桌子也被掀翻。
我痛呼一声,捂住肚子倒在地上,抬头去瞧他的神色。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阴冷狠绝,他对我,现在除了恨,还是恨,除了恨,便是痛恨。
这几个月,他忍的再也忍不住,终于忍不住来找我宣泄,终于不愿在隐忍不发,势必不让我再好过,再踩在他的头顶。
我在这一刻,心里终于知晓,他是个有自尊,有野心的男人,又哪里容得女人在他顶上作威。
我凄凄落下两行泪,被他阴冷的目光所触。
就连疼痛也浑然不知。
“呜呜…”嫣儿的低低啜泣,逐渐大声起来。
我亦听到殿门被推开的声音,只见若素带着浣儿和流苏一路跑进来,喘着气,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若素定了定心,缓缓道:“赫连公子闯宫,不怕被降罪吗?”
赫连墨瞧了一眼若素,未说只言片语,只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挥袖离去。
而我亦在他挥袖见,晕厥过去。
至此我同他,再无半分情意。
我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里,有我同他初次见面的情景。
梦里,有他拥住我的温存,轻言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