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善书山房,无论是明间还是暖阁,室内的布局都是仿前朝,屋内开阔没有摆放过多的家具。我去到严夫人那边时,她正在和刘钟氏说话,卫晗作为陪客,陪坐在下首,她们见到我来,便暂时停下了在说的话。
严夫人看起来年纪比我还要小上几岁,瓜子面口,水汪汪的眼睛的,樱桃小嘴,楚楚动人。刘夫人为我们引见过后,她让丫鬟给我上座,我大肚便便,也就不按他们古人的规矩,只坐半边,而是坐满整张凳子。
我坐下以后,她们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听了下才知道她们在说白石翁的《庐山高》,这副画画的是崇山峻岭,层层高叠,清泉飞流直下,原画就藏在宫里,我上年被圈的时候,禛曾送我好些画卷,其中里面就有这幅《庐山高》。
她们坐的罗汉床中间的矮几上,展放这一卷画卷,我刚才没为意,现在听她们在说《庐山高》,仔细再一看,才发觉那画卷上的画,很像就是《庐山高》,不过我离那画有段距离,它又是平展放座面上,我也看不真切,那幅是不是《庐山高》。
如果是《庐山高》,那就奇怪了,明明我把这画挂在天地一家春,怎么现在来了这里?严夫人见我好奇的样子,朝温柔道:“艾夫人也对此画感兴趣吗?那也请过来观画吧。”
我慢慢走起来,走到罗汉床边对她笑了笑,才低头去看那画卷,一看我就愣了,居然真的是那幅《庐山高》。但这画不是应该在圆明园里吗?我有点不敢相信的想凑近些看清楚这画卷。谁知道一只肥手伸来,拉住我的左肩膀说:“你凑那么近做什么!这可是名画,弄脏了,你可赔不起。”
我皱眉转头瞪了眼打我那人,我认得它,她是严夫人的贴身婢女,她给我瞪得发寒,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一旁的严夫人已经说她道:“胡闹,还不退到一边去。”
她说完,含笑比了比手说:“艾夫人请赏画。”
我低头把画仔细看了遍,这一幅并不是我那幅《庐山高》,它保存得并不好,镶裱的卷轴上有几处霉痕,画本身不但泛黄,边上还微微卷起,画上还带着书页腐旧的味,不像我那幅被保存得很好,还散发着松香味。不过说起来,沈周是明朝人,它这幅画比我那副更像古董,难道我那幅是赝品?
“艾夫子你觉得这画如何?”严夫人客套的问我。
我还在拧眉想着到底自己那幅是不是赝品,突然听到她这样一问,顺口就道:“画是好画,就是……”我说到这里想起,自己不能让她们知道身份,如果现在说出来自己也有一幅《庐山高》,那可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她们见我没接下去说,还以为我腹中无墨,掉不出书包来,刘钟氏在旁边善意的帮我解围道:“此画意像万千,的确非能用几句,所能形容的。”
严夫人这时再接话,她们两人说开,我便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我没心情听她们赞叹画中的妙笔,只在想着难道自己那幅是赝品这问题。后来她们又聊了好一会,刘钟氏另有事务要处分,才起来告辞离开,严夫人命我代她送刘钟氏。我原想把刘钟氏送出客院大门,但才下门廊刘钟氏就含笑止住我说:“艾夫人请留步吧。”
“夫人慢走。”我福了福道。
刘钟氏满眼慈爱的看着我说:“若有什么不惯之处,你便让林嬷嬷来找我。我爹临下山前,给你开了方子,那三贴药,我已经抓好,你看什么时候有空过去我那边取吧。”
钟承希下了山?这事怎么我没听他自己给说,刘钟氏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我仍是看出她眉目间隐藏的忧色。这次钟承希下山,看来并不简单。
送走刘钟氏,我回身要走回里屋,屋里的人可能没想到我回来得这么快,正在七嘴八舌的谈论我。
“不是,爽儿嚼舌,那艾夫人言行举止,一看就是出身山野的游女。那艾夫子相貌丑陋,还是个瞎子,能取得到什么好女人,那女人就是已婚的妇人,怎么及得上卫女侠您。”听她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刚才出手拉扯我那丫鬟。
“爽儿不得无礼,我看那位艾夫人言行举止,并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反倒隐隐带了些英气,但又与卫姐姐您身上的侠气不同……”说到这里那严夫人迟疑了下才接着说:“真要说起来,这位艾夫人倒像是独当一面的主母,若儿曾听相公说,那位艾夫子,还有艾四爷身上都有掩盖不住贵气,他们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夫人,艾四爷当然气度不凡,但奴婢曾去书房送过东西,奴婢就看不出那瞎子有什么贵气可言,还有刚才夫人您让那女人坐下,那女人便大大咧咧的给坐了下来,这根本不是有教养的闺秀会有的行为。但凡有点身份的人家,怎么会迎进这样的女人,我看他们夫妇是天残对地缺,正好一对。”爽儿不愤道。
卫晗这时也插嘴道:“若儿,卫姐姐也不明白,为什么你说那艾夫子身上有掩不住的贵气?艾四爷来山房这几天,对谁都是淡淡的,只有艾夫子这对夫妻,得了他青眼。”
“卫姐姐,若儿并未见过艾夫子,所以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只能与你说说艾夫人,你看刚才艾夫人来到,见我们三人在此,淡然的见了礼,她是尽了礼数的。若儿让她坐下,她便毫不推搪的给坐下下来。我并不觉得她像爽儿说的,是不知道礼数,反而觉得她是很知道礼数,习惯而然,也就坦然的给坐了下来。”严夫人娓娓而谈。
“什么习惯?”卫晗马上问道。
“身份贵重。”严夫人轻轻吐出四字,听得我是胆战心惊。严晗没出声,等着她说下去。只听到她继续道:“看她刚才敛目坐下的动作,身子微微往旁挨了下,这也是不经意的动作,却说明她平时是让人小心伺候着落坐的。我们刚才谈论《庐山高》,她开始想看画,看完便闷不吭声的静静听我们说,丝毫没有插嘴。你想刘夫人是善书山房的主人,而若儿是聘请她来的东家,在我们两人面前,按常理她应该一展才华,博取我们的好感,但她却没有,这要么是她不愿引人注目,又或者往时她就是众人目光的中心,根本不必去自己争取,久而久之也就没了这样的想法。”严夫人观人于微,看来我务必得小心这个人。
“我倒是和若儿你的看法不同,你与刘夫人谈论的《庐山高》,她一个村妇哪里见过,甚至可能连听都没听过,不动声息不过是藏拙而已。”卫晗不以为然道。
“不,她肯定知道这幅《庐山高》,要不是刚才她不会这样看这幅画。”严夫人胸有成竹道。
“若儿你这话,真叫我听不懂了。”卫晗不解道。
她们这样直接的谈论我,我尴尬得只能站在外面,进去不是,转身离开更怕被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她们以为我有意偷听,那便就更加的尴尬。正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突然有把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道:“丫头,快来扶扶老汉。”
我诧异的转头,身后并没有任何人,等我抬头才看见,门廊下的地面上坐着个老头。难道刚才是他对我说话?老头对上我的眼睛,冲我咧嘴便笑,我才想回他个笑容,他马上开声号啕大哭起来。我连忙走下台阶,去到他身边,他马上拉住我的裙摆哭闹道:“姐姐陪老头玩。”
他这样一闹,屋子里的人全都走了出来,就见严晗发窘的看老头说:“师祖,您老人家怎么会在这里?”
“你师父那死不去的醒了,说要见你们师姐弟,我来找你们来着。”坐地上那老头正经道。
严晗一听马上就想离开,那严夫人叫住她说:“卫老前辈对我们夫妇有恩,不知道我方便与姐姐同去,探望老前辈吗?”
“好来吧。”卫晗当即道。
坐地上那老头,这时抬头对我说:“老头子那死不去的徒弟刚醒,老头子还得忙他的事,下会老头子再来找丫头你玩。”他说完,我眼睛一花,人居然就这样凭空不见了。
卫晗她们也顾不得与我说话,也跟着离开了,只剩下那爽儿没跟去。我不好转身就离开,跟爽儿进到屋内,她也不搭理,她与我是两看相厌,我便要告辞离开,她却硬拦下我说:“你一个月都有一两的工钱,怎么能就这样走掉,既然夫人没时间搭理你,那你就跟着我收拾房间吧。”
她这话说得真够好笑的,严夫人让我来是陪伴她,可没说要我做这些奴婢的活啊。爽儿吊着眼睛看我说:“你到底是做还是不做,不做也可以,等夫人回来,我回明夫人,就说你不要做她的女伴。”
我根本就不想理会她,不做就不做,反正缺钱我还有禛和璇玑,大不了我做伸手党!我想好转身就要走。爽儿本来在收拾那幅《庐山高》,见我离开来不及转身,图方便将收好的画卷伸过来拦我,我没想太多随手就抢过那卷画,随便丢回罗汉床上。
没想到那爽儿以为我是要砸她,慌乱中将矮几上的茶碗打翻,茶水顺着矮几往下流,正好丢在矮几旁的画卷,当即被茶水染湿。我和爽儿两个人,谁都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她傻掉的看着我,我忙抽出手绢将画卷上打到的茶水擦干净,再将画展开。
这画原本就保存不好,现在再被茶水打湿润,画卷上面的落题全都糊掉了。这下连我都傻眼了。那爽儿这时清醒过来指着我说:“你把我们家夫人家传的画弄坏了。你这个恶毒的妇人!”
“你血口喷人!”她恶人先告状,竟想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我身上来。她也不管我怎么说,转身就跑出去,大声嚷嚷道:“来人哪!这女人把夫人的家传的《庐山高》图弄坏了!”
我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我抱着那幅画,马上往外走,爽儿顾得来喊人,顾不来拦我,我捧着肚子忙往中路的书房走去。我边走边回头看,就看见爽儿给赶过来的嬷嬷指着我说话。
幸好从西路第一进到中路的书房并不远,我抱着画卷气匆匆的走进第二进的书房,大白天突然有个女人这样闯进来,立刻引起了学子们的轰动。人声中,禛很快从屋里走了出来,见到他觉得自己的脚都软了。
“容儿别怕,我抱你进去。”禛抱着发软的我。冲出来看热闹的学生,全都怪异的看着我。他们肯定知道,禛并没带家眷来的。现在禛竟将我扶进自己的怀里,这在古代是非常惊世俗的。
终于从后面追上来的嬷嬷,喘着气说:“慢着……放……放下她!”
“四……四爷……她……这女人把……把夫人的图……图……”爽儿这时候也追到,弯着腰大口大口的吸气道。
其他从西路追过来的嬷嬷丫鬟们也陆续来到,围在我们周围。禛根本不理她们,只低头问我:“容儿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弄坏《庐山高》,是那爽儿把茶碗打翻……”我迫不及待的解释说。
禛看着我又好笑又好气的说:“谁问你这个了。”
爽儿喘过气来,见我把事情说出来,马上冲上来要打我,这时给学生扶到的璇玑,根本连问都不问,一掌就将爽儿拍飞开,然后没事的人一般,转头对我们说:“这里人多,浊气也多,还是进去吧。”
“嗯。”禛点头转身举步便往里走。周围的人被刚才璇玑那掌惊住,追我过来那些嬷嬷,更是一个个成了木头,没一个敢过来拦人,不过或许她们是想,反正这里在善书山房里,使不上和我们硬碰硬,我们根本就逃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