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宋教仁一度清醒过来,知道生命将逝,嘱咐黄兴代笔,致电袁世凯:“北京袁大总统鉴:仁本夜乘沪宁车赴京,敬谒钧座。十时四十五分在车站突被奸人自背后施枪弹,由腰上部入腹下部,势必至死。窃思仁自受教以来,及束身自爱,虽寡过之未获,从未结怨于私人。清政不良,起任改革,亦重人道,守公理,不敢有一毫权利之见存。今国基未固,民福不增,遽尔撒手,死有余恨。伏冀大总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家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临死哀言,尚祈鉴纳。”至死,宋教仁都在思考着制定神圣宪法、保障民权,正如他在民国建立以后,一直思考如何建立责任内阁制度、实行议会政治一样。他相信,西式的议会民主制能够给蹒跚前行的民国带来稳定和富强。就在全国普选圆满结束、离组建清一色的国民党内阁大展拳脚的目标近在咫尺的时候,暗杀夺走了宋教仁的生命,彻底终结了他的政治梦想。22日凌晨,宋教仁伤重而死。
宋教仁的死打乱了国民党的政治布局,沉重打击了南方革命力量。而且刺杀案发生在国民党经营多年的上海,就发生在国民党人的眼皮底下,这些都给了国民党人极大的刺激。曾任沪军都督的陈其美就在宋教仁遗体旁愤愤地反复说:“此事真不甘心!”
国民党人迅速行动起来,缉拿凶手。黄兴在宋教仁遇刺和逝世时都致电报告总统袁世凯,并且请求江苏都督程德全到上海亲自处理此案。袁世凯接报后,饬令程德全“目前总以购线缉凶、限期破案为第一要义”。宋教仁去世后,袁世凯当天即郑重发布命令,下令从优抚恤,料理后事,同时谴责暗杀之风违背人道,责成江苏政府“迅缉凶犯,穷究主名,务得确情,按法严办,以维国纪而慰英魂”。程德全则严令江苏军警缉拿凶手。黄兴、陈其美还联名分别致信上海闸北巡警局和公共租界总巡捕卜罗斯,悬赏一万银元,缉拿凶手。
凶讯一经传出,社会上就开始猜测幕后黑手是谁?北京政府判断宋教仁死于国民党内讧,比如袁世凯本人就在和章士钊的谈话中,认为宋教仁遇刺是国民党内黄兴、宋教仁两派争夺内阁总理的结果。也有人认为宋教仁是被盘踞上海多年、与会党关系密切的陈其美杀的。陈其美有暗杀陶成章的前科,难免不再犯一案。比如梁启超就断言:“真主使者,陈其美也。”但是梁启超本人也被列为嫌疑人之一。因为鼓吹“开明专制”的梁启超和坚持“责任内阁”的宋教仁存在巨大的政治分歧。而梁启超一派在年初大选中落败,难免不心怀怨恨。
当然,国民党内部绝大多数人怀疑袁世凯才是幕后主使。
这一切都得缉拿到凶手后才能一探究竟。
二
缉拿凶手的悬赏公告公布后,上海滩有个贩卖古董的小商人王阿发突然回忆起一件事来。
多日前,王阿发曾去“玩政治”的应桂馨家兜售字画。应桂馨拿出一张商务印书馆印制的明信片,给王阿发看。王阿发看清楚,明信片上印着的宋教仁的照片。应桂馨就对王阿发说:“我要办这个人,你要是能办到,我就给你一千银元。”王阿发没有答应,回去后和在别人家帮佣的朋友邓某谈起了这件事情。邓某对此事很有兴趣,答应要接这活。王阿发就把他带到了应桂馨的住处。面谈细节的时候,邓某却又打了退堂鼓,说:“我是一个外乡人,为什么要无故杀人呢?”事情没谈成,王阿发也就把这件事淡忘了,继续兜售他的古董字画。
宋教仁被杀一事在十里洋场传得沸沸扬扬后,邓某回忆起了原先的事,赶紧把经过告诉了主人张秀泉。张秀泉找到王阿发核实。王阿发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找到与会党关系密切的何海鸣讨教对策。何海鸣将一干人等都带到了陈其美那里。
国民党人不敢怠慢,带了王阿发到租界巡捕房报案。
总巡捕卜罗斯核实案情后,和国民党人陆惠生、王金发,带人直扑应桂馨家。应桂馨不在家,去妓女胡翡云家抽鸦片烟去了。于是,巡捕和国民党人又赶到胡家,又扑了个空。应桂馨抽完鸦片,去妓女李桂玉家喝酒去了。一行人再次冲到李家。到了李家,陆惠生、王金发两人先上楼问:“应桂馨在吗?”应桂馨毫无防备,应声答道:“是我。”陆、王就说:“有人在楼下等你,要和你说话,请你下来一下。”应桂馨跟着二人下楼,立马被等候多时的巡捕逮住。
这是24日,宋教仁死后第三天,凌晨零点30分的事情。
巡捕马不停蹄押着应桂馨到他在法租界的家中搜查,只见应家门口挂着两块牌子,一块是:江苏巡查长公署,一块是:中华民国共进会机关部。原来,应桂馨还是江苏省巡查长和共进会的负责人。在应家查获了一批公文信件和一只铁箱。巡捕还守株待兔,扣留来访人员。巡捕扣留了一个身材短矮、神色可疑的人,恰好与凶案目击证人描述的凶手特征相符。经目击证人辨认后,确定此人就是刺杀宋教仁的凶手。法租界巡捕立即逮捕此人。
此人名叫武士英,对刺杀宋教仁一事供认不讳,并签字画押。宋教仁刺杀案就此告破。
根据相关人等的供述和从应加搜出来的资料,整个案子的过程如下:
应桂馨(即应夔臣、应夔丞),浙江宁波人,父辈在上海从事地产起家。应桂馨参加过辛亥革命,曾在南京临时政府担任庶务科长,负责机关伙食,因为贪污机关伙食费而被革职。回到上海后,应桂馨组织了带有会党性质的共进会,一度得到陈其美的支持。共进会曾参与策划武汉马队暴动,为此应桂馨的名字上了黎元洪的通缉令;会党的落后性,让共进会在江浙一带逐渐转到革命的对立面,对社会秩序多有扰乱。26为了处理共进会问题,北京内务部让秘书洪述祖南下弹压。
洪述祖,江苏常州人,秀才出身,在前清当过多年幕僚,是袁世凯六姨太的近亲。唐绍仪出任总理时,一度属意洪述祖为秘书长。但深入接触后,唐绍仪发觉洪述祖趋炎附势,人品不好,弃而不用。内务总长赵秉钧却喜欢洪述祖,让他在内务部挂职秘书。南下时,洪述祖年近60,仕途似乎要就此止步了,但是他还想谋求进步。与应桂馨打交道后,意识到应桂馨和共进会势力可以为己所用。于是,洪述祖表示愿意为应桂馨除罪,但应桂馨要安抚共进会,听命中央。应桂馨答应了。1912年10月16日,洪述祖将应桂馨引见给江苏都督程德全。会面后,程德全向袁世凯报告了安抚共进会的措施:任命应桂馨为驻沪江苏巡查长,控制共进会成员遵守法律,不许滋事;每月给予共进会3000元活动经费(江苏财政紧张,要求中央每月承担2000元)。袁世凯表示同意。12月,洪述祖安排应桂馨进京。应桂馨在北京先后受到总理赵秉钧、总统袁世凯的召见。袁世凯在财政极为紧张、连军饷都发不出的情况下,亲自发给应桂馨活动经费5万元。一个区区会党头目,受到总统如此器重,令人生疑。应桂馨小人得志,顿时轻狂起来,在北京出入酒馆妓院,举止异常阔绰,引起了革命党人的侧目。
1913年1月23日,洪述祖和应桂馨一起返回南京。2月6日,应桂馨在南京又一次见到了程德全。令程德全惊讶的是,第一次见到的那个言辞谦恭、诚惶诚恐、有问必答的应桂馨,现在变成了趾高气扬、说话闪烁的模样。应桂馨还拿出自己与中央的来往电文给程德全看,程德全莫辨真伪。对应桂馨的狂妄和炫耀,程德全很不高兴,赶紧打电报给总统府秘书张一麐,提请中枢注意:“应夔臣……万不可靠,从前电请大总统赦免,令其戴罪图功,乃是当时一种政策。近来颇有招摇僭妄情形……请中央注意。”事实上,洪述祖和应桂馨此行携带巨款,行动隐秘。一个阴谋已经展开了。
回到上海,应桂馨四处物色刺杀宋教仁的凶手,最后通过一个叫陈玉生的人,找到了武士英。武士英曾在云南新军中担任过营长,革命胜利后遭到裁撤,正在上海滩游荡,生活窘迫。陈玉生欺骗武士英加入共进会,并鼓动他“办一个无政府党的人,替四万万同胞除害”。武士英身陷困境又利令智昏,满口答应下来。陈玉生就将他带到应桂馨家,应桂馨向武出示了宋教仁的照片,并给了他1000元钱和一支五响手枪。
3月20日夜,陈玉生陪武士英来到沪宁车站,等宋教仁在众人簇拥下准备进站时,向武士英指名宋教仁,武士英随即上前开枪行凶,并趁人群慌乱之际逃逸。4天后,武士英到应家送信,不想自投罗网。
三
案情明晰了,接下去的问题是:谁是幕后主使?
洪述祖是赵秉钧的属下,而赵秉钧是袁世凯的亲信。考虑到宋教仁的责任内阁制度和国民党的选举大胜,最大的受害者都是现任总统袁世凯,袁世凯是幕后主使的嫌疑大大增加。而从应桂馨家中搜出来的书信和电报,很多也指向袁世凯和赵秉钧。其中最关键的是三份材料:
一、2月22日洪述祖给应桂馨的信。内容是:“(一)来函已面陈总理、总统阅过;(二)以后勿通电国务院,除巡缉长公事不计。因赵智老(赵秉钧)已将密电本交来,恐程君(内务部秘书程经世)不机密,纯全饬兄一人经理……(三)请款总要在物件到后,国会成立之时,不宜太早太迟。为数不可过30万,因不怕紧,只怕穷也。”
二、3月13日洪述祖给应桂馨的密电。内容是敦促应桂馨赶紧下手:“毁宋酬勋位,相度机宜妥筹办理。”
三、3月21日9点30分应桂馨给洪述祖的电报。“匪魁已灭,我军一无伤亡,堪慰。望转呈报。”
由材料一可以知道,应桂馨刺杀宋教仁是与洪述祖单线联系,由洪述祖下令的。那么,洪述祖是传递更高层意思(赵秉钧、袁世凯)的中间人,还是本身就是幕后主使呢?根据材料一,洪述祖似乎只是个中间人。1、洪述祖说,应桂馨的“来函已面陈总理、总统阅过”。2、是赵秉钧让洪述祖和应桂馨保持单线联系的。3、洪述祖向应桂馨许下的许多诺言,不是他这个级别(内务部秘书)的人能够操办的,比如赏钱30万元(材料一)、授予应桂馨勋位(材料二)。没有更高层人的点头,洪述祖的诺言只能是空头支票。由材料三可知,应桂馨认为自己是在为更高层的人办事,所以要求洪述祖将“战果”“望转呈报”。
假设,应桂馨知道刺杀宋教仁仅仅是洪述祖的意思,借他胆子他也不敢下手——因为他办完事后还要保命,没了命怎么去享受洪述祖的承诺呢?好在洪述祖将他引见给了赵总理和袁总统,应桂馨有理由相信是在为总统和总理办事——出了事上面有人罩着。
3月30日,北京国民党本部召开宋教仁追悼大会。赵秉钧派北京警察总监王治馨出席。王治馨在会上发言,为袁赵二人辩解。他认为洪述祖是刺杀宋教仁的主谋,与赵秉钧、袁世凯无关。但“袁总统不免疑赵,而赵以洪时往袁府,亦疑袁授意”。总统和总理之前都以为是对方授意洪述祖杀害宋教仁,但是前日赵秉钧和袁世凯面谈宋教仁案,双方才知道对方都没下令刺杀宋教仁。那么洪述祖为什么要痛下杀手呢?王治馨提供了一个解释:洪述祖见袁世凯受到行政权力的诸多掣肘,认为总统不能管理好国家全都因为反对党政见不同。他曾建议袁世凯“何不收拾一二人”,杀几个反对党人威慑其余。袁世凯没有答应:“反对者既为政党,则非一二人,故如此办法,实属不合云。”现在洪述祖刺杀反对党领袖宋教仁,“难保非洪藉此为迎合意旨之媒”。王治馨这个看法是私人观点。但作为政府高官,他的发言透露了一点:袁世凯事先知道洪述祖有刺杀宋教仁的念头。
如此一来,袁世凯成了杀害宋教仁的最大凶嫌。这也是舆论普遍的看法。黄兴在4月13日给宋教仁写的挽联就很有代表性:
前年杀吴禄贞,去年杀张振武,今年又杀宋教仁;
你说是应桂馨,他说是洪述祖,我说确是袁世凯。
案件侦破后,袁世凯为案件的审判设置了种种障碍,更让人觉得他做贼心虚,坐实了幕后主使的怀疑。江苏都督程德全指出,宋教仁案引起社会非议,暗潮汹涌,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进行公正的审判。但袁世凯政府在程序上“高度重视”的表现是,司法总长许世英说此案件关系重大,要求将人犯和证据提京交大理院公开审判。总统府秘书张一麐也致电程德全,希望迅速向上海方面索要证据,送入北京。袁政府的这种“提京审理”的要求遭到了国民党的强烈反对。既然袁世凯和赵秉钧都有重大嫌疑,怎么能将证据和人犯交给他们呢?而审判一旦转移到北京,袁世凯政府就掌握了主导权。所以,国民党坚持案子要在上海审判。
4月13日晨,程德全即电袁世凯及内务、司法两部,要求组建特别法庭,提议由伍廷芳为主任。袁世凯回电:“所拟组织特别法庭,望速筹办。”但许世英认为特别法庭与约法和政府编制不符,强烈反对组建。袁世凯于是复电程德全,说司法总长许世英拒绝副署组织特别法庭的命令,他无法下令组建。而许世英和司法部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就是由伍廷芳暂时署理上海地方审判厅厅长,负责审理宋案。但是国民党方面没有接受这个方案。
4月24日,监狱里的武士英暴毙。这让怀疑袁世凯的人们情绪激动,对袁世凯政府阻挠案件审判更加不满。江苏都督程德全、民政长应德闳在强大舆论压力下,不得不影印公布了应桂馨和洪述祖的来往密电。舆论更加不利于袁世凯。
面对越来越不利的局面,赵秉钧和洪述祖分别公开为自己辩护。
4月28日,赵秉钧公开通电,逐一洗刷自己和应桂馨家中材料的关系。
赵秉钧的说法主要是两点:第一,自己的确认识应桂馨,但都是处理共进会的公事;第二,洪述祖干的事情自己完全不知道,洪述祖没有将任何电文呈送自己看过。洪述祖答应给应桂馨的酬劳(勋位和巨款),都是洪述祖私自承诺的,与赵秉钧无关。至于巨款,那是国务院提供给共进会的经费,用来“由日本购买孙黄宋劣史,警厅供抄宋犯骗案刑事提票”。(应桂馨的确在日本印刷了许多攻击孙中山和宋教仁等人的资料,运回国内散发。)所以,赵秉钧发誓:政府绝没有暗杀宋教仁之心,一切都是洪述祖个人“假政府名义,诳诱应犯,决非受政府之嘱托,以其毫无政府委任之凭证故也”。在将自己洗刷干净后,赵秉钧根据公布的3月13日应桂馨致洪述祖的密电,为洪述祖说情。应桂馨在那天的电报中有“若不去宋”四个字,“系属反挑之笔,尤见去宋之动机起于应之自动,而非别有主动之人,文理解释,皎然明白。此证明中央政府于宋案无涉者也”。据此判断,暗杀之心起于应桂馨。赵秉钧最后说,虽然宋教仁遇刺出乎政府意料,但是洪述祖毕竟是内务部秘书,内务部总长是他的上级,即便没有“代为受过之理由”,也有“怠于监督之责任”。
赵秉钧的电文表面上看起来合情合理,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但是透露出了政府早有反宋仇宋的行为,承认了应桂馨的“过激”行为多少是受政府反宋情绪的引导。
5月3日,逃到青岛租界躲藏的洪述祖也发出公开电报,自我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