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小的时候,我住在被高耸的围墙环绕着的家里,和母亲、乳母、姐姐四个人一起生活。除了我们,应该还有别的什么人经过庭院,但我并不确切知道。
那时的我对围墙外的事情毫不知晓。在我的记忆里,我一次也没有走出过庭院的大门。但对于这样的生活,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我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在庭院里找到。
我没有去上过学,但是家里有很多很多的书,我竟日读着那些书自学。
因为没有离开庭院、远距离地观察过自己住的地方,所以我并不知道这所房屋的整体构造是怎样的。但是,外面的墙壁是和内围的墙壁一样用灰色的硬石头堆砌起来的,二层的内侧屋顶是大三角形的黑色屋顶。
我家的屋子有很多房间。虽然房间很多,但上了锁,用钥匙才能打开,我对房间里的状况却不清楚。一层进去先是前门,接着是客厅,走上大的楼梯来到二层,有大小客室四五间,有大餐厅和小餐厅,还有厨房。
一层我所熟悉的地方,是乳母和姐姐经常去的厨房、和母亲一起吃饭的小餐厅,还有从那里伸向庭院的阳台。每间屋子里都有火炉,从秋天到春天炉子里的火都在燃烧。
其他的房间,是有客人来的时候才会打开使用,所以我没有进去过。关于客人的故事,后面我们再慢慢说。
我和母亲最经常到阳台去,是从春天到秋天,既不太冷也不太热的时候。在阳台上支起玻璃面的茶几,我和母亲一起吃早饭、喝茶。
母亲曾说过阳台是家里她最喜欢的地方。站在这里,庭院的景色尽收眼底,就像在欣赏一副极美的画卷。母亲很喜欢看庭院的风景,我则更喜欢看以庭院为背景静坐着的母亲。
下面就让我说说庭院吧。在以前,庭院的水池四周有灯笼环绕,松树的枝条蜿蜒地伸展,有漂亮的假山和供人踩踏的鹅卵石小路。但是,在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没有松树和灯笼了,庭院变成了类似于西洋的风格。水池里开满睡莲,翡翠色的圆形叶子在水上层层叠叠,夏天来临的时候,数不尽的红润花朵竞相浮出水面。
我坐在阳台上,想要看到庭院的景色,但庭院被铺满石头的墙壁隔开,不留一点缝隙,看不到什么。靠近墙壁的地方,生长着高大的树木,墙壁被遮挡起来,隐藏在茂密的树里。所以我们并不是生活在普通的庭院里,而是感觉被郁郁葱葱的森林围绕着。
院子里最高的树,是在冬天都不会落叶的雪松、樟树,还有春天发新叶秋天被染得金黄的光叶榉。离得越近,原本高大的树木就显得越发显得不那么高大。院子里有很多会开花的树。有白色的瑞香、白玉兰和珍珠花,有金黄色的散发着清香的金木犀,有晕染着红白两色的木瓜,有蓝紫色的绣球般的八仙花,和紫红色的映山红。
睡莲池畔的垂柳,低垂着她细长的叶子,眼看就要触碰到水面。池塘的周围是绿色的草坪。虽然也有一个花坛,但母亲好像并不热衷于亲手侍弄院子。她常常说喜欢像大自然中的小树林一样的庭院。
花坛里栽种着玫瑰的幼苗、埋下了郁金香的种子。虽然偶尔会往花坛里加入花朵,但因为不施肥料、也不捕捉虫子,里面的花朵已经渐渐萎缩了。
取而代之的是院子里生命力旺盛的草地,不知从哪儿飞来的花草种子,在这里落地生根,自然地生长着。黄色的油菜花、红色的紫云英、浅蓝色的波斯婆婆纳都争相盛放,然而春天最美的还要数垂樱了。
夏天的庭院,换上了欣欣向荣的绿装。睡莲以完美的姿态怡然绽放。一阵清风从水池上略过,掀起层层的涟漪,吹来了隐藏在深处的栀子花的甜美味道。
但是,不得不说的是,盛夏时节,想要在阳台上一边饮茶一边吃苹果的话,那是有点困难的。庭院里的草木旺盛生长,夏天各种小虫也飞来飞去。茶几上的蜂蜜或牛奶杯里,飞进了羽蚁,会让我心生厌恶。
正因为如此,我和母亲都喜欢春天。当寒冷的冬天结束的时候,看见屋外景色的变化,我们的心情也变得明亮起来,早饭、午饭、饮茶、吃过晚饭,在上床睡觉之前,我的活动全都在阳台上进行。
我却从未感到过丝毫厌倦。随着太阳公公的移动,庭院里的景色也不尽相同。母亲随兴地哼唱着小调,背诵着优美的诗句,或说几句喜剧的台词,我都会在一旁静静地聆听。母亲擅长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尤其擅于使用她那美好的嗓音。
那是在我几岁的时候,庭院里唯一的一棵垂樱树,突然开花了。我家的垂樱颜色十分浅淡。她开着像白色上落了些许胭脂一般色泽的花,多重瓣的花朵压在枝头,感觉沉甸甸的。垂樱树比我家的二楼还要高出几分,这样高大的树却绽放着颜色轻淡的花,花下出奇地寂静,被一片树影包裹着。唯独这里,是与别处不同的世界。
母亲向院子的方向伸出手,轻声对我说:“小美,今天我们讲樱花的故事好不好。”然后就一下变了口吻,开始讲述樱花的故事。樱花树一动不动地站在庭院中,一年一度地盛开出美丽的花朵。
各种各样的人来到樱花树下,赞叹盛开着的樱花的美丽,惋惜被风吹得四散的樱花的可怜,在树下唱歌、流泪,与人相聚,与人相恋,伤心离别。樱花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一直伫立着的樱树生命却别人长久。人们总是来了又去,来了又去,而只有樱花树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啊,但是现在的我,无法再重复母亲说过的话。母亲说话时的声调,出神地仰望天空的神情,晶莹剔透的脸颊,还有她那像被风吹树叶沙沙作响一般轻柔缓慢地舞动着的手臂。这些景象还都历历在目,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后来,母亲结束了故事,放下了眷恋的樱花的心情,走下大理石的台阶,缓慢地赤脚踩在草地上,在院子里散着步。她的身影就像一片薄薄的纸片,母亲优雅地漫步着,只有在这个的时候,她的美才显得那么地无与伦比。
母亲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大致都是穿西式的洋装,见客人的时候则一定会穿和服。不管是怎样的穿戴打扮,她都是喜欢穿黑色的服饰。
母亲的肌肤雪白、甚至有些发青,头发乌黑浓密、黑得像刚刚被水湿润过,穿上黑色的衣服就更显得神采奕奕。无论是透明黑的乔其纱,光滑的黑绸缎,庄重的黑色天鹅绒,黑白二重纺绸,还是通体透彻的黑色绫罗……
母亲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会佩戴宝石之类的饰品。她穿着衣领大开的黑色连衣裙,袖子长度盖住手背、裙子的下摆铺在地板上,身体被虽没有任何饰物却轻柔光滑的裙身包裹着,伫立在垂樱树下。
背景就是树下的阴影。母亲被盛开着的雪白樱花包围着,樱花更加衬托出母亲雪白的脸庞。闪动着的两只手,就像离开树枝的两朵樱花。母亲站在树下,抬起头,陶醉地仰望树梢。她仿佛就是春的女神。这时我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炯炯有神、极目远眺,真想就将自己这样融化消失在樱花之中。
我有点感到恐惧了。我想要母亲回来。我是怎样地高声叫喊、多么声嘶力竭地呼唤啊。母亲,求你回来吧。
但是,没有人出声回答我。那时候的母亲美得让人惊艳,美得好像不是我的母亲。而我,绝对无法变得像母亲一样美丽。这一点,是我和母亲都十分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