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休息了一天,又回到集团公司总部,找人力资源部经理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饶是人力资源部经理久历“人事”,却也未曾遭遇到如此怪事,连问了我三遍,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明白过来了的时候,而我在经过三次叙述之后,也终于醒过神来了。
于是人力资源部经理情急之下,指着我的鼻子说:快,快快快,你马上再回去,别让他们把汽站里的东西给卖光了!
我急忙再回汽站,举头一望,还好,汽站的资产非但没有被甩卖,还添置了几样。只是我的办公室让组织部委任的“新经理”马舒才同志占领了,这倒是件搔头的事情。
马舒才同志是场面上过来的人,见到我非常热情,招呼我坐。于是我落座,开始同他讲道理,告诉他市府已经将这座汽站的产权及经营权出售给了我们的董事长,为期三十年,所以这个经理人选吗,组织部派了不作数的。
马舒才同志政策水平高得很,当即正告我:党领导一切。
我无词以对,只好鼓着眼珠子看着他,寻思着晚上是不是自己找地方住去。
隔了一日,总部有电话打来,是新经理马舒才同志接听的,他接了电话之后,就出差了。他走后,又有电话打到汽站的传达室,指名让我接,我接了,原来是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打来的。那边先埋怨了我一番,质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而是让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接。可我解释不清楚,在总部看来,那位马舒才同志莫名其妙,可在汽站这里看来,只有我才是真正的莫名其妙。
电话通知我回去“召开区域经理经营会议”。
我回去后,在公司门前的沙发上邂逅了正傻兮兮坐在那里等待的马舒才同志。估计他的到来是前台那位漂亮模特的职业生涯中最离奇的事件,她不知道从哪里又跑出来一个区域经理,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就让马舒才同志坐门口等着。
马舒才同志本事硬是过人,见到我,立即如老朋友一样的大喜过望,与我热烈握手,并握住我的手不放,趁机混进了公司。
但等到公司的经营会议召开的时候,马舒才同志的尴尬来了。最清楚这件事的是人力资源部经理,于是他毫不客气的问马舒才同志:你找谁?马舒才同志别别扭扭的回答说:他是由市委任命的“区域经理”。人事部经理强忍住笑,跟他解释了一下,汽站的所有权已经归属我们公司所有,市委是没权力再向我们公司里委派管理人员的。
人力资源部经理说的话,和我当时在汽站里同马舒才讲的道理是一样的。可是这一次马舒才被公司里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派头吓住了,居然不敢再让“党”来领导这里的一切,就一声不吭的走掉了。
会议开完之后,我再回汽站,公司里的老总们都为马舒才同志的出现而忧心忡忡,再三叮嘱我,如果马舒才同志再过去闹事的话,就让我千万不要和他发生正面冲突,安全第一,实在不行就逃回来。一位老总明显对我的能力有所失望,毫不客气的对我说:
公司花这么多钱的雇你来,可不是准备为你支付医药费的!
当时我的情形,比之于马舒才同志所遭遇到的尴尬,有过而无不及!
(7)干的不如捣蛋的
马舒才同志回去之后,就再也没在汽站里露过面,老站长说他“去党校学习去了”。我看他说话时的表情,似乎更愿意让我去党校学习,留下象马舒才那样的好同志配合他的汽站工作。可是党校不要我,只要象马舒才那样的好同志,我还得纠缠在老站长身边,继续调皮捣蛋。
说到调皮捣蛋,这方面绝非是我的专长。可这活总得有人来干,集团公司总部就派了我一个人来,那这个调皮捣蛋的角色,非我莫属了。
但调皮捣蛋远比干实际工作要容易得多。拿老站长来说,他呕心沥血,绞尽脑汁,用了一切办法,想让汽站运转起来。汽站不运转的话,他和他手下的职工们就都没工资可拿,不比我旱涝保收,八千块钱定时的给我打到帐户里。而且让汽站尽快恢复正常工作,已经成为一项“政治任务”,市府下了死命令:因为汽站停止煤气供应,已经严重影响到安埠当地居民的生活,再拖下去,难免会有影响安定团结的事情发生,因此,无论如何,汽站也必须要在一周内恢复正常经营。
看到那份文件,我的心里吓得突突直跳,心想到时候汽站不能营业的话,市府不会派警察来逮我吧?虽然心里害怕,但我还是咬定那一句话,老站长如果一定要营业的话,那么,由此所产生的经营费用,全部由他一个人掏腰包。
可怜的老站长气得团团乱转,头发一下子白了一半。他撇开我单独与集团公司总部沟通,但总部却答复他说:汽站的经营权力在区域经理,让他和我商量。
老站长图穷匕现,威胁我说如果再不允许汽站营业的话,由此而出现的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
我强辨说:我从未阻止过汽站营业,我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汽站尽快恢复营业的。但营业不能成为妨碍改革的借口,难道他老站长活了一辈子,到得老来竟然敢和中央的改革政策对着干吗?
老站长差一点没让我的狡辨气得背过气去。
尴尬阶段,终于用得到政法委书记了。
政法委书记亲自跑来了,还带了公安、消防和市府三方的几个相熟官员。他们的到来让我吃了一颗定心丸,也让我再一次领悟到了社会游戏规则的本质。但当时我对这一本质的理解是存在着严重偏颇的,我当时以为,我这个打工经理已经是社会的“上流人士”了,但后来所发生的事情告诉我,这个社会不存在“上流人士”,只是每个人的博弈位置不同而已。而这个不同的位置,恰恰是由于我们对博弈本质的理解所造成的。越是明白这个博弈法则的人,就越容易站据到有利的社会地位上。反之,你的地位就会相当尴尬了。
你必须为你自己的位置负责,这才是现实的真理!
我们大家坐在当地一家档次最好的酒楼,怕酒精影响工作,点的全是拼盘和冷饮,协商起来。
协商的结果,是市府坚决支持汽站的“改革进一步深化”,而汽站也必须要在进一步深化改革的同时,于一周内恢复营业。
事情就这么尘埃落定。
总部传来我早已拟好的文件,除了四名残疾人之外,其余的所有员工,必须实行竞争上岗,竞争共分三轮,初试,二次笔试,第三轮面试,只有通过这三轮测试的员工,才能够继续留在汽站工作。而失败的员工,就是自动离职,因此,所有参加淘汰试的员工,都必须要在离职书上签字。按照“改革”方案,经过这三轮淘汰试之后,汽站的员工将只剩下八人,而且是必须要按年份签劳务合同的。
但是,如果有谁不肯参加淘汰试的话,那么,他就必须得辞职,集团公司总部将根据他们的工作年限,给予他们最高不超过三千块钱的补偿。
才三千块钱?
员工们大哗!
我自己也知道三千块是少了一些,可没办法,我说过的,他们的劳保早已进入了社会分配体系的黑洞之中,集团公司总部等于是替那个摸不到看不见的黑洞掏了这三千块钱,这已经是额外的恩赐了,不可能要求得更高。
竞聘之后,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事就是我在前面所说过的“女员工企图利用那辆迷你型东风卡车骚扰我”事件,由于那位女员工过于普通的相貌赋予了我过人意志力,终于有惊无险平安过关。
另一件事是有一位胳膊粗力气大的老兄,他也不说参加考试,也不说签字拿钱走人,就站在一边观看,等我们这边搞得七七八八了,他却突然冲入汽站,占领了一间不太起眼的办公室,从此在里边开始了“办公”。
老站长在一边幸灾乐祸的看我的热闹。
我没办法,那老兄的胳膊比我的腰都粗,我哪里敢招惹他啊?只好任由他一个人继续在那间办公室里“办公”。那老兄认认真真的“工作”了一个月,到了领工资的时候,却发现没他的工资,老兄勃然大怒,冲进了我的办公室。我为了防他这一手,天天都是把窗户开着的,可事到临头,还是跑不迭当。那老兄说来就来,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当我听到声音的时候,早已被他将我捉住,一顿拳打脚踢,打得我直翻白眼。
揍了我一顿之后,老兄还当着汽站所有人的面将我狠狠的羞辱了一番。关于这一场羞辱的细节,就不要提了,太伤自尊,太那个让我没面子了,总之,谁敢再追问这个细节的话,我就跟他没完!
事后,我愤怒的找到政法委书记,强烈要求他严惩暴徒,如果那位老兄在做了这种事之后仍然得不到惩罚的话,那我的尊严何在?以后还怎么管理汽站?一旦我生气了,只要一个电话打回公司,公司就会停止对这里的液化石油气的供应,让市府自己凑钱去别的商家那里买气去吧,买到最后,看是谁吃亏。
政法委书记听了我的情况,笑得捂住肚子笑出眼泪。
当天,那老兄就进了拘留所。
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再回想起这事,我的心里仍然没有丝毫的歉然。尽管我知道,那位老兄除了两条粗壮的胳膊,在这个世界上是一无所有,他之所以对我大打出手,是因为他根本不懂得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他以为我就是这个社会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只要将我打老实了,就可以依靠他的拳头重新界定一个有利于他的游戏规则。而他这种偿试,却注定要落空。
主导这个社会游戏规则的,是社会各博弈力量的集成,如果一定要找一个例子来描述这个规则的基本框架的话,那就好比股市开盘时的成交价,在同一时间内会有无计其数的买出报价与卖出报价,无论你是买是卖,你的报价必须要能够与另一方的需求相卯合并遥相呼应,否则的话,你就很难以成交。
你高开可能会落空,你低走也可能会落空。一定要你的低开与另一方的低走配合得上,在这种情况下游戏才真正运行起来。
这种由每一个人共同参与却又与每一个人的意愿相违背的合力,就是命运!
那老兄的命运很糟,我的日子却也不好过。
眨眼功夫汽站营业了一个月,财务报表反馈回来,让我大吃一惊。
集团公司总部这一个月共向我的汽站送来了四十吨的液化石油气,每吨一千元,总计成本四万元。
液化石油汽在汽站的售出价为每吨一千二百元,算一算,汽站应该赚多少钱?
我算的是每吨赚二百元,总计四十吨,共赚八千元。也就是说第一个月的赚头,恰好够总部集团发给我的工资。
但实际上,汽站亏了四千元。
猜猜是怎么一回事?
很简单,汽站进货量是四十吨,但出货量却是三十吨。
总部装进我们的罐子里的时候是四十吨,可当我们再将液化石油气从大罐里子取出来成小瓶分装,却只得到了三十吨的量。
还有十吨哪里去了?
别问我,我除了整人之外,别的事什么也不知道。
这就是当时的我。
(8)走马换将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老站长不能不说话了。
他告诉我:是升溢!
什么叫升溢?我瞪起眼珠子来问道。这个词我倒是经常在公司的报表上看到,可是我确实不明白升溢是什么。我太忙了,又要忙着算计老站长,又要防着被员工们暴打,真的没有多余的心思研究这玩艺。
升溢就是……老站长欲言又止,最后找了个我能够听得懂的话:升溢吗,就是你进了四十吨的气,却卖掉了五十吨,这多出来的十吨,就叫升溢!
噢,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汽站的工人们在给客户的煤气罐灌气的时候,故意多灌,让每一个客户都获得了“超值服务”,这就怪不得才不过营业一个月,客户们就开着破烂货运车全跑我这儿里来了,甚至还有从外地闻讯赶来的客户——有谁不愿意只花三十吨的钱却买四十吨的气呢?
客户是满意了,但汽站可就惨了。
有件事情我后来才明白,虽然液化石油气的售出价比进价要高,但如果扣除了营业成本的话,汽站仍然是一个亏损。所以绝大多数的汽站要想盈利,都是靠了这个“升溢”,说损一些就是缺斤短两,把三十吨气卖出四十吨气来,大家才有得饭吃,汽站才不至于倒闭。
但要想把三十吨气卖出四十吨气来,这可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的白领和胳膊粗力气大的工人能玩得了的活。哪一个客户的气可以少给一点,少给到什么份量客户才不会抱怨,哪一家客户又是你惹不起的,那怕少给他一两气他也会给你闹个底朝天。即使是同一个客户,也面临着他送来的哪几只罐不能短少份量,哪几只罐却可以马马虎虎,少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这件活,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才能干得了。
这个人就是点瓶员。
点瓶员是所有汽站中最受人尊敬并羡慕的工种,干这种活的人,向来都是穿得衣装光鲜,头发梳得笔直,双手插在裤兜里,在汽站里转来转去。别人扛罐的扛罐,搬汽的搬汽,累得满头大汗,而他却闲得满地乱转,抖动着两条腿,还不停的吹着口哨,时不时的骚扰一下勤劳的女工,那副模样,真是典型的花花公子。
但是点瓶员有一个本事,一家汽站每天送来灌气的空罐,少则一、二百瓶,多则上千瓶,他只要一看罐,就知道每只罐可以装多少。操作工人完全是听从他的吩咐,这只罐少装二斤,那只罐少装三两,这两只罐一滴也少不得……就这样,他硬是把三十吨的气卖出了四十吨的份量。
汽站是靠升溢吃饭,而升溢又是靠了点瓶员那颗能装下几万只罐的脑袋才会产生。就这个意义上来说,汽站等于是靠了点瓶员吃饭,所以他才有资格拿上一个月三千元的薪水,高出同事们十倍而不止。
就是这么一个重要的岗位,我却迷迷糊糊,一来汽站就先把点瓶员搞掉了。
没了点瓶员,操作工人们就闭着眼睛往客户的空罐里猛灌一气,生生的把四十吨液化石油气灌成了三十吨!
出现了这种情况,我理应虚心的向人家老站长请教,虽说这件事真正的责任在他——我不懂业务,可他懂啊——但这点小矛盾,正是应该体现一个人的胸襟的时候。奈何我当时脑子非常的混蛋,非但没有从这件事情上认识到自己的失误,反而在心里怨恨是老站长对我挟私报复。
既然他无情,那也别怪我无义了!当时我羞恼成怒的想,就故意用力一挥手,大声说道:告诉大家继续多装汽,给客户装得越多越好,最好把四十吨的气卖成十吨,我看到时候是谁倒霉!
当时我那副模样,典型的一个气急败坏的无赖!
我曾在前边残忍的嘲弄那位抢占了办公室并暴打了我一顿的工人,摆出一副圣人的嘴脸说他“不懂社会游戏规则”,其实我又何尝懂得这些?如果我懂的话,就不会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
我一直以“集团公司总部派来的人”而自居,视兢兢业业的老站长为软弱可欺之辈,处处与他为难。糟糕的是,久而久之我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性思维,就是认为我本人才是公司的代表,而以老站长为首的“保守派”是公司的对立面。却忽略了这样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所谓公司,不过是一种合弈力量的集成,其博弈的法则是严格遵循利益的法则行事,公司从来不会认同某一个人,同样也不会与某一个人形成对立,无论是认同还是对立,都是利益的体现。
当我的行为能够促动公司利益的时候,我就是公司,反之,我就成了公司的对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