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妻子却顾虑重重地说:“明月姑娘是我们罗城仫佬族的一朵众人瞩目的牡丹花,仫佬族的几百青年和众多大户,岂会让这朵牡丹花被外人摘去?再说苏书吏与明月民族不同,习惯各异,恐怕很难成哩!”
“你们小夫妻俩嘀咕什么呀?难道日夜在一起悄悄话还说不够?”于县令牵着牛扶着犁过来了。
“小昭君”窘得脸上飞起两朵红霞。还是丈夫梅金宝老练些,他对县令道:“大人,我们正给朝卿物色对象呢。”
“嗬!哪一位姑娘呀?”于县令不禁喊住牛停下犁。
梅金宝一咧嘴:“您看--”此时明月姑娘正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饭端到苏朝卿面前,眼睛闪亮脉脉含情。苏朝卿躬腰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去接,那神情仿佛是官员接受圣旨般虔诚。苏朝卿对明月的感情非同一般。当他中瘴气被老郎中救活,受明月无微不至照顾康复后,明月就在他心中犹如仙女一般。
见此情景,于县令心中一喜。苏朝卿前些日子的状态令他担忧。到罗城后,苏朝卿的离石下昔乡那位恋人的信也追来了。信中要他寄银子,说他当了县令的书吏,俸禄多油水足。苏朝卿回信说,自己仅能糊一张嘴,没有银子可寄。于是,恋人回信骂他:“无情无义的东西,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便和他一刀两断。
得知这个情况,于县令爱莫能助。不要说做书吏的苏朝卿没有积蓄,就连我这个当县令的也没有一钱银子可寄回家啊!他为苏朝卿失恋之事内疚和担心。如今看到昔日乌云密布愁眉不展的苏朝卿终于露出了笑容,他自然十分高兴。
这年秋天,罗城境内所有乡村均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一时间,粮食满仓,牛羊满山。交钱粮的日子到了,于县令怕粮食总管忙不过来,便派苏朝卿前去协助。自己偶尔也走出衙署,来到旁边不远处的粮房察看。乡亲们交钱粮非常踊跃,根本不用人去催。他见此情形,也就安心办其他事去了。
这天傍晚,他办完公事,走出衙署,忽见苏朝卿急匆匆赶来报告:“于大人,你快去粮房那边看看。那里有许多钱,说是给你的。”
于县令感到奇怪,急忙赶到粮房。只见总管说:“大人,我这里收了三大堆钱,正等着粮库关门后给你送去呢。”
于县令一看,三张桌子上都堆满了钱,堆得高高的,就像三座小山。他不禁一惊:“这些钱都是谁给的?”
“都是交粮的人给的,他们说,给你买酒喝。”
“乱弹琴!乡亲们都很穷苦,日子才刚刚好点,怎么能接受他们的馈赠呢?”于县令有些生气了。
“我说了于县令从不收礼,可他们说这不是礼,是一点心意,我拦也拦不住。”总管十分委屈。
“好吧,你们把这钱收好,一个也不准动。” 于县令吩咐道。
第二天一早,一个驼背的老大爷交完钱粮,又抖抖索索地从夹衣口袋里摸出三文钱来到案桌前,对苏朝卿说:“这几文钱给于县令喝酒。”正要把钱放到案桌上,却听苏朝卿连声喊:“不行,不行,于县令吩咐坚决不能收!你还是拿回去吧。”他想去拦,可哪里拦得住,那老大爷早把三文钱往案桌上一丢,便快步逃走了。看到那一起一伏如同鸭子凫水一般的背影,苏朝卿想笑又笑不出来,他的眼睛湿润了。
老大爷刚跑到门口,恰好被于县令碰上。于县令叫苏朝卿拿来案桌上的三文钱,对老者说:“你已交清钱粮,为啥还要留钱?”
老者道:“大人免除全县火耗银,大解百姓穷困,使黎民获得很大实惠。但这么一来,您于大人就苦了,过得太穷困了。我特敬奉几文钱给于大人买点酒喝,以解困乏劳累。这是我全家人的一点心意,您千万别推辞!”
于县令拉住老人的手,突然问:“大爷,你是希望我做清官还是做贪官?”
老人随口而出:“当然是希望你做清官啊!”
于县令道:“可是,我如果收了你的钱,那别人给我的收不收?无疑也得收。这样,全县这么多乡亲,每人给三文,全县加起来,那就是一个庞大的数目,那我就成了一个大贪官。”他的话语重心长,“我来罗城当官时,就立下过誓言:此生一定要当个清官,当个大清官。你今天如果给了我钱,老人家,这就等于你害了我;相反,你如果把钱拿回去,就等于帮了我呀!”说着,把三文钱硬塞到老人的衣袋里,“拿回去吧。”
老人无话可说,只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他一边走一边喃喃地说:“从我懂事以来,还没见到过连一文钱也不收的县官。别的官给再多也要,许多官还想尽办法敲诈勒索呢。这于县令待我们百姓,真像父母待儿女一样亲啊!”
老人刚走,又有一位背着小孩的中年妇女交完粮后从衣兜里摸出二文钱,恭恭敬敬地放到案桌上。
于县令喊道:“大嫂,使不得。我已发不了禁令,谁也不准多交一文钱。”
妇人说:“我家从来也没有像今年这样大丰收,这都是托了大人的福。我无以为报,只好献二文小钱给老爷买酒喝,大人千万莫嫌我少。”
于县令道:“你的心意我收下,但这钱我真的不能收。”他拿过钱,放到妇人携带的一个小篮里,“你拿回去,给小孩买几颗糖果吧。”
妇人无语,只好感激地走了。
好不容易劝走了两人,于县令急忙对苏朝卿说:“你赶快写一个禁令,写上这么几句话:本县令禁止一切馈赠,若有违反禁令,不听劝告者,一经发现,立即罚到县城扫大街五日。”
禁令一出,再也没有类似情况发生。
收钱粮一事终于结束。于县令对粮房总管道:“现在你把这几藤篓钱全部退还给乡亲。”
总管看着面前这几大篓钱,发愁了:“这钱怎么退?众人数目不等,又不知是哪些人放的?要退回,难哩。”
于县令道:“你把第一天交钱粮的人数统计一下,”然后,又对苏朝卿说,“你把钱数一下,总共多少。然后,计算一下,每人可得几文?”
很快,结果出来了:每人可得三文。
于是,一个雨天的下午,县衙通知,第一天交钱粮的人都到粮房集中议事。
乡亲们来了,于县令道:“感谢众乡亲对我的关心,但我立志做一个清官,因此,不能接受一文钱的礼物。现在,请大家帮我这个忙。”说完,立即吩咐苏朝卿按交粮名单分发,每人领回三文钱。很快,那几大藤篓钱就发光了。
“于大人,你待我们百姓这么好,可你的日子却这么清苦。你不收我们一文钱,我们心里难受啊!”不知谁这么一吼,竟哭出声来。他的话如一根导火线点燃了众人的情感,众人顿时嘤嘤嗡嗡地哭了起来。
“谁说我没接受一文钱?”于县令从藤篓里拾起剩下的一文钱,又尽力抠出夹嵌在篓底缝隙里的两文钱,高举在右手,大声道:“这里还有三文钱!这钱,我收下了!你们给我的钱,足够买一壶老酒喝呢!”说完禁不住哈哈大笑。
笑声感染了众乡亲,有的破涕为笑,有的则泪流满面。此时此刻,众人心底里都埋藏着一句共同的话语:
“于父母,你真是从古至今天底下少有的最最清廉的好官啊!”
四 走坡节上,一对异族青年男女唱出誓死不离歌
粮食丰收了,人们的手头宽裕了,不少人家纷纷盖新房。梅金宝家更是盖起了两间敞亮气派的楼房。
听到这个消息,于县令异常兴奋。对百姓勤劳发家,县衙应该大力表彰鼓励,可用什么鼓励呢?傍晚吃饭时,他仍在苦思冥想。县衙穷,拿不出物质奖励,可这样的喜事,自己这个罗城县令一点也不表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忽然,他有了主意。他吩咐苏朝卿去买一叠红纸。纸买来后,于县令说:“你裁纸,我来写。”一直写到深夜,他一共写了一百多副对联。
第二天早晨,梅金宝小夫妻俩刚点燃两挂千纸炮,噼噼啪啪地庆祝新屋落成,忽见于县令和苏朝卿来了。
于县令拿出一副对联,叫苏朝卿和梅金宝给贴上。全家人一看,道是:男耕女织劳动当能手,夫唱妇随发家谱新章。横批是:勤劳致富。浑厚的颜体,大气磅礴,酣畅淋漓,似乎每个字都隐藏着无限笑意。
梅金宝夫妻大喜,他的父母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县令亲自上门送贺联,这是何等光彩荣耀的事!梅金宝夫妻连忙张罗,要泡鸡蛋红糖茶招待。
于县令连连摆手:“免了,免了,你家近,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们还要下乡,去其他乔迁新居的乡亲家送对联呢。”
当日,于县令穿着草鞋,带着苏朝卿,从城关东门乡出发,翻山越岭,沿四把、天河、怀群、乔善一路行去,送出了百副对联。苏朝卿连脚背也走肿了。
得到县令贺联的乡亲,个个喜笑颜开,热泪盈眶。怀群乡剑江的银郎中家也得到了贺联。郎中躲避在外的儿子和孙子,见局势平稳,很快回到了家。这样,他家的粮食,很快便能自给。鉴于银郎中精湛的医术,于县令决定为他盖两间新房,一间设诊所,治疗病人。于县令一号召,众人纷纷助工助料,很快建起了新诊所。
这天,诊所开张在即,于县令也给他送上一副对联:
妙手回春,救死扶伤,百里齐颂神医。
医德高尚,泽被城乡,罗城皆夸君子。
横批是:世代传颂。
银老先生见到这副对联,双手抱拳作揖,连连道:“于县令如此褒扬,真是愧杀老朽啊!”
于县令风风火火地离开后,银郎中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禁热泪盈眶:“打我记事起,只听说过百姓给县令送贺礼,哪有县令给我们普通百姓送贺礼的啊!我们罗城百姓有福气啊,得到这样一个一心为民的好县令。看来,罗城的振兴,指日可待了!”
随着年成丰收,社会安定,人口逐渐兴旺。春节临近,因战乱匪盗一度销声匿迹的仫佬族歌声,又从城乡的各个角落重新悠扬地响了起来。罗城,素有“歌的海洋”之称。仫佬族家家有歌本,人人爱唱歌。村村洞洞都有能歌善唱的歌手。有位到过这里的诗人曾称赞道:“黄莺嗓音画眉嘴,不如仫佬族歌声美。”
二月十五日,中断多年的“走坡节”也复活了。城乡到处弥漫着一种男女情爱的浓厚气息。桃花烂漫,满山满坡,春色迷人。上千名未婚青年男女云集在风光旖旎的剑江畔走坡。一片人的海洋,歌的海洋。山坡的绿荫下,他们或相对而立或席地而坐,吹起指口哨,放声高歌。
在一处洞场,五朵金花姐妹正和几个后生对歌。
有一个儒雅的后生,听到处处山歌,终于按捺不住激情,唱起了不久前刚学会的歌。几个月前,他从朋友处拿到一本《仫佬族歌本》,十分喜欢,很快便学会了。此刻,他正和仫佬族一位青年唱道:
一条大路白连连,有对娇娘在眼前。
哥想上前同妹唱,听妹接言不接言?
听了这支歌,看到唱歌人竟是县衙书吏汉族后生苏朝卿,众姑娘顿时沉默了。她们笑而不语。苏朝卿见姑娘们目光莹莹,却不作答,心中一急,又唱出一首:
听说妹妹是歌仙,肚里有歌万万千;
今天走坡若不唱,沤在肚里也枉然。
在赞美歌的挑逗和刺激下,姑娘们骚动起来。她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互相推让着。最后,有一对姑娘勇敢地站了出来。但她们却用美丽的花伞,遮掩着半边含羞的脸儿,亮开金嗓子,假装不解其意地试探着:
远远听闻树叶响,不知落雨是翻风;
真是有心同妹唱,还是自己解闷空?
苏朝卿原来确是抱着欣赏解闷的心情,如今见到罗城的山水美,姑娘又如此淳朴美丽,想到家中父母双亡,心想,何不在罗城找一个?于是唱起《盘问歌》,打听姑娘的情况:
妹娇莲,望妹开口说真言,
家住哪乡哪个村?姓甚名谁讲分明。
姑娘十分坦诚地回答:
请哥听,妹住怀群剑江边;
妹妹生来住银村,阿妹小名叫明月。
原来她就是自己心仪已久的明月姑娘。苏朝卿大喜过望,口一张,便唱出一支颂歌:
妹像一朵牡丹花,蝴蝶逢花笑眯眯,
蝴蝶逢花不舍飞,阿哥逢妹难舍离。
姑娘也夸赞对方:
阿哥今年刚二十,长得像棵松树样;
身材高大红脸膛,生来就是好栋梁。
双方越唱越动情,情意越来越深。不知不觉中,太阳落下剑江畔的山门。一轮皓月,已悄悄爬上了山顶。归家的时刻到了。双方都感到相会的时间太短,于是又约定了相会的日期。
七天后,两人按约定时间和地点单独见面。女的以辛酸忧郁的语调,向对方倾诉和感叹自己凄苦的处境:
百鸟林中都成对,叹我单身不成人;
我是单身来连哥,盼哥连我得成人。
她的话引起了男方的强烈共鸣,他感叹自己悲苦的身世:
妹妹单身哥不信,哥讲单身才是真,
不信妹到哥家看,独个饭碗独草墩。
他们又对了一天歌,直到日落西山,暮色沉沉,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手。
十天后,两人相见,已进入热恋。双方互赠定情信物,订下终身。明月拿出一双“定情鞋”。苏朝卿看到鞋内有两朵盛开的鲜花,不禁问:“这花是怎么来的?”
明月轻轻地说:“是奴家做鞋时不小心,让针刺破了手指,结果两滴血溅在鞋上。”
苏朝卿知道,这是明月在表明自己对爱情的坚贞不渝,于是拿出手巾、小圆铜镜做礼物赠给对方。
走了三四回坡,双方已情意绵绵,如胶似漆,恨不得立即牵手入洞房。可是,根据仫佬族风俗,走坡对歌只能确定恋爱关系,不能确定婚姻大事。男女成婚,必须经双方家长同意,经媒人牵线,才能最后成为伴侣。
明月父亲说:“朝卿是汉族,你是仫佬族,民族不同,风俗习惯不合,你们成家怎能行?”
“我们姐妹不是有好几个嫁了汉族后生吗?他们不是挺好吗?”明月不满地说,“大伯家的莲姐还远嫁到浙江,生活美满,罗城姐妹们都很羡慕她呢。”几句话将父亲呛住了。
父亲冒了火:“罗城的后生不少都是大户人家,开钱庄的,开米粮庄的,开煤矿的,都有,你为什么偏偏要贱嫁给那个只能糊自己一张嘴的穷小子?”
明月气呼呼地说:“他们是有钱,但不是自己挣的,靠的是老子。再说,光有钱没文化有什么用?嫁这样的土财主有什么意思?”她平缓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动情地说,“朝卿虽穷,但有文化,脑子灵,我相信他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但好说歹说,父亲就是不同意。
于是,她和苏朝卿再一次走坡时,不禁唱出了誓死不离歌:
父亲欢喜妹不依,生死不做富人妻;
要杀要砍随父便,哪怕骨头变成泥!
苏朝卿见明月如此坚决,也唱出爱情誓言歌:
生不离来死不离,我俩死,共堆泥。
丢石下河,石浮水面慢分离!
听到这对恋人的海誓山盟,银郎中心疼孙女,将儿子臭骂了一顿,说:
美朝卿,真博学,千里挑一好儿郎;
舍此儿郎何处找?误女终生不应当!
并警告:明月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定和你黄泉路上见分晓!
老郎中的发怒,终于令嫌贫爱富的儿子回心转意。他想,女儿若是走了绝路,自己岂不人财两空?于是只得同意女儿和苏朝卿的婚事。
苏朝卿高兴坏了,也愁坏了。父母已双亡,谁来为自己主婚呢?对了,于县令对自己关爱有加,情同父子,再说他对这场婚姻也很鼓励,何不找他?
当他把自己的意思一说,于县令提醒道:“你想好娶仫佬族姑娘啦?你如果同意,就要做好在罗城落户的打算,那就等于回不了山西啦,你可要认真想好。一旦决定,就要不离不弃,相守终生!”
苏朝卿态度坚决:“我已经想好了,一定坚决做到不离不弃!”
“好,既然如此,我就做你方家长,你快找个媒人吧。”
只要男女双方中意,双方家长同意,苏朝卿虽没了父母,但有于县令支持,媒人很容易找。双方找到媒人后,一说合,议定在中秋节办婚事。
正当他们紧锣密鼓地筹办婚事时,一场意想不到的百年不遇灾祸横空袭来。
五 一场可怕的瘟疫突然降临
清明节来临,于县令领着苏朝卿、山泉、水牛一班人到天将石棺前祭奠。因为以后要把骨殖带回山西,所以没有下葬,只是露天停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