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璇玑的房间出来后,我一刻都不敢停留,好象逃难一般给逃回了宫里。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只小乌龟,遇见处理不来的事情,就只想躲回自己的龟壳里去。
我在燕喜堂里坐着坐着不觉已经天黑,刚才宫女们过来掌灯,给我赶了出去,这会我自己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反复想着早上璇玑说的那些话。
轻柔的脚步声过后,一只温热的手抓起我手说:“怎么不让人掌灯。”
我回身就把自己投进禛的怀抱说:“皇上您回来了。”
禛卸去摆了一天的皇帝架子,贴近我轻声说:“嗯,朕回来了。”
“朕让宫女们进来掌灯吧。”禛看了下漆黑的四周道。
我一把拉住他说:“别,皇上先别让她们进来掌灯。”
“好,那我们就在这片漆黑里说话。”禛顺势坐到我的身后,我把自己靠到他的怀里,有时候人一旦脆弱起来,能有个人依靠的确是份很好的安慰。
今天是月初,月牙黯淡,窗户几乎挡住了全部的月光,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将自己的手举到面前,摇了好几下,只感觉到风,根本看不见自己的手。黑暗里,禛的手沿着我的手臂攀上我的手心。
“容儿是不是有心事。”禛搂着我问,很多时候禛不但是我的丈夫,我的情人,还是我的师长,这源自于我从小就跟在他身边长大的关系。在这样的夜晚,我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我觉得安心与舒坦,不觉得就想把心中的一切都向他倾诉,请求他的指引。
“容儿只是在想,一个人日日活在黑暗当中,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我轻声道。
身后的禛,微微愣了下,他或许已经想到,我是因为谁产生这样的疑问。
“人如果有份了念想,那便无论活在哪里,无论能否视物,眼前都是一片光明的。”禛想了想回答我说。
璇玑心里有没念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对他来说,只怕放眼之处,无不是一片黑暗,无论是现实里,还是他心中。
“禛,如果我现在说……”我说到一半,接下去那半句便说不口了,因为话还没出口,我自己已经开始后悔。
“容儿你想和我说什么?”禛将我再搂紧几分说。
我觉得自己应该是给璇玑逼疯了,我竟然想问禛,如果我现在说不想生下肚子里的孩子,他会不会同意。一个孩子与禛的千古骂名,孰轻孰重,不言而喻,我为了保护孩子,之前做了那么多事情,眼看着孩子就快能保下来,到现在才来说要放弃孩子,禛会如何看待我,孩子会如何怪我,我完全已经不敢想。只是对我来说,在这面临选择的时刻,禛他才是我最重要的。我不能让他往后面,面对不了自己的父亲和生母。
我抓住他的手,停在自己的肚子上,声音不稳的说:“禛,我想传钟……”
“容儿,朕知道你今天回了尧居一趟。”禛开口打断我的话道。
我出宫时没有特别掩饰,所以他知道也不足为奇,我也没有否认的点头说:“容儿是回了尧居一趟。”
“你没过午便匆匆回来,回来以后一直把自己关在着燕喜堂里,午膳一口都没用,晚膳时候,佳尔她们苦苦求了你好久,你才勉强用了几口饭。自从你怀上孩子,一直都很注意饮食,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是,自个不吃,孩子也得吃,所以膳食一定得吃饱。”禛一口气说完,我听得全身发僵,他已经知道我今天的反常,是因为回了趟尧居,如果我现在再告诉,想不要孩子,他会不会误会我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
我不作声的样子,让禛把自己一直的怀疑坐了个实,他不觉把我的手抓得更用力道:“容儿,你知道吗?如果可以的话,朕更愿意让自己来给你过蛊,而不是要个外人来保护你母女的平安。”
“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感情,而正正是因为他对我太好,我才会事事都把他放在第一位,所以这次即使只是一个可能,我也不能让这个可能有机会成为现实,我不能让允禵成为别人诟病禛的把柄。不能让那些意图伤害禛的人,再伤他的心。
我还想开口,禛却止住我说:“今天你也累了,让奴才们进来伺候你歇息。”他说完甚至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就已经下了地往外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他还没走出几步就撞到一边的椅子,我分明听到骨头撞到木料的响声,那应该很疼,他却闷不作声的,继续快步走出燕喜堂。
这晚过后,我被请回了永和宫,禛对我避而不见。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国事繁忙,直到我忍不住带着佳尔要前往养心殿,却被内廷侍卫拦在养心殿的宫门前,他们告诉我,后宫当中,只有皇后一人,能不经传唤,进入养心殿,其他嫔妃只能听传。
他们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说我不能擅进养心殿,只能等候禛翻了我的牌子才能见他。我知道与这些侍卫吵闹并没有用,所以转身便带着佳尔回了永和宫,再让永和宫的管事太监去敬事房那边打听,皇帝这几天都翻了谁的牌子,为什么还翻不到我。
那管事太监去了很久,最后哭丧着脸回来,原来他在敬事房那边,被那得大太监大大的奚乐了一番,一个怀孕的妃子,她的牌子是会被挂起的,这样的情况下她又怎么会有机会被翻牌。
“不过主子,您别伤心,奴才也打听到,自从主子怀孕以后,皇上就没翻过其他娘娘的牌,为了这事,敬事房那边都被各宫娘娘明里暗中不知挤显了多少回。”我望着自己的大太监,那张竭力忍住泪水,不忘安慰我的脸,默默的点了点头,让他退了出去。我心里明白,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现在这样只有一个原因,禛他在躲我,他不想见到我,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自己哪里又惹他厌了。
宫中嫔妃每日都要到皇后宫中请安,我之前因怀有身孕,又长伴君侧,皇后优容我,让我不必天天过去。我进宫以来留在这紫禁城的时间并不算多,倒还真是没去过几回。现在我人已经回来,宫里那么多双眼,全都眼睁睁的看着我,我就不能按规矩,每日过去给皇后请安。
这天天还没亮透,我就已经起床,梳洗过后,换过身粉红色上绣有百子游戏图的外袍,领着佳尔她们浩浩荡荡的往皇后的景仁宫去。去到时,时辰尚早,比我早到嫔妃不多,全都等在廊下,她们正围在个坐在凳子上的妃子小声说话。
我的车驾去到景仁宫前停下的时候,景仁宫负责迎接引路的小太监已经很是意外,现在等我跟在他后面进到景仁宫的中殿,那些等在廊下的嫔妃大都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她们见我左右由佳尔她们两人扶着,后面还跟着两个宫女和两个执事太监,这样的前呼后拥,那像是个妃子来给皇后请安。不过这样的阵仗并非出自我本意,而是之前禛赏给他的宝贝格格的,现在格格还在我的肚子里,这些人当然也就只能跟着我。
原本被嫔妃们簇拥着坐在张凳子上的妃子,这时站了起来,越过众人立在廊上,等我走近了才含笑甩绢作礼,问候我道:“宸妃娘娘近来可好。”
我松开扶着佳尔她们的手,站定回礼道:“谢熹妃娘娘关切,不知娘娘近来如何。”
熹妃的眼光落在我突起腹部,目光里满是已为人母的体谅道:“本宫近来也很好,宸妃娘娘过来这边坐会吧。主子娘娘应该还有段时间才能见我们。”
虽然我现在的位次居四妃之首,不过这完全是因为我是暗门门主,又曾挽回过皇帝的性命,若论后宫中众嫔妃公认的四妃之首,当数她这位为皇帝育有四阿哥弘历的熹妃娘娘。她提议又是为了体贴我,我当然不会拂了她的面子。我跟在她身后,这时候景仁宫的太监已经机灵的再给拿来张凳子,与原来熹妃坐的那张摆成并列。
熹妃让我先落座,我的位次的确是排在她前面,这是宣之于圣旨的,我如果现在推搪未免显得有些矫情,而且我还怀有身孕,所以我便不客气的先坐了下来,她见我坐好,这才陪坐在我旁边的凳子上。熹妃育有阿哥,又是早年就陪伴在禛身边的妻妾之一,对我的怀孕还并不会觉得刺眼。但原本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些年轻嫔妃,她们进宫的时间不过几年,沾过雨露的并不多,现在见我大肚便便,听到熹妃称我宸妃,知道我就是近来宠冠后宫那个宸妃,无不对我递来既羡慕又憎恨的眼神。
各妃的宫中,多多少少都伴住着一些低级的嫔妃,只有我的永和宫没有,这一来是禛怕我对着那些嫔妃,不知什么时候就发作他,所以要我眼不见为净,二来也是因为永和宫的意义特殊,禛的生母孝恭仁皇后在那里住了四十余年,禛不愿旁人随便住进去。这些伴住的常在、答应们一般会跟着自己所居的本宫主位一同前来。这么我和熹妃才坐下没一会,又有数名嫔妃拥着个女人朝我们这边过来。
她们人还来到,一把夸张的声音便已经在她们中间响起了:“呦,本宫这不是大清早眼睛看不真切吧。今儿个还来位稀客。”
“姐姐,您这是在说谁啊?”过来的其中一个女人唱和道。
“你不认得也是应该的,人家金贵着呢,那像我们日日都得来请安,人家可是天天伺候在那榻上就可以了,也不看看自己已经是什么身子,真是个没脸皮的东西。”但凡有点身份的人家,家中的女眷都不会骂出如此难听的话语来。我听得是血液倒流,可是齐妃并没有指名道姓的说那人就是我,我要现在回嘴,等于自己对号入座,送上门去给她侮辱,所以我只能忍着,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齐妃见我不吭声,以为自己手段高,我就只能吃这哑巴亏,开始更加肆无忌惮道:“哼,还不就是个只能穿粉红的主,还以为自己真能飞上天呢,能真的承恩到老的,只有那穿正红的主子,你瞧主子娘娘这不是还在养心殿没给回来嘛。”
原来主子娘娘到现在都不召见我们,是因为本人根本不在景仁宫,她昨夜留宿在养心殿了。我心里莫名其妙又乱了,我不是早就已经想通了吗?而且主子娘娘是禛的元后,他们年少夫妻相濡以沫那么多年,情分毕竟是不同的。
我身旁边的熹妃很是担心的看着我,我见到她担心的目光,心中一凛,再这人吃人的后宫,你示弱便只会被人嘲笑,我冷硬的抬头扫了齐妃一眼,轻声道:“有的人一辈子只能穿粉红,她仍有夫婿怜惜,而有的人……”我没说下去,只是用眼角撇了她一下。
齐妃早年便嫁与禛,她与我的姐姐当年同为侧福金,但禛登基后,因年家得势,我姐姐累封至皇贵妃。齐妃却因其子,弘时与廉王交往甚密,获罪于禛。弘时是齐妃当时唯一的孩子,弘时去后,齐妃便再没有孩子活在世上,她也因儿子,在禛面前彻底失宠,这是她最大的痛处,她给我刺得脸色一下酱红起来。
周围的人看着不对,连忙把她劝开,我虽然讽刺了回头,但丝毫不觉得痛快,心里一直想着禛为什么就不肯见我。如说我之前还抱有一丝希望,他不是在躲我,而是真的很忙,那皇后留宿养心殿,就足够打碎我的幻想,禛的确是在躲我。
这天我们等到辰时,皇后依旧没有回来,或许是禛和她有说不尽的贴心体己话吧。景仁宫的大太监把我们叫散,我和熹妃一起出了景仁宫,她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忍的劝我说:“容儿,姐姐就多嘴这一句,刚才齐妃的话,你大可不用放在心上,但是再这后宫里,你的心一定得放宽。”
我明白她在劝我什么,撑出个笑容感谢她,才与她分手。我觉得心里烦闷,不想那么快就回永和宫,便让他们改道去御花园,我才走进御花园没几步,便冤家路窄的遇见,我现在最不想遇见的人。
我大为惊讶开口就问璇玑:“你怎么会在宫里。”
璇玑戴着他的人皮面具,声音冰冷道:“皇上召见。”
这些天来,如果我真有什么地方可能惹禛不痛快的,那非得数璇玑莫名其妙的成了我正夫这事。现在禛避开我,却肯见他,这让我心里非常的不舒服。刚才我就在齐妃那憋的一肚子气,再加上现在我想到禛是因为璇玑而不愿见我。
他还正好就这样送上门来,我一下脾气上来,想都不想就说:“璇玑你能不能就这样退出我的生活当中。你到底想逼我里外不是人到什么时候?”
璇玑给我说得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抬头用看不见的眼睛,扫了我一‘眼’,皱起眉头道:“这点小事便随便动怒,你往后如何在后宫中活下去。人只会自己给自己气受,别人想你动怒,你若真动了,那就是中了别人的圈套。那女人气数已尽,你和个这样的人生气,值得吗。”
我骂他,他反倒教起我来,我承认自从怀孕以来,我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也越来越不能忍耐人,我累了,我只想尽快把璇玑带给我的难题解决掉。
“你就那么想我尽快在你眼前消失掉?”我这几天为了禛躲我,和璇玑非要给我过蛊这两件事,已经烦到大脑发麻,疲惫不堪,璇玑的话在我脑海里转了一圈,我直接把他说的‘在你面前消失’,当成他要回去寿皇殿蹲他的圈禁,又或者回去怡王身边做怡王的贴心弟弟。如果他肯回去过去他自己的日子,那我是求之不得,所以我重重的点头说:“是的,如果您答应,还请您早点在我眼前消失。”
“你在向谁提出请求?”璇玑为难我道。
“你,璇玑……”我说完就看见他在摇头,等我把他的名字全念了遍他依旧在摇头。
“容蓉,你在向谁提出请求。”他轻笑着问我道。
我听到他叫出我的真名,一下想起那时候在隧道中的往事,我迟疑了一会才缓缓叫道:“冬郎。”
听见我喊他的这个小名,他这才满足的笑开,然后云淡风轻道:“我答应你,我会尽快消失掉。”
我们说完直接分手,他把领路的小太监叫回来,继续带他去见禛,我就让远远候着的佳尔她们过来,扶我回去上车回永和宫。因为璇玑答应自己离开,这让我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觉得疲倦之极,只想回去睡觉。
回到永和宫我沾床即睡,梦里迷迷糊糊间,我脑海里不断重复刚才璇玑答应我的那句话。
“我答应你,我会尽快消失掉。”
“我答应你,我会尽快消失掉。”
“我答应你,我会尽快消失掉。”
……
无数次后,我才惊觉,他说的这句话比他开始说的那句少了四个字‘在你眼前’。少了这四个字后,整句话的意思便完全变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