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来向我辞别的使者,已是这次前来道贺的使者中,最后留在京城的三人,在听到云南生苗叛乱的消息后,我就想看看这三名使者是否事前便已知道此事。特别是他们其中一人,还是来自叛乱的族群。
臣子朝见公主,循例御座前垂有珠帘,没得到我的允许,他们谁也不能把头抬高,窥探我的容貌。他们这些外臣,如果能隐约窥见公主的容貌,在钕族来说这是天大的荣耀。所以之前接见使者的时候,我挑选了几个主要的笼络对象,让他们半抬起头,得以隐约看见我的脸,而今天因为我想套话,不但让他们抬起头,还把他们留得更久,看似说家常的,询问了他们许多,地方上的风物,与气候地形。
等谈完让他们离去,已经近午时分,屋子里逐渐闷热起来,虽然我身旁摆有冰盘,喜儿正用扇子缓慢的将凉风,扇向我坐的方向,但是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闷热,心里憋着道邪热。如果刚才那使者没有骗我,那叛变的土司所在的村落,位于重峦叠嶂之中,三面环山,易守难攻,更要命的是,他们当地物产富庶,关起门来也能自给自足,以这样的地方为据点,只怕鄂尔泰那三千旗兵,根本不顶事。而如果不能迅速扑灭这个火种,只怕很快就会一传十,十传百,周边那些依然归顺的土司都会纷纷叛变。
这件事对钕族来说,也不见得是件好事。这些土司之前接受大清的招安,接受封号,可见并不是真心臣服于我母亲的钕族。如今会叛变大清,拉拢我那两个未有见过面的妹妹,再加上之前王夫父亲曾经告诉过我,有几个族群正不断的将自己的子弟,送与我的妹妹们做侧夫的人选,以期能生出拥有继承权的小公主,只怕是他们是想借钕族的血脉有所图谋。
“容儿,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
我抬头就看见王夫父亲被侍从们簇拥着走进来。我忙扶着身旁的木扶手,从坐垫上坐正就想行礼。王夫揭帘而入,看着我笑说:“我们父女间何需这些俗礼。”说着他摆手就让喜儿将我扶住,然后再道:“快快好生坐着,动作得那么快,仔细伤了自己和孩子。”
他说完,还觉不够扭头对珠帘外,向跟在他身后一道进来的璇玑责备道:“大公主如今不比往时,你应该常常跟在她身边,好生照料她,政事固然重要,但眼下大公主和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我听了顿觉尴尬,我和璇玑不过是对假夫妻,我的孩子也不是他的,但王夫父亲却要他丢下一切不管,整日跟在我身边照顾我,这要求怕是有些过分了。我开口就想帮璇玑辩解,但帘外的他却已经恭敬的回答道:“是,父亲教育得孩儿很是。孩儿一定紧记父亲的教训。”
这话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听见,我都以为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璇玑大爷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乖巧听话,王夫父亲却习以为常的点头道:“嗯,你现在想明白了也并未迟。”
虽然王夫父亲这样说,但我真不敢领受璇玑那样的照顾,所以还是马上开口说:“父亲,容儿……”
王夫没听我把话说完,便慈爱的拍了拍我的手说:“你们两个孩子可是已经在神前,立下相守一生誓言的人,可不许再随便任性,来让父亲看看你这几天的气色如何?”
我只有无奈的朝帘外的璇玑望了眼,轻声说:“容儿这几天很好,吃得香睡得甜,请父亲不用挂心。”
“嗯,派人送去的盘香,用完了吗?”王夫关切的问,盘香是种帮助入睡的药香,我在宫中的时候经常用,挪到圆明园来后,因为一直与禛同床共枕,我怕那药香对他有害,便不再让人燃点。
王夫见我迟迟不语,不觉叹了口说:“那盘香能让你体内的母蛊陷入沉睡,但是一定要用够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达到目的。你腹中的胎儿已经很大,我们钕族血脉,天生带蛊,所谓一山不能藏二虎,你胎儿带的血蛊,会让你身上的母蛊误以为自己被袭击,不断抢夺你身上的精气,因为拖的时间太长,它已经开始逐渐失控。之前为父想以药香,令它陷入半沉睡,不过现在既然你没有用,我们又已经不能再耽搁下去。”说到这里王夫停了停转头看着帘外的璇玑说:“看来,过蛊的时候你得吃点苦头了。”
璇玑轻轻摇了摇头说:“哪里,这是……”
我没等璇玑说完,伸手打断他忙道:“慢着,父亲,容儿之前不知道这药香对过蛊如此重要,要不这样,我从现在开始再点七七四十九日。”
王夫没有回答我,而是扬手让侍从们退出去,便连喜儿也被他遣退了,他才开口:“容儿,我们没有再一个七七四十九天可以等了。就算你觉得你的身体可以撑下去,为父也不能再在京城陪你那么长时间,个中因由,为父以为,你们应该都已经知道。”
王夫的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沉重,我听他这样一说,抬头愕然的看着他,他再次叹息着拍了拍我的手道:“这次的乱子,大出女主殿下与我的意料,你的母亲女主殿下从年前开始,便一直缠绵病榻,我这次出来,其实是抱着破斧沉舟的决心,现在容儿你已经行完换服礼,成为我们钕族名正言顺的王位继承人,等你换蛊仪式行完以后,为父就赶回钕族,料理眼前的残局。”
他说着伸手轻柔的帮我,把额前散下的几根头发拨好,才接着说:“你母亲一出生,为父便守护在她身边,这次我出来,虽说是我自己的决定,她也并未拦阻,你出生以后不久,便被自己生父带走,你虽然没有在我们身边教养过一日,却是你母亲与我最为牵挂的孩子。你放心,为夫知道,你对自己这突然而来的身份感到迷惑。临行前一天晚上,你母亲告诉为父,就算只是为了你,她也会让自己再撑几年,让你有些时日学习如何做一位女主。”
王夫话到伤感处,语调不禁哽咽起来,我双手捧起他的手说:“父亲,女儿……”
“为父可以抱一下你吗?你小时候出生没多久便离开,为夫都还没好好的抱过你。”王夫说着激动得连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我马上点头张手投入他怀里道:“爹。”这一位王夫虽然与我,与我的前世都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他的关怀与爱护,却让我再一次感受到父爱。我挨在他温暖的怀里,忍不住泪留满面。因为有他,钕族对我来说,不再是个陌生的名字,成为钕族的女主,对我来说也不再是件难以接受的事情。如果我成为女主是他的希望,我愿意为他完成这个愿望。
等我们情绪平静下来,帘外的璇玑突然道:“父亲放心,我们会好好照料大公主和她腹中的胎儿。”
“好,女主乃我钕族之根本,我就把大公主付托给你们,只要你们信守诺言,钕族必定不会是你们大清的敌人。”王夫听我是一头雾水,难道璇玑瞒着我和王夫做了笔什么交易?
王夫没给时间我想清楚,又拉起我的手柔声说:“大公主,我们父女相处日久,但你却一直没有见过为父的容貌,虽然按族制为父只能在你的母亲面前露出容颜,不过其他的公主在未长成前,都曾在王域中见过为父的真颜,为父想你母亲也不会反对我这样做的。”
他话音才落,便伸手将面纱摘下,王夫肤色白皙,浓眉大眼,高挺鼻梁,再配上厚唇,看起来非常有男儿气概,他两边的耳上各打着两个耳洞,戴着红珊瑚耳环,我看着他满脸慈爱的看着我说:“为父是不是与容儿心里的爹长得不大像?”
我红起脸忙摇头说:“没有,女儿只是觉得爹,您看起来很面善。”我这是睁着眼说瞎话,我从来都没见过他的容貌,怎么可能觉得面善,但王夫听了却非常高兴。我们留在佟家花园用过午饭,才起程回圆明园,这趟回程璇玑大张旗鼓,用了妃宫的仪仗,我们一行足足延绵了整整一条街。也不知道他从那里找来那么多一模一样的马车,我们一行中居然出现了五驾外表相同的马车,估计想伏击我的人,也给他弄昏了头不知道该袭击哪一辆马车好。但又因为这样,他怕暴露我的所在,所以他并没有跟在我的车旁,我刚才憋着那疑问便一直没有机会问他。
从随门进入圆明园,乘着下车换肩舆的空隙,我命喜儿去把璇玑找了来。周围伺候的奴才一堆,但该问的事情我只能现在问了。
我将目光移开摆出幅看风景的样子,压低声音问璇玑:“你到底和王夫父亲做了笔什么交易?”
“此处风大,娘娘不能吹风,还不快去传轿子来。”璇玑厉声喝道。旁边的执事太监,吓得急忙退开,转身跑去催促轿子。我看璇玑这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知道他肯定心中有鬼,他到底利用我和孩子胁迫王夫父亲些什么了?
我气得咬住腮帮子瞪着他说:“你到底背着我又干了些什么勾当!”
“做娘的乱发性子,会让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受罪的。”璇玑顾左而言右道。
我气得抓住他的衣袍说:“你到底说不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动作太急,孩子竟真的和我闹脾气起来,我脸色一变,立刻用手去摸孩子动的位置,安抚她说:“乖,别闹脾气,娘在说正经事。”
璇玑伸手扶稳我,略带无奈的说:“都说了,怀了孩子的人,不能乱发性子。”
“现在是谁胡闹了?你到底瞒着我都做了些什么!”我用力推开他的手问。
旁边候的宫女太监们,这时候也都听到我们这边的动静,虽然不敢抬头看过来,也都已经全竖起了耳朵在听。璇玑马上警惕的松开了搀扶我的手,声音苦涩道:“你觉得在这件事上,单凭我一人能背着你做出些什么吗?”
听了他的话,我赫然抬头看着他,他这是什么意思?他难道在暗示我,他与王夫之间的交易,其实是受了另一个人的指示,而这个人不出意料,那便是禛。我现在很想扯下他的面纱,看看他现在的表情,他现在到底是不是在挑拨我和禛的关系。
我和他之间一下静了下来,这时一个太监徐徐而来,在离我们三步处站定,捏着喉咙道:“传皇上口谕,着宸妃娘娘、陈福到坦坦荡荡见驾。”
我顾不得想,为什么我们才到,禛那么快就已经知道,还宣我和璇玑前去见驾,只来得及福下领旨。坐上肩舆,很快我们便去到坦坦荡荡外的九曲桥边。我的肩舆才停下来,迎面就有从坦坦荡荡里走出一行人来。
前面的小太监很快过来回话说,前面过来的是庄、果两亲王。我没想到我们会这样撞上这两兄弟,而且大家都已经看到对方,无法再避开,见到他们我倒是无所谓,就是身旁的璇玑,他明明是这两人的兄长,但现在的身份却是臣属,见到亲王按礼当下跪行礼,皇室当中讲究辈份分野,现在若要他这个做哥哥的,向弟弟下跪行礼,只怕很难,但如果不行礼,那便成了失仪,别说别人参陈了,就是眼前这两位亲王,也不会轻易饶过璇玑。
我就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就如此倒霉,什么祸事都给我撞上了。我绞紧手中的帕子,担心的转头看璇玑眼。他好象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随着其他奴才垂目退到一边,这时候庄、果两亲王已经走到我们身前不远处,我只能收回自己的目光福了福道:“给两位王爷请安”
庄、果两亲王站定回了我礼说:“也请宸妃娘娘您安。”我们招呼过后,他们两人几乎同时把目光转到璇玑身上,这到不能怪他们,要知道一个用面纱蒙脸,身穿阔袍大袖衣的人,在着宫廷里几乎算得上是奇装异服。
我怕他们开口刁难璇玑,轻轻咳了声提醒道:“两位王爷必是还有事情要忙吧?”
庄亲王为人谨慎,听我这样一说,马上意会拱手说:“那我们兄弟就先告辞了。”
只是虽然他这样说,他身边的果亲王却意犹为尽的盯着璇玑问:“你是谁?”
被问到的璇玑不能不答,只能甩袖行礼跪到地上道:“回王爷的话,暗门影堂堂主陈福见过庄王爷,果王爷。”
果亲王听了他的回答,脸上露出阵惊讶,原本开口说要离开的庄亲王,这时也转头死死的看着璇玑。他们两人都没有叫璇玑起来,而是任他就这样跪在地上,果亲王转头对庄亲王说:“十六哥没想到闻名已久的陈堂主,竟就是个这样普通的人,弟弟我还以为他有三头六臂呢。”他这话里讽刺的意味很深。
让我听了脸色大变,他这样说分明是在刁难璇玑?要他知道现在跪着这个是他十四哥,我估计给他再多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样说话。
“外面人都说陈堂主善解人意,长了张沉鱼落雁的容貌,让十三哥见而忘忧,非但如此,连暗门的年门主也对他另眼相看,引荐于君前。今日一见,却是个不敢以真容露于人前的人,十七弟,这事是教你,有些事情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庄亲王公然奚乐璇玑道。
主子这样说,以璇玑现在这样的身份是不单不能生气,还得叩头谢恩,只见璇玑再度拜倒在地上说:“谢两位王爷夸奖。”
庄、果两亲王显然还觉得没整够璇玑,只见果亲王扬手从自己的贴身太监手里拿过样东西说:“初次见面,我们身上也没带着什么好东西。今早过来的时候,来得急,等不及穿轿,我们哥俩是打马来的,本王骑的那匹血汗宝马的马缰,来到园外的时候,不知道为何就断了。来这是断开的马缰,本王赏了给你。”将根断了的马缰赏人,这算什么意思!而且所谓不看僧脸也得看佛脸,他们这样公然的在我面前,羞辱我的堂主,这两兄弟到底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被羞辱的璇玑却还是没事人一样,跪在地上双手举高过头道:“谢,王爷赏赐。”
“来,爬过来。本王爷亲手给你拴上,你给本王记着马是用来骑的,而不是借着主子的名头,四处去招惹些不该招惹的人!”果亲王阴霾道。璇玑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僵直了。他势必也没想到,自己这弟弟居然要这般羞辱他。
我听着果王这越来越不像话的话,手在衣袖里气得不紧握紧了拳头,果王见璇玑听了自己的话动也不动,气得就对身边的奴才说:“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把他给本王拖过来。”
“果王爷,陈堂主是本宫的奴才,他的赏就由本宫接过吧。”我说着就让喜儿扶我过去。果王这下荒了神说:“娘娘,本王并不是这意思。这奴才实在是太可恨了,本王才想教训教训他。”
他说完扭头朝璇玑喝道:“狗奴才你到底是过来还是不过来!”
璇玑没有理会他,而是抬头朝我这边看了眼,然后竟真的再次弯下身去,双手放到地上,我看他居然真的要爬过去,马上大声道:“你疯了!你快给我停下来!”
[庄王与果王都不是你应该开罪的人,虽然你是宠冠后宫,暗门与十三爷联手又权倾朝野,但这两王在朝中的影响力也不容忽视。]璇玑这时用心通对我道。
他说的我何尝不知道,但是眼前这两个人是他的弟弟,他怎么能如此屈辱的爬到他们身前!我伸手就想推开扶住我的喜儿,想过去拉住璇玑,但是却有人比我去得更快。
“起来,立刻给朕起来!”满面怒容的禛站在璇玑面前喝道。
庄王和果王显然对禛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但是禛才叫完璇玑起身,立刻便转身瞪着他们两兄弟道:“你们两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跪下,立刻给朕跪下!”
相反的两句话,在我脑海里炸开,隐约间,我似乎已经猜到禛为什么会如此惊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