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对老站长说了那番话之后的第二天,就接到了公司的电话,通知我集团总部“述职”。
我赶回集团公司,受到了同事们热烈的欢迎,俨然英雄一样享受了大家的推祟,董事长高度评价了我在区域公司的表现,认为我最终未负公司的期望,终于成功的将那一团乱麻“理顺了”。
公司对我的能力评价,不过如此而已。
而我却沉浸在兴奋之中,有意识的过滤掉汽站营业的亏损所为我带来的不力影响,只是认为我只不过花了半年的时间,就成功的剪除了区域公司超过一个连的兵力,功劳不小啊!
休假,带薪休假。
当我再回到公司的时候,才知道公司早已派出了新的区域经理以及财会,全面控制了安埠汽站。我一时间茫然了,本来我是利用了休假的这段时间,对民用石油液化气的业务进行了系统的学习,自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业务知识,正摩拳擦掌,准备重返安埠,大干一场,争取当月扭转亏损的局面。
但是集团公司却不肯给我这个机会。
不是集团公司不给我机会,而是我没有给集团公司以机会。
我的经营能力已经在市场面前遭到了无情的否认,集团公司不打算付出一个汽站的代价来培养我。
他们要的是立即盈利。
董事长亲自找我谈话:
他先把我在安埠汽站的工作进行了一个高度的总结和评价,认为我的能力“绝对是一流的”,但却只言不提安埠汽站的情形,最后他告诉我:鉴于我的能力已经得到了市场的认可,那么,此时正是我实现自我人生价值的时候,乱世造就英雄,商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吗!
既然我是英雄,那么就需要为我提供一个全新的战场。
这个全新的战场叫高平,距出产大理石的广西云浮不足四十公里。
这一次我长了心眼,临走之前,询问人力资源部经理关于高平汽站的详细情形,人力资源部经理立即打电话,叫来了调到了另一个城市的前高平区域经理。
前经理来了,虽然我们都是一个公司的同事,却是初次谋面,他进入集团公司的时间比我更晚一些,但也晚不了多少。这家伙有着一张线条宛如刀刻一般冷硬的面孔,董事长不喜欢和他站在一起,因为这家伙长得比董事长还象董事长。
这家伙不仅长得象董事长,说话也象,他对我高度评价了他自己在高平汽站的工作成就,并认为高平汽站的实践经历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当然,出于职场上的行规,他也免不了要捎带着夸我几句,但话里的意思,分明是透着几分矜持,大有我应该为他在高平为我所做的一切表示衷心的感谢的意思。
也就是说,经他详细介绍之后,我对于高平汽站的情形,更加的一无所知了。
但是他那富于技巧性的语言表达,却让我以为自己已经了解到了全部的情况。
这个高平汽站,除了规模比安埠小一点之外,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带着这个印象,我出发了。
我乘坐小巴在路上颠簸了七个小时,途中还渡过了一条不知其名的江,江岸绿树红花,分外美丽。这美丽的景色让我的心情轻松而愉快。
但等到了汽站之后,我愉快的心情消失了。
(9)枇杷塘的青蛙生活
记得那一天我走进高平汽站的时候,正值下午四点左右,一抹残阳从山坡后面斜照下来,映得汽站门前的一株枇杷树灿烂金黄。汽站近旁有一座水塘,塘边的蛙声不断,荷叶田田。这些可爱的小青蛙后来成为了我的《象青蛙一样思考》一书的主角,而我在那本书中所描述的,也正是这里行将发生的。
读过那本书的朋友马上就能够理解我的惊讶了。
我这一辈子遇到过许多足以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事情,但是惊讶的情绪却不常见。这时因为让人吃惊的事情多半是一种意料不到,纵然是意料不到,却也有其缘由所来,符合逻辑发展,只是短时间内一时无法对其做出评估,所以会吃惊。但是惊讶则不同了,惊讶是因为遭遇到了一种真正的意外,一种情理之外的反常,一种违反基本逻辑与常识的怪异。
那一天让我见到的惊讶事情如下:
我进了汽站,却见门庭冷落,建筑在荒野地带的办公楼里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我在外边喊了几声:有人吗?有人没有?也不见有人回答。我纳闷的走进去,就见里边椅倒桌翻,所有的抽屉全都被拉开了,里边的东西翻倒在地面上,报表和财务帐目丢得满楼道都是,那种凄凉可怖的景色,直让人疑心是否到了世界末日。
当时我吓呆了,第一个念头就是汽站遭到了抢劫,但这个念头旋即被我自己推翻了。因为汽站虽小,却是危险性的监控行业,人员的设置从财务到保安一应俱全,如果说有谁能够抢劫得了一家小汽站的话,那多半是一次周密策划的武装行动才可以成功。
莫非是总部派到这里的财务,一时见财起意,带了汽站的钱跑掉了?
可是一家小小的汽站又能有几个流动资金?汽站最值钱的就是液化石油气,可那玩艺危险得很,不会有哪位仁兄骚包到连液化石油气都抢的份上。
最让我害怕的是,按规定汽站里要二十四小时有人轮值的。可此时这里却一个人也没有。如果让哪一位不明就里的仁兄冒冒失失闯了进来,丢下一支烟头,那就有可能酿成弥天大祸。
我顾不上想了,急忙去找电话:报警!
报警之后二十分钟,不见有丝毫动静,我再次报警。
又过了二十分钟,我第三次报警,可这次110警务中心的人告诉我说,派来的警员早在半个小时前就出发了。
警员已经出发半个小时了?我放下电话,琢磨了一下时间,虽然汽站距市区偏远,可半个小时的时间里,足够警员们跑上两个来回了,难道他们是走错了路了?
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这其中我连续报警四次,但我却始终没有见到前来处理现场的警察。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眼看天就黑下来了,这时候我看到一行奇怪的队伍,顺着汽站门前的公路迤逦而来。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高有矮,但他们走路的姿式都是非常的标准,清一色的用手提着裤子,耷拉着脑袋。冷眼看上去,仿佛一排僵尸趁着夜色跳将出来,看得我心头突突跳个不停。
这些怪人径直向着汽站门前走来,并一直走进汽站。
我听见女人的哭声,和男人破口大骂之声。
我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这些人分明都是汽站的员工,我的部属。但他们何以不遵守工作规程,私自擅离汽站,而且还要用手提着裤子扮僵尸夜行,这就不是我能够明白的事情了。
于是我走出来,和他们见面。顿时,所有的人就象是见了亲人一样,一个个脸上带泪的向我哭诉起来。其中那个公司派来的女财务哭得最凶,大放悲声,嚎淘不止,几乎背过气去。
我的这些可怜部属们的遭遇,就是我在《象青蛙一样思考》书中所提到的小恐龙在区域公司所见到的怪事了。但故事与现实不同的,故事写出来一定要符合逻辑,合情合理,要有“艺术的真实”,让人们看了连连点头并认为确然如此。但真实的生活不是如此。
生活本身不是逻辑的,也不是按照“合理”的法则运行的。真实的生活中往往会发生一些“可信程度极低”的现实,这样的事情我们几乎每一天都能够遭遇到,但却被我们有意识的过滤掉了。无论如何,我们总得接受一个能够为我们所理解的现实,是不是这样?
当时高平汽站的情况,就是如此。
因为汽站远在市郊,所以高平汽站除了保安与财务之外,还另有员工宿舍以及食堂,员工们一旦到得汽站上班,就从此与世隔绝,吃在公司,住在公司,好象一家人一样在这山清水秀之地享受天伦之乐。当然会有许多人并不喜欢这种遁世的生活,但汽站就是这样,你来得容易,去得就稍微难了一点。休假时去市区里逛逛,对员工们来说犹如节日一般的隆重。
所以汽站的员工们平时大都住在宿舍里,唯一的乐趣就是出门看看山景,女孩子数量严重短缺,可怜的男员工们正值青春壮年,素得嗷嗷直叫,唯一的女财务成了汽站的公主,备受大家关切宠爱。大家平时的娱乐也只不过是看看过时的影碟,于郁闷中渡过一日又一日。
但总有人“不甘于命运的安排”,试图打破困境。既然汽站中的女孩子数量严重短缺,就有心思活泛一点的员工,在汽站周边地区展开地毯式搜索,满心希望着能从青蛙出没的水塘中挖出一个美女来。
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有人发现了汽站附近有一所小村子,名叫枇杷塘。村子虽然穷得叮哩咣啷直响,但是村子里却有着汽站最缺乏的产品——女孩子。
于是汽站的员工们就多了一项娱乐,每天晚饭后去枇杷塘村看女孩子,胆小的只是看看而已,胆大的免不了还会伸手摸两下。
但女孩子是这个男人社会中的竞争品,例来是只能看不能摸的。如果女孩子的所有权属于你,摸摸还是不妨的,但所有权未定或是所有权已经归属了别人的,你再乱摸,就有些不妥当了。所以那些员工们这么动手一摸,就摸出事来了,被村里的村民举着锄头追打,从此两厢结怨。
枇杷塘村不喜欢这样子的事情一再发生,经过认真考虑,他们决定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但就在我到达的前天夜里,员工们已经睡下了时候,突然被一伙村民手持铁器破门而入,带头的正是枇杷塘村的村长。村长是政策理论水平要远高于村民的,他不提汽站员工摸他们村子女孩子的事情,只是将所有的员工从床上揪了起来,要检查他们的“暂住证”,这荒山野岭的办什么暂住证?就算是有人真的想办,也没个地方去办啊。
既然没有暂住证,村长就师出有名了。他就要“按法律办事”,于是就将汽站所有的员工全部“收容”了。
参与这一场“枇杷塘村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行动的”,除了自发而来的村民,还有村子里的联防治安队。他们把人抓走之后,就关到了村子里的两间小黑屋里,一关就是一整天。直到我来到之后,打了电话报警,警务中心就立即通知乡派出所,乡派出所就立即通知离汽站最近的枇杷塘村联防治安队速速赶往现场。
所以接警的警员虽然早已出发,却姗姗来迟,就可以理解了,因为来的就是他们。
我初到高平,又如何能够知道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听了情况以后只以为是枇杷塘村胡来,真是又火又气,但当天夜里已经晚了,即来不及向集团公司做汇报,也来不及进行什么公关活动,只好草草的安慰了一下员工们,就让大师傅先做饭,这他妈的都快要饿死了。
(10)企民大火并
第二天,枇杷塘村村委会对我的汽站下达了《枇杷塘村委会关于对高平液化石油汽站的整改及罚款处理决定的通知》,起草这份通知的人绝非一般人物,其对政策的理解与认识水平绝对在我之上,通知的文字组合与措辞严谨工整,红头打印的题头让人肃然起敬。
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二份最有研究价值的资料,第一份是我在办报纸的时候,曾有一位县里的民营企业家拿着当地县法院的关于推翻最高法院的裁决的判决书跑来向我们求助。关于那件事最终没有一家报纸报道——事物反常即为妖,如此怪异之事,让报纸从何报起?我却万万想不到,竟然我也有接到类似于这样的一份通知的一天。
于是我在第一时间里将这份通知匿为已有。
我太喜欢这份“通知”了,这张通知虽然只有薄薄的一页纸,却集成了当今社会上最为复杂的资讯量,折射着世人对我们这个时代的迷茫认知。我把这份通知贴身保存了六年,后来我在深圳遭遇到最伤心的一次事件,这份通知被我最信任的人撕掉了,如今回想起这些事来,别的事我都不计较,唯独这件事让我耿耿于怀,你说一份通知碍你什么事了,干吗非要撕掉它?
先不说这些,回到正题,说通知的内容,通知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要对汽站的“违法行为”进行行政治安罚款:
五百万!
我猜枇杷塘村的人一定是疯了。
公关,寻找各种可以利用的关系说情,并寻求与枇杷塘村的正面接触。
枇杷塘村的村长真难找啊,我只找到他们村子里的联防治安队的队长,我同队长讲道理,队长冲我拍桌子。我向队长陪笑脸,队长冲我吹胡子。
总之,谈不下去。
谈不下去也要谈,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终于请出了枇杷塘村的村长。
村长果然好说话,平易近人,温文尔雅,雍容大度,他“极为亲民”的向我透露了一个“重要讯息”:遵照上级指示,枇杷塘村联防治安队新一轮的严打行动将于三日后展开,目标仍然是社会治安最不稳定暨罪案高发地带的“汽站地区”。同这么一位“有身份的高层领导”谈话,我简直如听天书,就结结巴巴的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汽站哪里招惹到他了?
村长微笑,告诉我一个陌生的地名,并认为在那一带更适应于我们的汽站工作。
感情他们的意思就是要将我们轰走!
我纳闷啊,我不过是来打工混日子的,怎么这八千块钱的薪水就这么难拿呢?连一个小小的村庄的村长都要跟我过不去,凭什么啊!
枇杷塘村果然是雷厉风行,说做就做,当天就把一纸“严打”通知贴到了汽站的大门口。有过前一次被“收容”的恐怖经历,汽站的员工们人心惶惶,纷纷提出辞职。我在无奈之下把事情向当地的公安部门报案,公安部门听了后却哈哈大笑,认为“不可能”,如果等我把事情向他们详尽的解释清楚的话,恐怕那时候我们的汽站已经关门了,所以我只能另外找更直接的办法。
更直接的办法就是一个字:
打!
事情逼到这份上,再不动手反抗,就只能是等死了。
说到打架,汽站里多的是胳膊粗力气大的搬汽工,但要想把他们组织起来打架,非得还有一位专业的打架人士。我从工人中挑出两个复员转业军人,给他们提了工资,让他们负责组织保护汽站,两名复员转业军人久历军旅生涯,却苦于无用武之地,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兴奋得无以复加,立即进入了“战备状态”。
这两名军人其中的一位,就是《象青蛙一样思考》那本书中的“斗蛙”原型,如果他要是知道了我把他塑造了一只“斗蛙”的话,估计不会跟我有完。
战斗之前是总动员,我让财务找来笔墨,写了好多标语:“汽站是我家,誓死保护它”,“坚决打击一切地痞流氓,维护汽站正常经营秩序”,“一切行动听指挥”,“军队向前进,汽站长一寸”……花花绿绿的标语贴满了墙壁,然后是全体员工大会,我本来有个在公众面前讲话怯场的毛病,可到了这危急时节,毛病也不药而愈。
我要保护的可不是我那八千块钱的月薪,还有这许多员工的饭碗。如果汽站被逼关闭的话,我还可以跑到深圳接着混,可这些员工家在当地,有儿有女有父母,都在眼巴巴的等着他们拿回每月的工资吃饭。如今枇杷塘村竟然在砸他们的饭碗,这实在是太过份了!
我的讲话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
慷慨激昂的战前宣讲完毕,食堂的大师傅拖来了从菜市场买来的肥猪肉,大家眉花眼笑的吃猪肉,由两名军人将他们编队分组,轮流进行训练,同时还不能耽误了客户前来买气的正常工作,真是忙到了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