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衙后,山泉突然一下子病倒了。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半闭着眼睛,艰难地说:“头痛,咽喉痛,总之全身酸痛。”接着便连声喊冷。给他盖上棉被,还嫌冷,接下去便是呕吐。
连忙叫水牛请来银郎中。银郎中一看,吃惊道:“于大人,这病症是天花。”
果然,只过了两天,水牛的面部便有红色斑点,两个时辰后,便变成了丘疹,接着,又迅速变为水疱状的疱疹,周围是一圈红晕。只隔了一天,患这种病来求诊的人就多了起来。很快,四把、天河、怀群、黄金等乡镇都来报告发现这类病人。
银郎中大惊,对于县令道:“大人,看来一场天花瘟疫,正在我们罗城流行。这病有强烈的传染性,若不采取迅速有力的措施,可能将演变为一场可怕的瘟疫哪!”
于成龙既震惊又有几分怀疑:“有这么厉害吗?”
银郎中介绍说:“天花,是世界上传染性最强的病。它是由天花病毒引起的强烈性传染病。这种病,向来被称作‘死神的忠实帮凶’。此种病繁殖快,能在短时间内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如果县城有五个人传染此病,不注意隔离,五六天内就能扩散到全县,七八天内就能扩散到全省,十二天内,就能传播到全国,后果不堪设想!”
见于县令似信非信,银郎中便讲起有一本书籍上提到的外国故事:当年不可一世的古罗马帝国,因为天花肆虐无法遏制,致使尸野遍地,人口骤减,国家很快败落。公元九世纪,来自塞纳河流域的诺曼人入侵法国巴黎时,突然流行起天花。士兵接连不断地死去,使得在战场上久经厮杀不知恐惧的士兵毛骨悚然。残忍的统帅为了不让传染病进一步传播,冷酷无情地下令,杀掉所有天花病人和所有看护病人的人,但仍无法遏制。
“那怎么办?”于县令焦急地问。
银郎中道:“当务之急,必须迅速采取两条措施:第一条,立即将天花病人集中一处,进行严格隔离。对病人的衣物和尿、粪,都要进行彻底消毒。第二条,也是最关键的一条,为了防止天花传染扩散,必须立即拿到‘人痘’疫苗,对没传染的人,统统进行接种。”
说到此,他露出一脸自豪之情:“天花,我国在上世纪末,就已发明人痘接种技术,是世界上最早发明这种医术的国家。其他如俄国、欧洲、印度、日本,都是从我国传过去的。因此,只要得到这种疫苗,就能彻底控制这种瘟疫。”
“这种疫苗哪里有?”于成龙急不可耐地问。
“府里可能会有,省城肯定会有。”银郎中随后补充道,“在疫苗没拿到之前,先发动各乡镇,尤其发现天花的地方,由当地郎中发放板蓝根等中草药给民众喝。出门戴口罩,做好预防--因为天花主要是通过飞沫吸入或直接接触而传染。当然,还可以把得过天花和得过‘人痘’的人全部集中起来,做病人的护理。因为这些人具有免疫力,不会传染。”说完,立即又对于县令道,“好大人,现在就请让我对你做严格的消毒!因为,你已经接触过重症天花病人山泉。”
于县令微笑道:“老先生,你放心吧,我也是免疫者之一。两年前,我在京师国子监研修时,已接种过‘人痘’疫苗哩。”
老郎中以手加额道:“百姓之福!这真是我们罗城百姓之福啊!看样子,这次瘟疫,有大人挂帅,一定不会大规模蔓延了。”于是,立即吩咐孙女明月去“重症病房”探视病号。
“老先生,明月她--你就别让她去了,免得传染。”于县令阻止道。
见于县令心里不踏实,银郎中告诉他:“大人放心吧,两年前,我去省城进药时,已带她种过痘。她也是免疫者。”接着,又爽朗地说,“我是怕这个容貌如花的孙女,像我一样变成麻子啊!”
“老先生,那现在就请你全面负责重症病人的治疗和护理。这里就拜托你了。”于县令说完,立即回衙,吩咐水牛带公文去柳州府取疫苗。又把县里的事务托付给县尉,由苏朝卿联络处理具体事务。然后,自己带着伙伴兼向导老罗连夜出发,直奔省城。他想,柳州府离罗城近,如果拿到疫苗会更早用上;如果府里没有,还有省城疫苗可保证万无一失。”
苏朝卿道:“老爷,让我去省城吧,我年轻走路快。”
于县令道:“我不亲自去,这么奇缺的疫苗,恐怕很难到手。我们罗城发生了这种病,估计全省其他地方一定也有出现哩。”
罗城到桂林,有四百里之遥。通常需要四五天才能到,最快也得四天。
“这是讨救命药--救千家万户人的性命啊。我们必须拼老命早些赶到,越快越好!”于县令说。
他们没日没夜地走。饿了,拿出自带的红薯或馒头吃;实在太困了,就在路廊石上,或田头地角草地上胡乱躺一会。反正天气热也冻不着。他们手拿柴棒,抄近路小路走,在荆棘草莽中奔行。荆棘割破了衣衫,草莽划破了皮肉,日头一晒,火辣辣地痛,他们一刻也不停步。如此拼命地赶路,他们竟只用了两天半就赶到了桂林。
当他俩来到巡抚衙门时,不料却被看门人粗暴地挡在了门外:“去去去!哪里来的叫花子,这里不是要饭的地方!快到别处去!”出现在看门人眼前的这两人,衣衫褴褛,如同济颠和尚;更可怕的是,脸上臂上血迹斑斑,不是叫花子疯子是什么?
“我是罗城县令,快让我进去,我有十万火急的事要找抚台大人!”
“鬼话,骗人的鬼话,谁信?” 看门人坚决不让进。
于成龙火了:“不信,我们去找抚台或藩台大人!”
可看门人完全不吃这一套,见他硬要往里闯,便喊来两个卫兵,要将他扣押起来。
“你们必须让我立即见到抚台、藩台大人,否则,一切严重后果由你们负责!”于成龙怒吼起来,头发胡须也飘扬起来,如同一头雄狮。
正在吵闹间,抚台忽然出现了:“谁在此吵吵闹闹?”
于成龙连忙上前:“大人,罗城县令于成龙求见!”他急急地说,“罗城出现了天花疫情,我来讨救命药--‘人痘’疫苗!”
声音、动作都有点像于成龙。“你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抚台问。
“我们抄近路、小路来,已三天三夜没睡觉。”于成龙说,“求抚台大人快发救命药!”
“快,快去给于县令拿救命药!”抚台一声吩咐,衙役很快拿来了“人痘”疫苗。接着,抚台又立即命令一个军官,“你骑马去罗城送药!”
看到军官骑马绝尘而去,于成龙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抬腿想往前走,可刚走了一步,便软倒在门口的地上。很快,竟响起了如雷的鼾声。
巡抚吩咐衙役:“把于县令他们送到馆驿里去吧,让他们好好休息!”
此时,水牛去府里也拿回了“人痘”疫苗,只是数量实在太少。府里官员对他说:“这疫苗比金子还贵呢。”银郎中只好用这点稀缺的疫苗,先给一些重症人员接种。正在望眼欲穿之际,省城的疫苗也送到了。于是,连夜接种,终于把一场大瘟疫控制住了。
还在水牛去府里拿疫苗时,重症病人就已死了好几个。山泉等一些发病较早的患者在银郎中挑选的那批人精心护理下,终于控制住了病情,脱离了生命危险。疱疹转为脓疱疹,接着,逐渐结为厚痂。过了一个月,患者的痂皮先后脱落。
“山泉,你没事了,阎罗王已经放过你了--你逃过了一场大劫难!”听到银郎中的权威发布,山泉高兴得流出了激动的泪水。
是啊,一个多月来,死神无时无刻不像乌云一般笼罩在他的头顶。他家中虽有一个兄弟,但又聋又哑,父母就是为了他能日后混个“出息”,才让他跟于县令出来。谁知罗城这地方又是瘴气,又是瘟疫,此番竟差点就命丧黄泉!如今总算从鬼门关逃出来了!想起老家那个望穿秋水,盼他回去成婚的姑娘,他不由得哼起一支罗城山歌:
大路陡陡妹慢走,小路不平妹慢行;
路上人多哥不送,回家莫讲哥无心。
一个半月的生病,使山泉头发长得长长的,胡子拉碴,脸上脏兮兮的,简直像妖怪。病好后第一件事,便是找剃头师傅。随着头发剃去,胡须刮去,一个白嫩而有精神气的后生重现在剃头店那面圆镜里。
突然,山泉眼睛里出现了惊诧的神色。他觉得自己的脸似乎与原来有些不一样--这面铜镜照出的影子虽然不十分清晰,但他还是看出有些不同。用手一摸,他发觉脸上凹凸不平,坑坑洼洼。
“师傅,你给我仔细看看,我脸上是怎么啦?是不是有麻子?”山泉问剃头师傅。
剃头店人满为患,剃头师傅忙得不亦乐乎,没有功夫斟酌话意,只见他抬头匆匆瞥了一眼,便直通通地说:“你是个大麻脸,难道自己不知道?”
山泉听了,立刻往医疗室跑。找到银郎中,他问:“老先生,我的脸真成了麻脸?”
老郎中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这次天花病人死了许多个。你是重症病人,没有死就是大幸!至于麻脸,跟死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这下,山泉知道自己真正成了麻子。他跑回寝室,拿出自己那面磨得闪亮的铜镜,自己的身影十分清晰地倒映出来:脸还像以前一样白白的,但已经高低不平,坑坑洼洼。
“啊!我怎么变成了这么个丑八怪啊?”当他连续三次仔细照着自己的脸部,发现自己成了名副其实的大麻脸时,他啪的一声将铜镜一下子掼在地上,双手蒙脸,边跑边大哭起来:“我这副丑模样,还有谁愿意嫁给我?”
渡过了这场天花大危机,于成龙的心头稍稍松弛了一下。想到大瘟疫中耽误了许多要紧事,便先是发动大家,农作物该补种的补种,接着又到县学宫视察了一番。学宫早已在吴老先生主持下修复了,因为近阶段瘟疫来临怕传染才放假没有上课。
看到吴老先生如此用心,于县令很感动。考虑到外地官员视罗城为洪水猛兽,都不愿来此地任职,于是他正式委任吴良才老先生为县学教谕。
当他将任职事一宣布,吴老先生非常激动:“于县令,您如此信任老朽,老朽将不遗余力为罗城教化而鞠躬尽瘁,力求多培养一些人才!”说完当天,他把铺盖也搬到县学宫。很快县学宫便在一片书声琅琅中热闹了起来。
六月的一天晚上,银郎中设在县城的药铺正准备关店锁门,忽见苏朝卿用一辆手推车将水牛推来。
“老先生,我从宜山县办事回来,一到家就觉得不对劲。”说着,水牛解开裤腰带,露出腹股沟,“这里有大小肿块,又痒又痛。”
银郎中一看,这大小肿块呈灰黑色,皮肤许多地方出血,不禁暗暗吃惊:这可是黑死病(鼠疫)的特征呀!
黑死病,先是在老鼠间流行,然后再通过鼠蚤传到人身上--可因瘙痒进入体内。这可是一种惊人的病症。世界上曾发生过两次鼠疫大流行。公元六世纪,鼠疫从地中海地区传入欧洲,死亡近一亿人;第二次发生在十四世纪,波及欧、亚、非三大洲,死亡无数。
银郎中立刻对水牛道:“留下继续观察。”然后吩咐苏朝卿进病室,给他衣服和身体各部位作了严格消毒,突然又问,“于县令接触过水牛吗?”
“于县令昨天去了融安苗族自治县,还没回来。”苏朝卿答道。
银郎中顿时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亏得于县令不在家,不然要是连他也传染了,那罗城可怎么得了?”他吩咐苏朝卿,“你从现在开始,不能乱走,也要隔离,以免传染--要知道,这病比天花更厉害呢。”
这天夜里,水牛出现剧烈胸痛,咳嗽。咳着咳着,后来竟咳出了泡沫血痰。他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肺部可清晰地听到湿罗音。接着,开始呕吐,拉出血红色的尿。到了第二天上午,他便处于昏迷状态。这头壮实的水牛,终于没能熬过这场灾难,第二天午时,离世而去。
“马上入殓!”银郎中立即吩咐将水牛紫黑色的尸体收殓,“害黑死病的尸体也有很强传染性,我们不能让这尸体再传染!”他斩钉截铁地说,“尤其不能叫于县令接触!若是传染了于县令,那可就遭了!”
于县令第二天傍晚才从外县回到罗城。回来后,不见水牛,他便问苏朝卿:“水牛上哪去了?”
“他,他--”苏朝卿回答不上来了,一行热泪情不自禁地流到脸颊上。
于县令惊诧了,连忙又问:“水牛上哪去了?”
“他走了--”苏朝卿哽咽着说。
“哎,这个水牛,你要回家,也不跟我打个招呼。”于县令以为罗城条件太苦,又得不到钱,水牛便回山西老家了。
“不是--他到山上陪天将去了。”苏朝卿泪眼婆娑,“他前天去邻县送公文回来,得了一种怪病--银郎中连日救治,也没能救过来,中午就死了!”
“啥? 死了?”于县令惊得一屁股墩跌坐在一把旧木椅里,呆怔了好久无法动弹。过了好一会,他如一头狮子般跳起,一阵旋风般冲到银郎中的诊所,火星直冒道:“你号称神医,怎么我的水牛不到两天就没了?”
银郎中知道于县令伤心至极,也不跟他计较,只是自责地说:“老朽无能,没能挽救水牛的性命。”
“这是啥病,这么厉害?”过了好一会,于县令紧锁眉头,突然问。
“这病叫鼠疫,因死时尸体通身紫黑,所以又称为黑死病。”银郎中耐心解释,“这病十分凶险,传染性很强。这病来得快,大多在十二个时辰内死亡,很少超过三天。看样子,这病,水牛是从邻县--宜山县那边带过来的。因此,现在我们要立即将接触过水牛的人隔离,彻底消毒。”他缓了一口气,“好在接触过水牛的人极少,我问过水牛,本县总共两三个,其中一个是朝卿,我已经做过严格消毒了。”
“老先生,对不起,我错怪你了。这病既然如此凶险,还望你老人家全力以赴防治为好,务必不要让它扩散、蔓延!这事就拜托你了。”说完,对苏朝卿道,“带我去水牛坟地看看。”
在水牛石棺前,于成龙忍不住潸然泪下。他哭道:“水牛,你是我们几个人中身体最强壮的,怎么不到两天,就一下子没了呢?你要走,怎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就这么匆匆地走了?”
他接连拍打着石棺,手掌皮都磕破了,鲜血流了出来,他竟没有丝毫觉察。
苏朝卿泪眼汪汪道:“于叔,水牛走了,您千万要挺住啊。听银郎中说,这种病传染性很强,搞不好,还会传染给其他人呢。若再传染,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啊!”
于县令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过来:千万不能让水牛的悲剧重演,千万不能再爆发一场瘟疫!
想到此,他立即召开全县乡保会议。会议决定建立一套瘟疫报告制度:一发现鼠疫疑似病号,立即隔离,送县城诊所由银郎中统一诊治;全县分发预防中草药煎喝;迅速在全县开展灭鼠运动,死鼠由各乡镇郎中集中处理,严格消毒。
经过一系列措施,鼠疫没有得到蔓延,再没有死一个人。
又一场瘟疫危机,终于渡过。
很快,罗城大地恢复了勃勃生机。七月半的剑江畔,景致迷人。碧绿的江水在形如状元帽的青山下流过,鸟雀在欢快地鸣啭。
这时,一对青年男女走了过来。男的穿着美观大方的布底棉线排草鞋,女的穿着布底绒线排草鞋,鞋面用五颜六色的丝绒编织,前面有一个大绒球,十分漂亮。这绒鞋穿在漂亮的姑娘脚上,更衬托出姑娘的千娇百媚。
原来是明月和县衙书办苏朝卿在最后一次走坡。以往多次走坡,他俩早已心心相印,并已通过“会亲”,由媒人拿去一挂两斤猪肉,告知女方当作“定亲肉”。今天是来商定聘礼的。
按照仫佬族习惯,这聘礼通常是一千五百斤到两千斤干谷。这叫“过礼”。过礼后,双方才算对上亲事,男女双方才成为合法的一对,其他男女青年,不能再向这对男女求亲。同样,这对男女也不能再向其他男女求亲。这“过礼”吉日时间定得很早,通常必须提前半年甚至一年,最起码也得早四个月告诉女方,以便让女方有充分时间准备嫁妆。婚礼定在春节,因此如今交聘礼已经刻不容缓。
“叫我上哪筹办这两千斤干谷呀?”苏朝卿发愁了,“我跟着于县令办事,没有俸银,仅够一日三餐温饱,连过年买件新衣服的钱都没有呢。”他一抖身上的衣服,“这衣服,还是我从山西来的时候置办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