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驻跸圆明园,连带着太医院的太医也跟随来园,侍值于圆明园药房。虽然圆明园离京不远,太医们又位近帝侧,但医者大都也就靠那分俸禄,与不时皇帝宫人们的赏赐,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所以来园时大都不会带同家眷。
不过已经升做太医院院使的钟承希不同,他家中祖上原就薄有田产,这两年他又官员亨通,从一名普通的太医,连年晋升位至太医院院使,所以他在圆明园附近购入了处小宅,每次来园侍值,都带同家眷一并前来。
这晚三更未到,钟承希还好梦正甜,屋外就有家丁慌慌张张的敲他的门说:“老爷,老爷,圆明园来人了。”
原本还睡着的钟承希,一下惊醒从床上跳了下地,床里的钟陈氏还尤在梦里,钟承希光着脚随便抓起件搭在床边的衣袍披上,快走走到门边,拉开屋门问:“你说什么!圆明园来人了。”
家丁见钟承希光着脚丫子,一幅衣冠不整的着急样,顿时觉得皇帝这次深夜召见,必不寻常,自家老爷怕是要祸事临头了,当下哭丧着脸说:“嗯,老爷是圆明园来人了,说皇上要传您进圆明园。”
钟承希顾不上其他,随便扣好自己衣服上的盘扣就往外走。出到门外,几个戎装的护军营将士手持火把,一个太监牵着匹马,满脸急色正等着他出来,一见他人到马上说:“万岁爷传钟大人您进园,大人您赶紧上马吧。”
“好……好……”钟承希这时候心里已经明白,这夜皇上召见得那么急,来传旨的太监还带着士兵来,可见非比寻常,看来并不是单纯宣自己进园看病那么简单。其实自从答应了宸妃,为她隐瞒病情那日起,他就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自己这两年来的风光,全仗这位得宠的宸妃,到了今日,只怕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钟承希才上了马,就有家丁匆匆的从宅中追出,手里捧着双布鞋说;“老爷,老爷您等等,您还没穿鞋袜呢。”
钟承希知道肯定是自己妻子让送出来的,他低头提起脚让家丁为自己穿好鞋袜,根本不敢朝宅门内里看去,他怕看见会自己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伴,像往时送自己出门时的体谅笑容,他的夫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趟进宫恐怕是凶多吉少。
钟承希被领着去到九州青晏殿前,他远远就看见殿前跪着,此次随驾来圆明园的所有太医,而与自己一同照料宸妃身孕的三名太医,更在瞄见他来到后,一起把头放得更低,完全不敢看他半眼。
九州青晏东暖阁内灯火通明,只有近床边的位置,仅留了盏小宫灯,胤禛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低头一动不动的望着床上躺着的宸妃。暖阁里随侍的宫女太监,人人自危,个个低头垂立,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钟承希便想跪下请安,但知道他进来的胤禛,先开口轻声道:“免了,你过来给宸妃诊脉吧。”
钟承希这时也顾不上什么避忌,几步走到床边,他看见床上躺着的宸妃,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看起来似乎不过是睡了过去,钟承希伸手去为他把脉,脉象平和竟不像是个有病的人,但事实上他很清楚,宸妃怀孕以后,从三个月起,就不断出现短暂性的晕眩,之前他就告诉过宸妃,她的晕眩只怕会越来越严重,甚至会直接昏过去。此前钟承希曾试过用很多种方法帮宸妃调理,希望能治愈或减轻病况,但效果并不明显。
“早上宸妃陪朕用膳,吃了些红豆糕,接着呕吐不止,晕了过去,一直睡到现在还没醒。你要不要看看那几块红豆糕?”胤禛的声音听不出起伏,不过钟承希知道皇帝肯定是想自己答出些,与之前的同僚说的,很不同的话,比如宸妃是吃了那些红豆糕出的事,而不是身体本身出了问题。
钟承希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旁边的太监早已伶俐的,端来那碟已经冷掉的红豆糕,钟承希弯身从太监的手里接过碟子,先闻了闻,然后用手捏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尝了尝,接着跪下把碟子递高道:“回皇上的话,这红豆糕用料不好,请皇上治做此糕的人的罪。”
他知道胤禛此时心中,肯定累积了满满的忧心,与对他们连同宸妃隐瞒病情的怒火,只有先想个法子让面前这位九五之尊泄掉部分怒火,皇帝才会有情绪听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胤禛没理会钟承希,而是转头望着床上的女人说:“传朕旨意,将做红豆糕的罪人押起来,日后等宸妃醒了,听凭宸妃处置。”
旁边伺候的大太监李福一下懵了,扑通的跪到地上劝胤禛说:“万岁爷,您……奴才……奴才愿以身替那罪人受罚!”
李福说这话已经形同抗旨,作为一个常年伺候皇帝的老宫人,他不应该犯下这样的错误的,由此可见刚才皇帝那话对李福来说是多大的震撼,只是这时钟承希只想着如何向皇帝解释宸妃的病情,也好给自己开脱,哪里还有情绪去顾及什么做红豆糕的罪人。
胤禛解开自己身上马甲的盘扣,将马甲脱了出来,递给李福说:“你,替不了的。不必多说,押下去!”
钟承希这时愕然的抬头,难以置信的看着李福恭敬的捧着马甲退出去,那几块红豆糕竟是皇帝亲手做的!他望着胤禛充血的双眼,那双眼睛里装满了恐惧与悲哀,皇帝说只要宸妃能醒过来,连皇帝自己都可以任凭处置,宸妃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要现在宸妃有个万一,他们这些人怕就非得跟着陪葬不可了。如果说刚才钟承希还存着半分侥幸之心,那现在便是全然的绝望,如今只有令宸妃醒过来,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都下去吧,留钟太医在这侍侯就可以了。”胤禛轻声吩咐道。
等太监宫女们都退了出去,胤禛才淡淡道:“你开的那些药单与脉案,朕下午的时候已经全部重新看过了。”
胤禛没有质问,也没有咆哮,但这样简单的阐述更让钟承希惊心。因为这意味着,皇帝已经冷静的思考过一切。
“臣自知死罪。”钟承希不敢分辩,马上把头磕到地面上道。
“如果要你的脑袋,就能让她们母女好起来,朕不忌言,朕如今立刻就想把你给杀了,甚至连同在殿外跪着的那些太医也通通给杀了。如果杀戮能换来平安,朕愿意让自己的双手沾满血腥。”胤禛为宸妃掖好被子,抬头眼光放到远处道。
钟承希听得血液倒流,他知道皇帝并不是在吓自己,自己面前这位帝皇,自登基以来,就屡次用行动证明,自己是个言出必行的君主。
“皇上,臣有一法子能治宸妃娘娘的病,只是……”钟承希留了转折不敢再说下去,胤禛知道他这样吞吞吐吐,必定是那法子过于狠毒。但是狠毒又如何,如今只要能救自己容儿的命,别说狠毒的法子,即便再歹毒他都答应。
“说,你要能治愈宸妃,朕不但饶你欺君死罪,再赏你单眼花翎。”胤禛不但大方的答应免罪,更诱之以利,他虽然一直在对钟承希说话,但眼角的余光片刻不曾离开过躺在床上的宸妃。
钟承希额头上布满了密密的细珠,现在皇帝对自己开出了如此丰厚的条件,但等皇帝真的听完自己说的那个方法,只怕皇帝会立刻就叫人将自己拖出去,乱棒打死,但这两个月来,他日夜难眠,思来想去,寻遍古典名籍,要保宸妃一命,也只有那一个根本不是办法的办法。这是个任何医者就耻于开口的办法。
“回皇上,娘娘会昏睡,是因为怀孕让身体负荷过重,真算起来娘娘现在昏睡不醒,这并不算是病,而只是身体过于疲惫。如今宸妃娘娘怀孕不过五个月,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若再拖下去,身体必然被拖夸,到时候恐怕性命难保。如今唯有……唯有将孩子……将孩子……”钟承希已经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脸色。
他想着伸头缩头终究是那一刀,一咬牙道:“唯有将孩子打掉。”
胤禛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跪在自己的面前的钟承希,要不是他知道钟承希没胆量骗自己,他会想这人是不是自己的敌人,派来谋害自己家人的。要救容儿就得把容儿腹中的胎儿打掉?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枕边人,这两个多月来一直向自己隐瞒病情。如果容儿这时还醒着,他好想问问自己心爱的女人,他是孩子的阿玛,是她的丈夫,为什么发生这样事情的时候,她要瞒着自己,独自去面对。
“朕记得几个月前,朕命太医院为宸妃调理身子,当时你们具奏称,宸妃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即使怀孕也不会有大碍,那通折子还是你钟承希领的衔。你现在来告诉朕,要保宸妃的命就得把孩子打下来!你是不是不想要自己的脑袋了!”胤禛握紧自己手里的佛珠道。
钟承希把头重重的磕到地上说:“臣罪该万死,几个月前,臣等为宸妃娘娘调理身子,依那时的脉象所看,宸妃娘娘的身体的确是已经好了。而且距离宸妃娘娘受伤也近一年,臣等以为宸妃娘娘怀孕应无大碍。没料想,娘娘怀孕满三个月后,气血开始明显不足,臣竭力为娘娘调补气血,但都没有成效。”
“够了!朕不想听你的这些狡辩之词。你现在只要告诉朕,除此以外,你们太医院是不是再没有救宸妃的法子?”胤禛这时如同个负伤的猛兽,恨不得把眼前这人煎皮拆骨,才能解心中之恨。
钟承希认命的闭眼,朝地上再次磕头。他已经不奢求自己能留条性命,只希望皇帝能看在自己尽力补救的份上,让他罪不及妻驽。
胤禛一下站起来就说:“出去。”他已经不想与这个钟承希再多说,他现在要做的是,立刻传密旨给各地封疆大吏,命他们遍寻天下名医。胤禛这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波,走到今日,登基为帝,在他心里从来没有办不到的事,他相信只要有决心,上天一定会怜悯自己与容儿,还是他那未出世的孩子。
“皇上此事已经不能再拖延……”钟承希跪着没起身进言道。
“朕让你滚出去,朕不要再听你多说半字!”胤禛指着门口勃然大怒道。
钟承希抬头望着盛怒的皇帝,他知道现在自己是在逆龙鳞,但宸妃的病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他冒死开口道:“皇上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您得拿出个主意来,臣照料了宸妃娘娘的身体那么长时间,娘娘的身体情况,臣再最清楚不过,如今娘娘的身体已经恶化到,开始昏睡不醒,这一次昏睡或许只要两三天,娘娘就会自然醒来,但是我们谁都不敢说,下一次娘娘再昏睡过去时,她会不会就能醒过来。所以如果要打掉孩子,娘娘这次一醒过来就……”
胤禛一脚将钟承希踹翻,凶狠道:“宸妃她有多期盼这个孩子的降生,你日日伺候在她身边,你难道就一点都不知道!还有……还有……这孩子是朕的骨肉,你竟然要朕下旨杀亲生骨肉!你这样还不如直接把……”这样你还不如直接把朕给杀了,朕替她们母女去死!最后这句话是惊天之语,作为皇帝的他不能说出口,但这却是胤禛此时心中唯一的念头。他把这句含在嘴里,痛得如同被人锥心。
赶走钟承希,胤禛回头坐在床边,看着仍旧沉睡的容儿,他默默的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把手放到宸妃的肚子上,声音里带着哽咽道:“小格格,你说阿玛该怎么办,他们说如果要救你额娘,阿玛……阿玛就要把你给杀了。”
昏睡的宸妃的脸颊上,滴落无数滚烫的泪水,胤禛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但怎么也捂不停眼里涌的液体。要救自己的容儿,就要把自己的孩子亲手杀掉。上天甚至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他,因为谁都不知道,这次宸妃醒过来后,若下一次再睡过去,她还能不能苏醒过来。
胤禛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如果上天真的要折磨人,那折磨他就好了,为什么要找上他身边的人。如果容儿她们能母女平安,他愿意折寿,折多少都行,他这一生的三样宝物,他一直用心的守护着前两样,现在他想守护一直被牺牲的第三样,他的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