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默然了。她知道于县令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县令,但手下衙役日子过得如此清苦,却是她没有想到的。她非常清楚,这“过礼”作为聘金的两千斤干谷如果不送去,父亲是坚决不会同意的。那样,这场婚礼只得告吹。想起要和自己钟爱的人分手,她心中不禁打了个寒噤。
“你不能想想办法吗?”明月问。
“能有啥办法?”苏朝卿愁眉苦脸。
“我们五朵金花姐妹,若是有困难,五个姐妹联合起来想办法,你难道没有朋友吗?”明月一句话点醒了苏朝卿。
“那我找金宝商量商量看。”苏朝卿回到县衙,立即把送聘礼没有干谷一事朝梅金宝说了。
梅金宝爽朗地说道:“这好办呀,我们县衙守备队共有六十人,只要其中二十人帮忙出一份,每人一百斤不就成了?若是有四十人帮忙出,每人只要五十斤。这一定做得到的,你就放心吧。”
“可是,可是我以后拿什么还这笔干谷呢?”苏朝卿又担心起来。
“先把聘礼交了,把明月娶到手再说。以后的事,何必多想?船到桥头自然直,不必多愁!”
果然,梅金宝跟兄弟们一说,大家十分热情。梅金宝带头出了一百斤干谷。很快这笔聘礼就送到了明月家。明月父亲见苏朝卿如期送来两千斤干谷,顿时无话可说,只得把女儿许配给他。
但在苏朝卿出门时,明月父亲又丢下一番话:“你要早些预备好封包和婚礼的酒席--人家客气的办到一百桌,一百五十桌,你是县衙门的人,明月是远近闻名的“五朵金花”中最出众的一个,你总不会要我家丢脸吧,一百桌总是要的!”
“我的天哪,要这么多!”苏朝卿一下子喊了起来,“我就是倾家荡产也筹办不起啊!”
“筹办不了就甭办!我女儿是只金明月,愿意献出金山银海来作聘礼的人家有的是。”
娶亲的日子越来越近。可是苏朝卿仅仅只预备了接亲时要带的封包(茶叶、盐、槟榔、压脚钱、辛苦钱、梳头钱等)及谷子、大米、布匹、猪肉、鸡、米酒等彩礼。办酒席的钱仍然还不知出在哪里。
看到他整日愁眉苦脸,心事重重,于县令问道:“你和心爱的姑娘马上就要喜结连理了,为啥反而不高兴呢?”
“我筹备不起婚礼宴席啊--要整整一百桌哩!”
一听此话,于县令不禁也呆了。他喃喃地说:“怎么要这样多呢?”
想了想,于县令又接着道:“我抽空跟银郎中说一下,叫他们格外开恩。”
很快,明月父亲顽石托人带话过来:“既然于县令求情,我给他一个大面子,那就减去四十桌,办六十桌算了。如果少于六十桌,干脆散伙!县令也不能以势压人,强迫我白送女儿呀!”
平心而论,六十桌酒席应是中等人家办喜事的标准。可对于苏朝卿来说,却是难如上青天!这六十桌酒席的价值,是“聘礼”两千斤干谷的六倍呀,这怎么筹措得起?于是剑江畔,响起了苏朝卿凄凉的歌声:
叹穷难,叹前叹后叹我难;
荒月常叹无米煮,腊月无衣抵冷寒。
他向心上人倾诉:
哥劝情妹心要明,我说贫穷是真心;
水中石沉情该断,劝妹寻富应丢贫。
为了打消情郎的顾虑,明月唱起了不怕穷,不怕阻挠,誓死不分离的歌:
嫁穷嫁富由妹定,别人有钱是人家;
家财万贯我不爱,只爱同哥住一家。
明月的坚定决心,令苏朝卿无比感动,但不听岳父的话,不好办呀,就无法把心上人娶过门呀!
明月突然说:“实在不成,你就入赘我家吧。”这话令苏朝卿很感动,同时也吃了一惊。明月能说出这句话,说明她对自己有海一般的深情厚谊。但是,这入赘着实令他为难哪!
他知道,仫佬族的“入赘”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男方带钱上门,不收女方的彩礼。这样,男方到女方家后,无须改名换姓,并享有当家做主的权利。婚后,若与女方家属产生意见,可把妻子儿女带回男方家里。另一种,如果是男子家里实在太穷,自己又没有钱,不得不接受女方的彩礼,就必须写下纸约作为凭据。契约中写明,男方自愿终身为女方家效劳,并改名换姓--把男方本姓改为女方家姓氏。这样的入赘,在家中毫无地位,婚后一旦与女方家人合不来,女方可随便把他扫地出门。男方便只好一无所得,空手出门。而在入赘时,男方需等到深更半夜才能进女方屋。这让苏朝卿感到无比屈辱。
此时,苏朝卿耳畔,不禁响起了那首凄凉得令人扼腕长叹的《入赘歌》:
怨我家贫难娶妇,无奈上门来求婚;
离乡背井别父母,改名换姓好伤心!
前门不开后门进,逢人强笑背人泪;
枉为男子受人欺,万事不如入赘悲。
想到入赘的屈辱,苏朝卿咬住牙,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既筹备不起婚礼酒席,又不想差多(入赘),那你是准备与我分手了?”明月不禁冷笑起来。不料,这一笑,把她的眼泪也笑了出来。她饱含泪水,发火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要过礼,搞恶作剧,把两千斤稻谷送到我家作聘礼,把我订为你的人,变成‘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你如果不送聘礼,我是自由之身,要嫁谁就嫁谁;可现在,弄得我半天挂木槌--上不去又下不来呀!”
“我不会与你分手的,我一定要娶你!”苏朝卿斩钉截铁地说,“你等着吧。”
明月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色,顿时如同坠入五里雾中。
很快,苏朝卿不见了,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六 于县令被留省城的消息一传出,
罗城百姓请愿团立刻连夜出发
这年七月中旬,于成龙忽然接到省城巡抚衙门一道指令,通知他充任乡试的外帘官员。接到指令,他迅速处理了县里几件重要事情,将县里事务主要托付给县尉和书办苏朝卿,便带着被铺,和仆人兼向导老罗一起步行赶往省城桂林。
广西学政衙门前,省、道、府、县官员群集。因为是三年一届的乡试,比逢年过节更要隆重。他们都穿着华美衣服,衣服上纷纷挂着漂亮耀眼的珠宝、玉佩一类装饰,人人喜笑颜开。
忽然,众人瞥见远远的街巷上走来一个须髯长长的老年人。他身穿老蓝旧布袍旧裤,肩膀上斜挎一个青布褡裢,脚穿草鞋,咔嚓咔嚓有力地走来。一个清瘦的仆人,背着一床旧棉被,弯腰屈背紧跟后面。
这时,有个官员喊道:“那是谁呀?叫花子还是收鸡毛的小商贩?”
巡抚卢兴祖肯定地说:“此人必定是罗城县令于成龙!”他心里明白,于成龙十分廉洁,这副打扮别人是做不出来的,只有于成龙才做得出。
“当县令的怎么还这么一副寒酸相,难道连件好衣裳也买不起?这是故意给我们当官的出丑,给大清朝廷丢脸!”有人道。这话引起布政使金光祖的认同。他心里嘀咕:这于成龙真是败坏朝廷纲纪!
“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用装穷叫苦博取廉洁的口碑吧!”又有人尖酸地说,“这个于成龙可真有心机!”
来者正是于成龙。他上前向省府官员行礼,然后抱拳对各位县令道:“诸位早,于某来迟了。”
当即有个肥头大耳的县令道:“于老夫子,你这被子是访贫问苦得来的吧。这被子至少盖过两代人,很可能还盖过三代哩!”
此话不错,这正是于成龙父母留下的。于成龙父母一直盖着这床被,几个儿子都盖着这床被,直到长大了才独立分床去睡。故这被子确实是三代同堂之被。
“你是寻找这宝贝,才耽误了时间,才迟到的吧。”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县令道。他把仆人背的旧被一捏,揶揄道:“这被值钱呀,天下难寻哩!十两银子卖给我怎么样?”
有人连忙说:“你拿十两银子给我,我给你一床崭新的被子。”
可山羊胡道:“我不要新被子。一床新被我半两银子也不会出。我就要这床被,因为它是老古董呀!老古董才值钱哩!”一句话,引来众人一片笑声。
“于县令,你到省城出公差,住客栈可回县衙报销,还自己带被铺干啥?”有人很不理解。
“我们罗城山高民穷,又刚刚连遭瘟疫袭击,我们住不起省城客栈呀。”他从容自若道。
卢巡抚知道于成龙办事踏实,一步一个脚印,不比那些华而不实的人。别看那些人衣服穿得光鲜夺目,但大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于是布置任务时,给于成龙委以重任。他知道于成龙操守好,从不徇私舞弊,由他把监试这道门最合适!于是说:“于县令,此番准备派你任外帘官,负责发卷、提调、监试。这可是一个容易出事的关口啊!”
于成龙知道,以往乡试,常有监试官受贿或受亲友嘱托,结果监试不严,导致考生作弊,甚至出现通同作弊的丑闻。
“谢谢抚台对我的信任。我一定把好这道关,让大人放心!”然而,他的话刚说过仅几个时辰,便受到了严重挑战。
这天夜里,他和老罗正在学政衙门花园的凉亭里放下被铺,打开旧被准备睡觉,忽见有个人匆匆走来,问:“哪位是于县令于大人?”
于成龙站起身子,问:“你是谁?找我有啥事?”
借着淡淡的月光,于成龙看到对方是个胖胖的中年人。
这人连忙笑道:“我姓万,是东门开米行的。我有个事向大人反映,想请您关照一下。”他拿出手巾,擦了擦脑门的汗水,“我有个亲戚,这次考试运气不太好,考号抽了个尾号,旁边恰好就是粪桶。他年纪大(已五十岁),体格又不好,想请大人照顾一下,跟中间一百六十八号那考生对调一下。”他叹了口气,“这样原一百六十八号可能有意见,我们准备给十两银子的补偿。”说着拿出一封十两银子,又拿出五十两一大锭银元宝,“这点小意思,也请大人笑纳,行个方便。”
“为啥一定要与一百六十八号对换?”
胖子呵呵一笑:“这数字吉利--一路发呀!”
于成龙想了想,此人说起来这么轻巧,其实一定不会如此简单。他预料,与一百六十八号同号舍的考生,一定是个很有文采之人。于是这个新一百六十八号的老童生,就可以借助同号舍才人之力,双双跃上龙门。想到此,他冷冷地说:“这事我不能办!”
“这又不是违反禁令,大人何必这么认真?”胖子道。
“号位本已定好,现在要更改,你说违不违反禁令?”说到这里,于县令立即下了逐客令,“你快走吧!”
“请大人行个方便吧。”见于县令不为五十两银子所动,胖子又从布包里,拿出一个五十两一锭的大银元宝,说,“我知道大人上面还有总监试官,那就请把这锭银子给总监试官。”
“滚,给我滚!”他大喝一声,将那对银元宝和一封银子一齐往外面掷。那人慌忙拾起银子抱头鼠窜而去。
第二天,乡试正式开始。
于成龙严格地清完场,然后如牢头禁子般死死地盯着每一个号舍。考生们果然老老实实,没人敢轻举妄动。可到了第三天中午,他巡视到一处号舍,忽见有个已经交卷出来的考生,走到一处号舍旁,趁人不注意,手一扬,将一个纸团抛了进去。
他立即带人抓住那个抛纸团的秀才,然后打开那间号舍。只见一个青年考生正摊开那个纸团在拼命地抄。一见监试官进来,三两下便将纸撕烂,揉成一团丢到角落。
“你们两人已被取消乡试资格!”于成龙冷冷地宣布,然后从角落里捡起那团纸。
“于县令,我可没做啥违反禁令的事呀。”那撕纸的考生转过脸来,笑着说。
于成龙一见考生面孔,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不禁呆了:原来此人并非别人,而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柳州府同知的儿子,名叫邬文。
“于伯伯,原谅原谅我吧。”邬文恳求。
“纵使我能宽恕,朝廷法度也难以宽恕。”他宣布,“你们两人都走吧,本场乡试已于你们无关。”
此时,有两个人急匆匆地走过来。其中一个是乡试总监试官。
“怎么回事?” 总监试官问。
“报告总监试官,我没做违禁的事,于县令却要取消我的考试资格。”邬文强辩道。
“这两人是通同作弊,所以我取消了他们的乡试参考资格。”
“于县令,取消考试资格,是不是重了点?”总监试官用商量的口气道,“参考一届不容易,一错过就是三年啊。”实际上他知道,若做作弊处理,还得再罚一届不能考,那损失可就更大了。
“作弊,就应该取消考试资格,这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
听了于成龙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的话语,总监试官心里很不舒服:我是堂堂提督学政衙门副使,是你的顶头上司,你竟然一点面子也不卖,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跟你商量,是给你面子。你既然如此固执,我就不给你留情面了。另外他已接受过这位考生的请托,收受了此人父亲二百两银子的礼物。于是,他冷冷地对于成龙道:“于县令,你能严格考场纪律,当然是好的,但我觉得作取消考试资格处理显然重了点。因此,我看还是作警告训诫处理比较妥当。你看怎样?”
于成龙道:“作弊如此严重,处理却如此之轻,你难道不怕考场作弊成风吗?你这个放纵歪风邪气的决定,恕于某无法接受,也不敢从命!”
“现在我是总监试官,这里我说了算!”总监试官两眼冒火,如同大虫。他威风凛凛地宣布,叫那作弊抄答案的考生回到号舍里继续考试。他心想:你于成龙又没有证人,你即使闹也闹不出啥名堂。
“你是总监试官,你当然有权如此决定。但我不服!”于成龙两眼喷火,犹如一只决斗的雄狮,“我要上告,找学政,找巡抚大人报告,叫他们评评理!”他扬扬手中那一团废纸,对总监试官道,“你别以为可以一手遮天,你要为你自己的荒唐决定,为自己的严重包庇行为付出代价!”
总监试官问那作弊考生:“你是不是有作弊的证据落在他手里?”
作弊考生哭丧着脸说:“那页纸我已撕烂丢到角落里,谁知被他捡走了。”
“你这笨蛋!为何不吞到肚子里?”总监试官责备道,然后吼了一声,“你这是自作自受!此事我无能为力,你出考场吧。”说完,他立即匆匆赶去追于成龙去了。他知道,若是于成龙把此事上告到学政和巡抚那里,自己就是犯了包庇罪,很可能丢官。还是不要为那二百两银子冒如此大的风险吧。
此事震慑了整个考场。全体考生包括监试等官吏,知道考场里有个海瑞、包公式的硬头官,因此三场考试秩序井然。结果此次考试成为广西历届乡试中考风最好的一届。
卢兴祖巡抚高兴得啧啧称赞。学政见巡抚高兴,立即提议:“何不把于成龙调到省城,担任学政衙门有关执法部门任职。”
卢巡抚点头赞许道:“学台大人真是个伯乐,有眼光!”
乡试完毕,布政使(位居全省第二位)金光祖召集众官员开会。议题是时务、势务和事务。金布政使知道广西山高水险,民风强悍,经常发生聚众造反的事。他感到很头痛,很棘手。他想乘此机会,提醒各级官员务必高度重视这个问题,早定良策。于是,他首先提出一个问题:
“绿林草寇如何才能斩草除根?”
看到金布政使神色威严,目光如电,问的又是十分难答的棘手问题,刚才还窃窃私语、嘈杂一团的大堂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纷纷低下头,有的连咳嗽也不敢。刚咳出一声,连忙用手帕蒙住嘴巴,生怕金布政使点名叫自己回答。如果回答错了,给金布政使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后升官就难了。
金布政使扫视群官,想找个府道一级官员好好询问和考查一下,但看到众人都成了勾头大麦,不觉又好笑又好气。他感到很失望。忽然,他看到有个人抬起头,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他很高兴,但仔细一看,却是罗城知县于成龙。于是只得无可奈何地点了他的名:“于成龙县令,你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年近五十、胡子拉碴的县令,好像有点自傲,于是点了他的名,想试试他的货色如何,并杀杀他的傲气。
只听于成龙清了清嗓子,像叙述家常一般说了起来:“国家树万年不拔之根基,是为百姓谋求长治久安之道。地方什么人是盗贼?盗贼即是百姓。百姓虽然无知,但绝不乐意做盗贼,必定是被饥寒或官府刑罚逼迫为盗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