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里静悄悄的,我望着身前的等身大镜,李福在我身后捧着玄色深衣,频频朝我这边张望,佳尔站在我边也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现在时候已经不早,我本应更衣上轿,前往神坛祈福,但是现在我动也不动,他们虽然心里着急却不敢催我。
“皇上何时摆驾回宫?”我淡淡的问。
李福愣了下才答我说:“回娘娘的话,今儿王爷难得递了牌子,万岁爷连午都没歇,便把王爷给宣了进来,万岁爷也好些日子没见王爷了,咱掂量着前头怕是没那么早会散。”
他刚才没回答我前,偷偷朝我这边瞧了好几眼,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在镜子上看得一清二楚。今夜我就要举行换服礼,一会等我换过礼服就会先去神坛祈福,然后去拜见王夫,在王夫面前行换服礼,仪式过后,璇玑就会和我,在临时改成王域的庭院里,共同度过三天,换服礼才算真正礼成。
禛他给我解释过为什么我得行换服礼,我明白如果我想继位为女主,我就必须行这换服礼,只是我心底终究还是在等,等着禛他来反悔,等着他来告诉我说,我们不行那劳子换服礼了,我们可以派兵去弹压叛乱的生苗,我们还能派出大臣去与钕族和谈,我们还有很多办法把西南的困局给解决,并不是一定要我去继承什么钕族女主!
我不是不知道现在西北用兵,如果西南再派兵弹压,那朝廷将会是两路用兵,别说户部吃紧,只怕为了调足兵力,连东南沿海的防务都会吃紧。钕族也没有必要与大清和谈,他们屹立于诸国之间近千年,自然有他们独到之处,虽然我没有回去过,但是单单看王夫带来的血奴们,就知道他们根本不缺乏战力。血奴非人,上了战场,他们全是以一当百的致命武器,想要他们停下来,除非主人下命,又或者把他们的头给砍下,一般的兵勇根本挡不下他们。
这些总总,我不是没有盘算过,但我是个人,为了禛最看重的江山,我可以为他做很多很多违心的事情,可是这里面不应该包括,让我去娶他的弟弟。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他的弟弟纳作我的正夫,日后一旦事情被捅破,我们将要如何面对彼此。
“娘娘,时候不早了,还请娘娘及早更衣。”等在一边的佳尔这时跪下道。
“再等等。”我捏紧手中的衣袖说。
李福听见我这话,面露难色,最后一咬牙道:“娘娘,请更衣吧。万岁爷,今晚不会回来的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握得死紧的手,我知道李福没胆骗我,也知道他刚才说的那些话,肯定是禛事前交代他的,要不是他也不敢把禛宣见谁,这等机密的事情当着众人的面告诉我。禛他真是下定了决心,非要我去行这换服礼啊!
李福和佳尔着急的看了看彼此,窗外太阳已经逐渐落下,越来越临近行换服礼的吉时,我却连衣服都还没换,他们当然着急。等到最后一刻是我对自己的承诺,现在看来我是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合上眼睛,眼前闪过的是,刚来到古代时,在福海旁边见到的禛。禛啊禛,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做些什么吗?
“更衣。”我声音刚落,等候多时的宫女们,一下围了过来,我便打扮整齐,我看着镜里那梳着发辨的自己,我一直避免自己落入,前世设好的圈套当中,现在看来我之前的努力,似乎都白费了。她对璇玑下血盟的时候,是否早已经算到有这样的一日?
为了这次换服礼,钕族下七族三十六部全都派出了恭贺的使者。陆续进京的生苗,惹得诸大臣议论纷纷。作为皇帝的禛却完全不管生苗来京一事,而负责操办换服礼的璇玑,更是大张旗鼓的接待来京的使者。
虽然我不愿意举行换服礼,一直坚持等到最后一刻。该布置的分内之事,也没少安排下去,有时候我真为自己身体里那份没由来的自觉感到悲伤。禛是不是也摸准我的性格,知道经过他的解释,我即使再不乐意,也不会真的去反抗。
暗卫们连日来一直监视来京的使者,这里面还要多亏璇玑的大张旗鼓,让使者们的行踪完全暴露在暗卫的监视下。使者们来京以后,并没有急于求见我,在拜见过王夫后,使者们不断私下碰面,他们是不是想借这次机会,一来打探我的底细,二也正好名正言顺与其他各部商讨云南那边的变局。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我这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大公主,突然说要举行换服礼,他们七族三十六部千里而来,不辞劳苦的派出使者来京道贺,来之前他们定然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我更从王夫父亲那知道,此次来京道贺的使者里,有各部得宠的公主,也有能够影响自己部族的臣子。
王夫自从来到京城,就一直为我过蛊的事情操劳,对我他一直是作为父亲的存在,但他毕竟是钕族的王夫,我不相信这表面下的波涛翻涌,他会一无所知。但他依旧每日忙于准备过蛊一事,对使者们的异动不闻不问。
禛、王夫还有璇玑,他们每一个人似乎各自都对我隐瞒了一些事情。现在换服礼已经势在必行,我再也不能就这样装傻懵懂下去,兜兜转转我又被迫踏上前世没走完的旧路
殿外庭院里,黑压压的跪满了前来恭贺我的使者,刚才我已经在王夫的见证下,向天神行过礼,进后室更换上纯衣纁袡。等我再出来,一旁早已经准备好的侍臣,将铜镜,木梳等物呈上,这些东西都是在钕族带来,又在神坛前供奉过,获得上天赐福的物件,我跪在王夫面前,背对着王夫,他亲手帮我把发辫解开,为我梳了象征成年的云笄,又帮我插上女主与他赐我玳瑁扁簪。
侍女扶我转身朝王夫再拜倒,穿着冕服,脸仍旧藏在黑纱后的王夫,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威严道:“彼乃我钕室之长女……今成典礼,召告四方。”
王夫这一番宣示,无非是告诉来恭贺的使臣,我已行过换服礼,身为今代最年长的公主,按礼法,我成为钕族女主,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当然仪式到这一步还没算完,外面那些使臣还不能向我正式恭贺。一会他们会留在前庭领宴,王夫会留下来接受大家的恭贺,而我还要去后殿。
也不知道璇玑使了什么手段,让佟家把整座佟家花园都让了出来,作为我换服礼举行的场所,为了这场仓促的仪式,他还将佟家花园的前两进全换了顶,将原来的灰瓦换成黄瓦。刚才为我举行换服礼的前殿,原是佟家花园第一进的明间大堂,现在我们要去被临时改为后殿的是第二进中,原本做为主人寝室的正屋。
从前殿出来,我坐的御辇被前后数十人的仪仗拥着,沿着游廊缓缓而行,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游廊两侧每五步便有一盏放在高几上的琉璃莲花宫灯,宫灯里的火种是远从钕族带来,这些宫灯从今天傍晚点燃起,需一直点到三日后的凌晨才能熄灭,所以每盏灯旁都有数名守灯暗卫。
我坐在辇里,朝前一眼望去,沿着萤萤灯光,远处的黑暗中亮着一个光点,那点光亮就像是我唯一的归处。我被侍女扶下辇,后殿的殿门这时被慢慢打开,里面布置一如前殿,只是多了几架步障,将呈献铜镜,木梳等物的侍臣,和侍侯的婢女拦在两侧,步障隔开的中间,高台中跪着身穿玄色礼服的璇玑。
随我前来的侍臣侍女们,在殿门打开后全都退到一旁拜倒,我缓步走入殿中。高台两侧点着的龙凤巨烛,把殿内照个通明,原本俯下的璇玑,这时已经抬起头来看着我。我认识璇玑,已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但从来没有真正好好的看过他。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眼睛周围的咒文这时已经完全褪去,向来黯淡无光的双目,正润泽的望着我,他的眼睛大而浑圆,黑亮的眼珠子小半还隐在眼皮底下,看起来就像还没给睡醒,有些意趣阑珊的样子,与禛那双细长微挑的单凤眼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他的唇形饱满,与禛那薄唇也不相似,再看脸型等处,处处皆见不同,之前我怎么会觉得他长得像禛,现在仔细比较起来,十三爷比他长得更像禛,他和禛真的是同胞兄弟?
“你在怀疑些什么,我长得像阿玛,他长得像额娘,我们的确是同胞亲兄弟。”璇玑像看笑话一样的看着我说。跪在步障后的侍臣,听见璇玑突然蹦出这样句莫名其妙的话,不觉得倒吸了口冷气,我这时的目光落在璇玑前额及肩的短发上。
璇玑前额的头发竟留长及肩,后面朝及腰间的长发被发带简单的束了起来。要知道满人都是半瓢头,璇玑竟没有剃头,这真是让我惊讶。
“你的头发……你前额的头发怎么没剃?”我吃惊的问他,他是不是不想要自己的脑袋了。
璇玑见我迟迟没有动手给他束发,脸上露出阵不耐烦,自顾自的给站了起来说:“钕族以长发为贵,男子长发束冠,若非国殇、家丧便不许剪发剃头,大公主你难道把王夫说的话全忘了吗。”
我当然没有忘记王夫说的话,只是没想到璇玑他肯为我作到这个地步,而且短短的时间里,他竟能把前额的头发留得如此长,看来也是没给少折腾,而且若是给外人知道,他留了全发,到时候那是留发还是留头啊。
“说你蠢,你还不是普通的蠢!一会过后,我便黑纱蒙面,谁还看得见我的头发!”璇玑一步走前贴近我小声道。
他的话咋一听,的确很有道理,按钕族的族规,他的面纱只能在我面前解下,只是再一细想,我不觉得沉重道:“这黑纱蒙上去就是一辈子的事,你真的想明白没有?”换服礼非同儿戏,行过以后,他若不遵族规,据王夫所说,王族中还有负责家法的大长公主,不遵族规的正夫是会被处以极刑。
步障两边这时,同时响起大小不同的咳嗽声,估计侍臣们都给我的话吓到,换服礼都进行到一半,我现在还问作为正夫的璇玑是不是真的愿意。充任礼官的侍臣怕再拖下去,我们还不知会扯出些什么话来,赶忙提醒我们道:“吉时已到,还请公主为正夫束发。”
侍臣面朝下,鱼序将镜子等物送进,我要做的其实就是将在前殿时王夫为我做的,在璇玑身上再做一遍,为他梳理好披发,然后束成冠。璇玑背对着我,重新跪坐在我面前,侍臣双手高举过头,捧起把蛇身枣木梳送到我面前,这把枣木梳真可为有千斤重,我接过梳,解开璇玑的发带。
我茫然的用木梳一下又一下的划过乌黑油亮的发丝,这让我想起另一头已经搀杂了不少银发的主人,不知道禛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想到我,还是仍和怡王在秉烛夜谈,谈他们心中勾勒过不知道多少遍的锦绣河山。
“专心点,这是你一生中只会行一次的大礼。”璇玑一把抓紧我的手道。
这一点难道我不比他更清楚吗!大礼之上,我又不好发作他,只好忍住脾气,梳完九下,再他的长发盘起束成髻,盖上覆面黑纱,再戴上掐丝金冠,当我从侍臣手中接过白玉簪,想插进金冠中时,璇玑突然转身,将我手中的白玉簪拿了过去,自己给插好金冠。
旁边的侍臣一直低着头,只看到璇玑转身,没看见他是自己给插的白玉簪,见我两手已空便高声唱诺道:“礼成。”
侍臣们这时退下高台,分两列站班,一体跪倒向我和璇玑恭贺,我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璇玑,他最后这一下是什么意思。
八对侍女手持莲花琉璃宫灯,引着我和璇玑往设在右侧的新房去,我们人还没走到屋门前,璇玑提声便道:“可以了,你们不用跟过来伺候了,都退出去吧。”
侍女和尾随我们后面的侍臣们无不面面相觑,璇玑这时候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正夫,他的话既不能不听,但他下的这个命令又实在不合规矩,我给折腾了这一个晚上实在是累了,我可不想一会被这些人,逼着真要与璇玑共寝,所以也开声说:“没听见吗?都退出去。”
听到我的命令,她们连忙行礼给退了出去。等人全都走远,我站在原地动也没动,就想着怎么和璇玑说,今晚他得睡地上,璇玑伸手似乎想把面纱扯掉,但手伸到面前却又突然给停了下去说:“还不快去,他估计都等不耐烦了。”
像是回应他的话似的,一直灯火通明的新房里,这时投出道人影。我觉得自己是不是累得眼花了。明明我们都还没来得及进去,里面怎么就已经有人了。
我愕然的看着,已经蒙上面纱的璇玑,隔着面纱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就听见他苦笑了声说:“去吧。”
看他的态度,我就知道里面正在等着我的人是谁,我迫不及待的转身就要往里走,璇玑突然伸手拉住我说:“年七,刚才最后那发簪是我自己插的,这换服礼可不算礼成。爷,可不会为个女人,一辈子蒙着脸过日子。”
璇玑用最傲慢的语气,说出了今天晚上我最想听到的一句话,我欣然道:“嗯。我知道,我们今晚这场戏不过是作给他们看的,不作数,你放心吧,我怎么敢让您大爷为我蒙一辈子的脸,我担不起。”
屋里的禛可能听见外面有说话声,吱的一声打开屋门,我顾不得再与璇玑说话,转身就朝站在屋门里的禛走去,他身后是一屋的光明,而璇玑就被我丢在了黑暗的庭院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