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初,小妹得了麻疹,吃了偏方香菜和豆腐以后,小妹的麻疹慢慢地好了。但不久,又得了百日咳,天天咳嗽,妈没钱也没时间给她看病,咳到一口一口吐血,只能一天天拖着。由于饥饿和疾病,小妹瘦得皮包骨头。
小妹生下不久,父亲就入狱,母亲急得连奶水也断了。
因为饥饿,小妹总是不停地哭,哭的声音很低很低,邻家好心的阿姨对母亲说:“你女儿生了奶痨,你要带她去看。”
母亲抱着小妹去小南门王家码头找她四舅看病。四舅公年轻时,在溧水乡下是兽医,专给牛看病打针灸。一次,乡下有人病危,找不到医生,把他叫去,竟然起死回生,从此成名成家,土改时,逃到上海,开了私人门诊。
我四舅公的儿子在王家码头开了一家老虎灶,他也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我父亲先入狱,不久他也入狱改造了。他家老虎灶的后面,还开了一个女子浴室,生财有道,每天生意很好,日子过得红火。
四舅公的私人门诊所就开在老虎灶的楼上,他留着八字胡子,专用针灸火罐治病,来看病的人真也不少。十根银针扎进小妹十个指尖,十个指尖流出了黄色的液体。十指连心,小妹发出凄厉的惨哭声,母子连心,母亲的心上也如针刺般痛!
四舅公对母亲说:“你太穷了,不然的话,只要花二角钱买点鱼熬成汤,喝了发发奶,小孩也不至于饿成这样!”四舅公是外婆的弟弟,母亲是他的外甥女,他的桌上堆着大把的钱,但他并没有拿出一分钱来帮助母亲。
母亲是从不开口求人的,她抱起小妹回家了。
二妹吃了别人丢在地上的食物,得了菌痢,高烧不退。
母亲每天上班,一家六口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给孩子看病?
一日中午,弟弟放学回家,只见躺在床上的二妹鼻翼扇动,满脸通红。他急忙跑到老虎灶向妈报告:“妈妈,二妹的鼻子一扇一扇的,我听老师说,鼻子一扇一扇是很危险的,你快带她去看病吧。”妈没有钱,向老板借,老板不应,母亲说:“你就扣我明天的工资吧,我要救孩子!”老板无动于衷。
二妹只得整天在家躺着,只是喂点冷开水。夜里,高烧愈发严重,鼻翼越抽越厉害,见此情景,母亲急了。夜里十一点,老虎灶打烊,她抱着二妹跑到最近的医院。一量体温,已是四十度,医生给孩子搭脉后对母亲说:“你送得太晚了,很危险。”母亲苦苦哀求医生,但这家医院坚持不接收,又跑了几家医院,也如此。母亲只好把二妹抱了回来。
深夜,母亲抱着二妹,把我和弟弟叫醒,悄悄地开门外出,我们呆呆地站在老虎灶门口的屋檐下,左邻右舍都在睡梦中,要给二妹看病,没钱;不看,二妹的性命难保,夜深人静,都不敢哭出声,怕把别人惊醒,骂我们一家大小不识相。
也许是上天保佑,也许是二妹命大不该死,正在这时,黑漆漆的街上,传来了脚步声和车轮在石子路上的滚动声。一位拉三轮车的师傅从老虎灶门前经过,他看到我们母子几个站在路灯下哭,停下车子问:“你们母子几个怎么了?”
母亲说:“我孩子病得很重。”
拉三轮车的师傅说:“救命要紧,你们上车!”
三轮车师傅先把母亲和二妹送到多稼路市二医院。
医院挂号小窗口里传出值班员声音:“看急诊挂号要先付三十元钱。”
母亲说:“我没有钱。”
值班员说:“不行,不行,没钱看什么病?你到别的医院去看。”
母亲急着说:“我到别的医院也一样,他们也不会收我的孩子。现在是救人要紧!你不能见死不救,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送命啊?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孩子死了,我就上法院告你!我不会放过你!”
拉三轮车的师傅站在挂号间的窗口外也帮着说情:“先救孩子要紧啊!”
这时,一位身穿白褂的医生闻声走来,他看看抱在母亲怀里的小孩对母亲说:“我是医生,我接收。”母亲问:“医生你贵姓?”“我姓李。”
夜间的急诊病房传来哭声,躺在母亲怀里的二妹,循声歪过头去。李医生一看说:“这孩子神志还清楚。”他通知母亲抱二妹上二楼的急诊室输液。李医生对母亲说:“我看着孩子,你先回去准备五元钱。”
三轮车师傅又拉着母亲回家。
“天啊!家里哪有钱?”
车子到了复兴东路口的东街,母亲只好去找小组长张少月借钱。
那时老虎灶里的职工已经成立了“自立会”,还是刚组织起来的。
组长张少月是做大饼的,看病借钱只好找他。
天还没亮,母亲跳下车就“嘭嘭嘭”地敲大饼店的门。
“谁啊,谁啊?”门内有人问,张少月被叫醒了。
母亲说:“是我,路瑞凤!”
“什么事?”
“我孩子病重,在医院抢救,急等着用钱,我申请补助五元钱。”
门里传出迷迷糊糊的话:“现在深更半夜,表格也没有,我先借你五元钱吧。”只听见电灯拉线开关响了,过了一会儿,张少月披着衣服,拿着钱,从里屋出来。
母亲从他手中接过钱,由三轮车师傅再把她送回医院。
母亲下车即给师傅付车费,他没收钱低着头骑着车走了。
母亲缴了药钱,配了药,回到急诊室时,二妹还在吊盐水,她总算有救了。
母亲一直记着那位五十年前踏三轮的师傅和给二妹看病的李医生。在那些困难的时日里,有许多的帮助令人难忘。邻居偶尔端来的一碗咸菜和食物都使我们感到温暖与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