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述祖在电报中猛烈抨击宋教仁鼓吹议会民主、实行责任内阁是植党营私、党派专制,比晚清腐朽权贵还要坏,对社会破坏极大,说宋教仁的主张会让中国亡国灭种。所以,他要让国民看到宋教仁的真实面目,不要被他的主张所“迷惑”。洪述祖承认利用了应桂馨,但是怕自己“人微言轻,不得不假托中央名义,以期达此目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意思,没有牵涉赵秉钧或者袁世凯。他称,利用应桂馨是为了“暴宋劣迹,毁宋名誉”,并没有要杀害宋教仁的意思。至于被舆论认为是杀人证据的来往电函,洪述祖也说是要应桂馨抓紧购买宋教仁“劣迹证据”,诋毁孙宋等人。对于关键的“毁宋”二字,洪述祖说:“毁人二字系北京习惯语,人人通用,并无杀字意义在内,久居京中者无不知之,岂能借此附会周内。”
也就是说,赵秉钧把所有事情推到了洪述祖头上,洪述祖把全部责任推到了应桂馨头上。
舆论热议,指责和自辩交叉进行,审判工作也一拖再拖。5月30日,上海审判厅决定进行缺席审理。但开庭后,原告和被告双方律师都表示反对,要求缓期开庭公判。原告律师强烈要求拘传赵秉钧、程经世、洪述祖等人到案。被告律师指出法庭没有获得大总统和司法总长的任命,没有开庭的资格。法官不得不宣布退庭。从此,宋案陷入了“公判不成,律师抗告,法庭冰阁,政府抵制,不但事实不进行,连新闻都没有”的尴尬局面。
赵秉钧政府为了抵制南方的审判,炮制了所谓的“血光团事件”来混淆视听。事件起因是宋教仁案迟迟得不到公正审判,宋教仁秘书周予觉和革命党人黄复生、谢持一起,携带炸药和黄兴资助的3000元钱,来到北京企图暗杀袁世凯。不想事机不密,被政府侦破、遭逮捕入狱,周予觉叛变。在政府的策划下,周予觉得妹妹周予儆出面,谎称黄兴组织了血光团,其中给了她40000元钱,潜入北京实行暗杀。北京方面对“血光团事件”大肆渲染,京师检查厅还向黄兴发出传票,企图在舆论上与宋教仁案相抗衡。黄兴毅然前往上海租界会审公廨,表示愿意赴京对质。最后租界当局以北京方面证据不足,没让黄兴到案。
如此一拖,等到7月12日二次革命爆发后,宋案的审判工作也就不了了之了。宋教仁案就成了一个“定案”,进入了历史。
二次革命中,应桂馨越狱逃往青岛,年底还公开进京要向袁世凯邀功领赏,要求“平反”。他还以为刺杀宋教仁是一件特“光荣”的事情,为政府“帮”了大忙呢?1914年1月29日,人们在火车上发现了应桂馨的尸体。在宋教仁案闹得沸沸扬扬之时,赵秉钧不得不去医院“养病”。 袁世凯派人转告他“放心住医院就是了”,并在5月1日任命段祺瑞代理内阁总理,取代赵秉钧。出院后,赵秉钧出任直隶都督。听到应桂馨的死讯后,赵秉钧喃喃自语:“以后谁肯为总统作事。”29天后(2月27日),赵秉钧在督署中毒身亡。人们普遍相信应桂馨、赵秉钧都是被袁世凯暗杀的。杀害关键证人,袁世凯似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被人认定是刺杀宋教仁的幕后主使了。27
洪述祖年纪最大,阅历最深,一直隐姓埋名,可还是在1917年4月30日被革命党人在上海诱捕,1918年9月7日被公审。当时袁世凯、赵秉钧都已经死了。洪述祖在法庭上坚称没有授意刺杀宋教仁,更不是袁世凯或者赵秉钧让他干的。他还提到一个细节。案发后赵秉钧对他说:“你在京恐怕毁了。”他心中不甘,求见了袁世凯。袁世凯问他,宋教仁到底是什么人暗杀的?洪述祖说:“还不是我们的人替总统出力!”袁世凯听了,脸一下子拉了下来。洪述祖见状,赶紧从总统府跑了出来,溜出京城四处躲藏。1919年4月5日,洪述祖被绞死。
四
宋教仁案的一个问题永远成了谜:刺杀宋教仁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袁世凯是头号嫌疑人。虽然没有直接的有利证据证明,但宋教仁之死的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袁世凯。当时袁世凯正一心想当正式大总统,扩充权力,但宋教仁率领着议会最大党派却要组成清一色的政党责任内阁。之前,袁世凯曾用巨款贿赂宋教仁,希望为己所用,但遭到宋教仁坚决拒绝。现在,宋教仁一旦进京建立内阁、限制总统权力,袁世凯即便当选了正式大总统也只是一个橡皮图章而已。更何况宋教仁坚决反袁,还去劝说黎元洪出面竞选总统,想彻底终结袁世凯的政治生命。这是嗜权的袁世凯万万不能容忍的。蔡元培为宋教仁日记《我之历史》作序说:宋教仁组织国民党,以为多数党足以操纵袁世凯,后来又觉得很难,就想放弃袁世凯,推举黎元洪,结果触犯了袁世凯,导致被杀。28所以说,袁世凯有杀人的强烈动机。
然而,袁世凯对付宋教仁,必须采取肉体消灭的手段吗?这种手段显得那么原始、笨拙,而且会触犯众怒,置自己于千夫所指的困境。
事实上,袁世凯的政治手腕高超,手段很多。之前,临时参议院要他到南京就职,他轻松一“兵变”,就不仅在北京就了职,还把参议院也一块儿搬到了北京。至于要对付宋教仁尚在酝酿中的国民党内阁,他可以使用的手段很多。他可以运用议会中倾向自己的统一民主党,拉拢议会中的官僚和士绅议员,阻挠国民党清一色内阁的成立;如果不行,还可以像他日后那样派军队包围议会,要是议员不答应要求就不准他们吃饭,不准回家;实在不行,强大的北洋军也始终是他的权力基础和政治依靠。袁世凯没必要去刺杀宋教仁,没必要彻底激化和革命势力的矛盾。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双方兵戎相见,爆发了二次革命。相比之下,刺杀宋教仁绝非是袁世凯的最佳选择。
那个京师警察总监王治馨曾对国民党元老张继说过:“洪述祖南行之先,见总统(袁世凯)一次,说现在国事艰难,总统种种为难,不过二三人反对所致,如能设法剪除,岂不甚好。”袁世凯笑着说:“一面捣乱尚不了,况两面捣乱乎?”当时袁世凯正被财政问题、列强承认问题、沙俄入侵问题、西藏和外蒙古问题搅得昏天黑地,政令不通,不想再和革命党人撕破脸皮、大战一场。所以,袁世凯并不想刺杀宋教仁。
袁世凯无意,部下却有心。不要忘记了,赵秉钧也好,洪述祖也好,都是从前清政坛的大染缸中走出来的,“权心权意”,学会了一身的阴招损招。为了荣华富贵,他们做得出刺杀宋教仁的事情来。宋教仁组织清一色国民党内阁,第一个失业的就是赵秉钧;洪述祖年近60了,人生还有几回搏?个人利益让他们没有袁世凯那样的大局眼光,以为刺杀了宋教仁就能保持或者博取荣华富贵了。像他们这样投机取巧、邀功领赏的宵小在中国历史上太多了。袁世凯察觉底下宵小之辈有刺杀宋教仁的念头,却不加制止,并且在事发后“护犊子”,庇护凶嫌,也可算是杀害宋教仁的间接凶手。
这可苦了醉心议会民主,浑身散发理想光芒的宋教仁了。与许多革命党人醉心纯粹的革命不同,宋教仁留学日本时,专门沉下心思去研究西方政治理论,认定议会民主是解决中国政局、谋求富强的良药。回国后,他一心推行理想。为了大选,宋教仁在南方到处演说,抨击袁世凯政府,进行“光天化日下的政客竞争”。他的批判毫不留情,演讲激情澎湃,势力之猛为沉闷千年的中国政坛所未见。政治热情和书生脾气(比如对自己的“总理梦想”半遮半掩,让他人猜疑),让他对政治的潜流暗潮视而不见。在武汉时,革命党人谭人凤曾转告宋教仁一件事:谭的部下陈犹龙1912年12月曾去北京,正好与应桂馨同住在西河沿中西旅馆。陈犹龙发现应桂馨从中央政府领到了巨额经费在京城挥霍。谭人凤因此告诫宋教仁:高明的人家,鬼是要盯着他的;现在会党分子和中央政府勾结,是很不好的现象;你在社会上很有声望,袁世凯必然忌恨你,你还是低调隐蔽一点,还是要做一些戒备。宋教仁没放在心上。就在遇刺的当天,宋教仁还愉快地去《民立报》社话别。民立报社编辑徐血儿嘱咐宋教仁要慎重防卫。宋教仁却说:“无妨,吾此行统一全局,调和南北,正正堂堂,何足畏惧。国家之事,虽有危害,仍当并力赴之。”
理想主义的宋教仁,就这样坦然地前往火车站,被黑暗的中国现实所吞噬了。
宋教仁临终前曾感叹:“我调和南北之苦心,世人不谅,死不瞑目矣!”可悲的是,不仅是他调和革命和保守势力的苦心世人理解不了,他的议会民主和责任内阁的雄心壮志,在中国也实现不了。
艰难抵抗:袁世凯与“二十一条”
一
民国四年(1915年)1月18日下午3时,袁世凯在中南海怀仁堂接见了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对德国宣战,进攻德国的山东势力范围。民国政府仿照晚清日俄战争旧例,宣布“局部中立”。1914年底,日本军队占领胶州湾和东胶铁路,拒绝撤军。袁世凯以为主动求见自己的日置益是来讨论山东问题的。谁想,日置益拿出厚厚的一摞文件,宣称日本政府对民国政府提出了一些新要求,希望袁世凯承认。说完,日置益简要地介绍起来,日本对华新要求一共分五号,共计二十一条。
第一号要求共四条,是有关山东问题的,内容是:日本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并且要求建造由烟台或龙口连接胶济路的铁路;中国从速自动开放山东省内各主要城市作为商埠。第二号要求共七条,要求将东北南部(日本所谓“南满”地区)和内蒙古东部地区划为日本势力范围:将旅顺、大连租借期限及南满、安奉两铁路期限均展至99年;日本人在南满及内蒙古东部地区自由居住、经商、开办实业;日本垄断该地区的矿产等。第三号是有关汉冶萍公司的两条要求:两国“合办”该公司;垄断该公司所属各矿及附近矿山。第四号要求只有一条:中国沿岸所有港湾及岛屿,只能割让给或者租与日本。
日置益说完第四号要求,看到袁世凯和在场的秘书夏寿田等人都面带怒色,又拿出第五号文件,介绍起更耸人听闻的七条要求:中国中央政府聘用日本人充当政治、财政、军事顾问;中日合办中国警察、军工等事业;将长江流域的铁路建造权许与日本,日本垄断福建交通;日本在华所设医院、寺院、学校等拥有土地所有权;日本在中国有布教权。如果说前面的四号要求都是在具体领域将中国捆绑起来,侵害中国主权,那么这第五号文件则是赤裸裸地向中国躯体上捅刀子,无疑是要变中国为日本的保护国。29
介绍完毕,日置益不顾袁世凯等人面红耳赤、神色激愤,继续说道,如果中国政府承认这二十一条要求,日本将归还胶州湾,同时“敝国向以万世一系为宗旨,中国如欲改国体为复辟,则敝国必赞成”。
袁世凯压住怒火,宣布将由外交部和日本方面具体商议,要日置益等候消息。
等日本人走后,袁世凯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和左右说,日本这二十一条要求是要灭亡中国,就是日军打到新华门了也不能同意。他对于日置益最后以支持自己称帝为诱饵,引诱自己承认“二十一条”尤其感到愤怒。此前,袁世凯已经动了称帝的心思,并开始制造舆论开展准备工作。现在,他厉声命令秘书夏寿田,所有关于帝制之事一概停止。“我要做皇帝,也不做日本的皇帝。”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日本咄咄逼人的二十一条要求。
尽管已经是傍晚时分,袁世凯还是命令召集外交总长孙宝琦、外交次长曹汝霖、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等人紧急来总统府密议对策。当晚,民国政府的外交决策层整整磋商了一夜。大家一致认为,要想方设法拒绝日本的过分要求。
现存于天津市历史档案馆的袁世凯资料中,有一份袁世凯在“二十一条”最初文本上所作的朱笔批注。袁世凯逐行逐字,对日本的要求进行了批驳,让后人直观地看到了袁世凯对于“二十一条”最真实的看法。
比如在第二号开头,日本人写道:“日本国政府及中国政府,因中国向认日本国在南满洲及东部内蒙古享有优越地位。”袁世凯批道:“无此‘向认’。”在“日本国臣民得在南满洲及东部内蒙古任便居住往来,并经营商工业等各项生意”这条要求旁边,袁世凯批道:“漫无限制,各国援引,尤不可行。”在“中国政府允准,所有中国沿岸港湾及岛屿概不让与或租与他国”这条要求上面,袁世凯直接将“他国”改为“外国”,然后认为“此当然之事”。在“所有在中国内地所设日本病院、寺院、学校等,概允其土地所有权”这条要求上面,袁世凯把“所有权”三字重笔点出,表示异议。在日本有关内蒙古东部地区借款、课税、开埠、合办农工业等方面的要求,袁世凯干脆直接批道:“办不到。”
整份文件的末尾,袁世凯批道:“各条内多有干涉内政侵犯主权之处,实难同意。”
第二天(1月19日),袁世凯召见军事顾问日本人坂西利八郎,愤慨宣布:“日本竟以亡国奴视中国,中国决不作朝鲜第二。”
二
据说,袁世凯临死的时候曾感叹:“日本去一大敌矣。”诚如所言,袁世凯一生以日本为敌,日本也始终视袁世凯为大敌。
日本是近代侵略中国最多、危害中国最深的国家,爱国之人无不视日本侵略势力为敌。袁世凯仇视日本,完全是出于爱国义愤。袁世凯生父和嗣父双亡后,曾由叔父袁保恒抚养。袁保恒在西北任职,就将袁世凯带到了西北。当时新疆发生阿古柏叛乱,西北全民动员,军民踊跃奔赴前线。左宗棠率领清军,深入不毛之地,清除分裂势力残余,逼迫沙俄势力退出侵占的中国领土。少年时期的袁世凯亲身感受了爱国抗敌的热情,在性格形成的关键时刻烙下了爱国印迹。
袁世凯从军后的第一次大行动,就是入朝抗日。1882年,日本人利用朝鲜高宗李熙生父、大院君李罡应和明成皇后闵氏之间的矛盾煽动了“壬午兵变”。朝鲜向清朝求援。袁世凯所在的庆军被派遣入朝平乱。在朝鲜,青年袁世凯与日本势力死缠恶斗了12年,彼此结下了深仇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