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石合衣躺回床上,却没有睡着,过了睡觉的时点,酒意又散去,慎独的时候人变得格外清醒。他想着磊那些语重心长的话,当时坐在茶馆里喝酒,没觉得磊的话有多么刺耳,但现在回想起来,忽让人难受,让人绝望般地难受。
是啊,以后怎么办?这房子每月还要一千多元的租金,靠微博上的拍卖,除去成本、房租,余下的仅能糊口,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一回事······方石默然了,第一次意识到之前给苏迪的压力。他腾起坐起,黑暗笼罩着四下,他试图从黑暗中看到什么,茫然地坐了一会,又无力地躺回床上,眼泪忍不住地流淌。
苏,对不起,对不起,九年来,我不曾给过你什么,却从你那里一味地索取。方石懊悔中,想起苏迪的母亲,那个在一开始就反对苏和他恋爱的女人,势利、刻薄,但无疑她看得很准,在九年前,她就断言:帅能当饭吃吗?才华能变成钱吗?你一个小女孩,懂得什么?你跟着他只会受苦受累,我强准他,他就是一个吃软饭的家伙,你跟着他不会过上什么好日子的,你俩迟早要分。为这席话,方石九年余不曾给他的准岳母打过电话。现在想来,这席话多么有预见性,方石忽有灵魂被穿透的感觉。他默然,那个干瘦带着神经质有些歇斯底里的老女人,为什么能够看穿我?
那时候,我虽然才考上大学,但美术天分被许多行家认可,作品多次获得全国金奖,这还不够吗?你女儿也是出于对我的天分的肯定,才苦苦地追求我,你又凭什么认定我是吃软饭的?方石听着空调发出的呼呼风声,隐隐地恨自己,也忿忿不平,当初对那个老女人那番话耿耿于怀,为何没有变成激发上进的动力,去证明给她看,是她错了?
方石问住自己,内心一下子空阔如浩瀚星空,而自己却似入了迷途的一粒尘埃,曾经的荣誉经过这么多年,面对这个现实的世界,变得一文不值,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人生方向。
他却不知道,当初那个小城市里的那个老女人说那番话,并不是因为看透他,而是因为她看不惯学艺术的,认为那些涂涂抹抹都是不务正业,都是吊儿郎当的具现。更深层的原因,是那个老女人的父亲是一个画家,在文革中投井自杀。父亲那些画被红卫兵搜出来,扔在地上被人群践踏,随后一把火烧去。其中的一幅画画的是一只眼睛,宛若八大山人笔下的怪鸟的眼睛,在火中燃烧,“眼睛”卷曲变形,变得更为诡异,那眼睛深深地栽种在还是孩童的老女人的心里,梦魇之夜还会飞进梦里折腾着老女人许多年。
方石果断地停止想下去。如果没完没了地想下去,我会崩溃的,方石自语,随爬了起来,开了灯,赤身地站在房间正中,看着那个已经完成的作品,紫色皮肤的盲女睁着空洞、深邃的眼,那双眼汇聚在方石脑海里,变成艺术具象。良久,方石喃喃地嘀咕一句:她很美。再也不语,脑海里的纠结瞬时沉寂下来,他脸上有了淡然,似笑非笑。
我不能恨苏,我能给她的太少,九年了,我为我们的爱情付出了什么?相反,她给我很多,鼓励、支持、爱情和家。她默默地为我们的将来努力,我从中得到幸福,而她呢?她的神经质,她的歇斯底里,仅仅是工作的压力?方石这才发现自己有好久不了解苏,她的神经质、歇斯底里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大学的时候,苏清纯得就像一片初凝成的雪片,认定了什么事情都愿意去做,她愿意成为我作品里的女神,甚至不惜宽衣解带。她是从哪一天开始变成这样?方石想不起来。我为什么没有在意到苏的改变?爱情让我相信她,却也蒙蔽了我。瞬时,方石又想起苏一次近乎无情地说:我讨厌这里,非常讨厌,快五年了,还是不能给我一点希望,我不想窝在这里发霉发臭。说这话时,苏才冲凉出来,而方石坐在电脑前,在构思着一个艺术具象,没在意,即便听到耳里,也不以为然,但时隔多月的今天,猛然想起,方石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也许那时候,苏有了别人。也许那时候,她为分手埋下了伏笔。方石沉默地看向四周,这就是我们经营五年的小窝,最开始她是怎么地喜欢,方石还记得一清二楚,橘红色的布艺沙发,是她从宜家那里选购的,当在家里摆好后,她兴奋地斜躺在上面,说可以这样地来看书,可以一起看电视,最后还压低声音坏坏地说可以做爱;还有那个台灯,是她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她学工艺设计,指着木质台灯的木纹说,这是日本货,有年月了,应该是二战时期带来的。还有那个木几,收破烂的大叔开价500元,苏毫不犹豫地买下,回来后细细地清洗、打磨,随后煞有介事地说,这个是小叶紫檀,百分之百是,我不会走眼的。那时候她对未来充满信心,喜欢两个人在一起,喜欢有了自己的空间。虽然是别人的产权,可是我们有使用权,终究一天,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她信心满满地说着。但没想到,她慢慢地慢慢地开始讨厌住过五年的小窝,虽然小窝在她的布置下整齐、温馨、安静。
布艺沙发旧了,但功能不曾缺失。台灯也是老样子,带着怀旧的气息。那茶几经过几年的摩挲,闪着淡淡的光泽。方石环顾了房间,目光重新看回画架,看回那个紫色皮肤的盲女,她的眼睛空洞深邃。方石伸手轻轻地抚摸一把盲女胸部上的松垮****,悠悠然地叹道:物是人非。
这时,有房门开启的吱呀声传来。隔壁的丫头起床了,方石目光看向窗外,天已经大亮了,他举起右手,用拇指轻轻地按压太阳穴,困了,累了,要好好睡一觉才对。嗯,睡一觉,他爬上床,听到小丫在走廊中走动,听到她在卫生间洗漱的声音,听到她在厨房里玩弄锅碗瓢盆,脑袋昏昏沉沉,最后深深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