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去世的母亲,是个十分漂亮的美人。
她的身材高矮适中,脊背笔直,瓜子脸,一个人站在那里的时候显得身材修长。她手指纤细,肌肤雪白,一头乌黑的长发光彩熠熠,放开能触到地板。
她的眼角细长,黑色的瞳孔中透露出秋水般的沉静,好似没有星星的遥远的夜空一般深邃,让人联想到那纵使无处寻觅也会永远的寻觅下去的凄凉心境。
母亲很适合穿黑色的衣服。因为她有着雪白的肌肤,乌黑亮丽的长发。如果要打扮母亲,衬托出她那独一无二的气质,就一定要穿上黑色天鹅绒的连衣裙、质朴的黑色丧服或者女王般美艳的礼服,方可显露出她的雍容华贵。因为醉心于母亲的美丽,我很喜欢远远地看着她。
母亲是在春天去世的。庭院里樱花盛放,压得枝头沉甸甸地向下垂着。母亲穿着绣有樱花图案的黑色长袖和服,十分光彩夺目。听人说,结过婚的人是不能穿长袖和服的,母亲并没有结婚,也就没有那样的顾忌。
此后,我无数次地梦见母亲去世那天的情景,梦见已经去世了的母亲,梦见我不该看到的东西。我想,那一定是我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
说起我做的梦,实在是令人费解。我置身于梦境的时候,分不清哪一段是真实的,哪一段是自己空想出来的,都像现实一般真切。以至于,当我睁开眼睛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要一一回想梦中的情景,去辨认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虚幻的。
但这并不是梦的全部。想起来的时候,梦也许会有些许的不同。就像光透过老式的平板玻璃一般。在梦里的时候难以辨别真假,醒来的时候也不知是否还在梦中。因为如果我能够回想起来的话,即使在我重复做着的梦里寻找真实部分,也许会失望的发现梦境其实并不真实。
尽管如此,我还是尝试着去想自己可以回忆起来的部分,看究竟能够回想到哪里。我一点也不讨厌做梦,能在梦里再见到去世的母亲,我还会感到有些开心。
……梦啊……
让我分不清白天黑夜。
周围是一片朦胧的夜雾笼罩着的黑色。
母亲和服的长袖,在风中轻轻飘浮摇曳着,如同跳舞时一般。
在她的四周,雪片在轻盈起舞,细想起来,纷纷撒落的不是雪片,而是樱花。
樱花树生长在屋子外面,我无法看见树的模样。我也分辨不清,究竟是母亲是在落樱缤纷的树下翩翩起舞呢,还是樱花瓣如雪片般飞散扑落在母亲和服的长袖上。
那时候,我是在哪儿呢,应该是在离樱花树稍远一点的地方。但我并不确切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是梦经常让我困惑的疑点。
那时候我也许喊过“母亲”,但她似乎一点儿也听不见。如果她听见了,就一定是故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才不理我的。
这让我生气了。我不能去母亲找不到我的地方,不然我就回不来了,她会十分悲伤和痛苦。我仍然坐立不安,不甘心就这样罢休,心想即使我去了去很远的地方,不再回到母亲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啊。
这时候,我突然感到自己手中握着一个又硬又冷的东西。我手里拿着的到底是什么呢,那是对孩子来说还过于复杂而无法支配的手枪。它长相奇怪,上面有金属的装饰,但我能看出来那是一把手枪。我用两只手握住它,看了看远处,把它对着那边母亲的方向。但即使这样,母亲也没有注意到我。我用两手的食指扣动了扳机。
从这儿开始,梦就变得更加让人费解了。我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一声枪响,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我清楚地看到了母亲的样子,她黑色和服的袖兜,像鸟的羽毛一样张开,慢慢地倒在地上。
当母亲倒地的时候,脸触碰到地面,啪地飞溅起了鲜红的血珠。
流出的血颜色鲜红刺眼,像海底的珊瑚,像冬末洒落的樱花。
在母亲的身旁燃烧起了火焰。那团火向血流的方向飞扑过去。
火焰向上燃烧着,高过了母亲的身体,眼看就要将母亲的身体吞没。我害怕极了,大声惊叫着。这时,不知从哪儿传出了男人的声音。
“她是魔女”
“在以前,魔女是注定要受火刑的”
“哎呀,你们看哪。火高得像火柱一样了……”
男人们一边谈论着,一边发出偷笑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地刺耳。我不想听到这些肮脏的声音,便提高嗓音、更加激烈地尖叫起来。叫着、叫着,我的双眼睁开了。
我才意识到,任凭我怎样声嘶力竭地叫喊,事情都不可能转圜了,母亲早就已经,死去了。
只留下我孤单的一个人。
现实的情况和梦境有着这样那样的差异。但是,母亲去世这件事,是确切无疑的。母亲是被手枪射中而被杀害的。屋子里,壁炉的火在燃烧着,这就是母亲遭受火刑的真正地点。
我梦见的事,至今为止,对谁都没有说过。如果我说,即使把梦说出来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那是在说谎。或许,在潜意识里,我感到梦见的事说不定就是真实的,并不是梦,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毛骨悚然,便对任何人都不愿提起。
在母亲被射中的时候,我还在二层的房间里和某人说着话,在这之前发生的事我一直能相信自己的记忆。但是,那时候,没有人在二层见到我。
难不成在事发的时候,我真的在楼下吗,然后是我亲手开枪打死了母亲。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我会如此清晰地记得手枪的形态和触摸时的感觉。
无论我做了多少梦,还是难以在梦中求得我疑惑问题的答案。我越想越乱,越想知道真相就越搞不清楚状况。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碰过手枪了。
我十分喜爱母亲。
但是,我除了自己,没有什么别的可以给予母亲,有时还会生母亲的气。
所以,有可能就是我杀害了母亲。除了在梦里会看见当时的情景之外,其他时候我就完全忘记自己做过这回事。我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任凭我再怎样撕心裂肺地哭泣、声嘶力竭地叫喊,母亲都不会再回答我了。我不想做恐怖的梦,一旦睁开眼睛就要开始努力的回忆。即使我生母亲的气,也还是很喜欢她的。即使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我也觉得很幸福。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回到我们的家,我还想继续那里的生活。母亲已经不在那里了,但至少我不用再背负着可恶的梦魇,或许可以回想起我和母亲一起生活过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