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先生,你在古墓里曾力图向我证明你收藏的那些东西都是真品。还记得你是怎么证明的吗?你是先证明《南鹞北鸢考工志》的自序是曹雪芹的真迹,从而让我相信整部《废艺斋集稿》都是真的。你又让我把《废艺斋集稿》的第二部分,即《南鹞北鸢考工志》的书名题字与脂砚上的隶书刻字相对比,证明这个书名是脂砚斋亲笔所书。
最后,你再用《南鹞北鸢考工志》的书名题字与甲戌抄本的书名题字相比照,为的是让我相信它们是出于一人之手。而甲戌抄本的后面有畸笏叟的落款,这样一来,你就成功地证明了脂砚斋和畸笏叟是同一个人。”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高洪亮笑着问我。
“不,不,没有问题,至少在逻辑上没有问题。但是,这一连串的证明都建立在你的那部《废艺斋集稿》的手稿是真品这样一个前提之下的。如果这个前提出了问题,那后面的所有证明也就都不能成立了。我说得对不对?”这回该轮到我用眼睛盯他了,我要看看他怎么反应。
高洪亮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个“对”字。
“那好,我接着说。问题就出在你手里的这部手稿上。我记得,你是用一本1973年第二期的《文物》杂志来做的证明,那本杂志上刊登了《废艺斋集稿》的第二部分,也就是《南鹞北鸢考工志》上的一页序言的影印件,这个序言是书的作者曹雪芹的自序。而刊登在杂志上的这一页纸,又是手稿的发现者从原书上用细笔双钩一丝不苟地描摹下来的。你让我将这两样东西进行比照,结果是连极其微小的细节都完全相符,一看便知,双钩稿是从你手上的这部手稿描下来的。
换句话说,你的这部手稿,就是当年被那个叫金田的人寄到日本,后来便不知去向的曹雪芹佚著。”
“怎么,你认为这里有问题?”高洪亮挑衅似的问我。
“对,问题就出在这儿。根据我的观察,你的这部手稿并不是双钩稿的底稿,而是根据双钩稿复制出来的赝品,说白了,就是假货。”
“你胡说!”高洪亮有些急了,说话的语调开始提高。
“我当然不是胡说,这你最清楚。我当时的确被你唬住了,竟然没有想到有人会利用双钩稿来制作假书。也真难为这个造假者,那么大一部书要全部复制出来该有多难。更何况书中的好多内容他根本就不知道,只能根据众所周知的几个标题来进行编造,就算他古文水平再高,也难免露出马脚。”说到这儿,我满脸得意地看着高洪亮,心里却惴惴不安,害怕他会说出那句可以要我命的话来。
“艾先生,你说得像真事似的,可你有证据吗?”
终于等来了高洪亮的这句话。我没有证据,但我得说有。我得现编,还要编得像,编得天衣无缝。直到他问我的前一秒钟,我的证据还没编出来。可是说也奇怪,他的问话居然让我茅塞顿开。他问完了,我的证据也到了。我没等他话音落下,就底气十足地接了上去。
“我当然有证据。高先生不是有一本《文物》杂志吗?跟你说吧,这本杂志我也有。很明显,做假的人就是根据这上面刊出的那页双钩影印件伪造的假书。方法很简单,把纸蒙在这张双钩页上描红就行了,这样写出的字自然跟双钩页上的字极其相像,让人误以为双钩页正是从这上描摹下来的,从而把假书认作真书。做假者自以为高明,可也正是在这一点露了马脚。”
高洪亮不屑地说:“什么马脚,我怎么没看出来?”
我说:“光看手稿是很难看出来的,可是要与其他双钩页对照着看就不一样了。只有与所有的双钩页都相符,才能证明手稿是真的。
只要有一页不符,就会让人产生疑问。造假者以为公开发表的双钩页只此一页,也就只将这一页描摹下来,其余部分只是摹仿双钩页上的字体随意书写而已。岂不知还有一页也曾经发表过,发表的刊物也是《文物》杂志,时间是1974年的7月,也就是第七期,上面登载过一篇《曹雪芹佚著析疑》的文章,随文刊登了一幅双钩页的影印件,正好是与前面的一页相连的。这一本杂志我也有,就在我住处的抽屉里。文字我记不全了,大概是说曹雪芹的好友于叔度大冬天的没饭吃,到处借债。我还记得有这样两句:‘小儿女辈,牵衣绕膝,啼饥号寒,直令人求死不得者矣!’下面的两个字明显的是空白,但纸却是完好无损,显然是手稿上的这两个字损坏了,所以没有描下来。可是在你的那部手稿里,这两个字却是好好的,这说明什么?说明造假者没有看到这一部分的双钩稿,这一页书只是根据杂志上刊出的原文做出来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高洪亮有些不服。
“我当然有根据。”我进一步编谎。
“道理很简单。为了阅读方便,那本第二期的《文物》杂志上还刊出了该序言的原文,刊出时只是把文中的缺字补在了括号里,却没有注明那一处缺字的原因,是原稿上缺的,还是双钩稿上缺的。造假者在读原文时发现这两个字放在括号里,就以为是双钩稿缺损而原稿是完整的,结果就出了漏洞。”
高洪亮怔在那里,好像是在极力思索什么问题。过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地说:“不,这不可能,一定是哪儿搞错了。”我心想,当然不可能,那本第七期的《文物》杂志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双钩影印件,这一切都是我编的。突然,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难道高洪亮不知道自己收藏的东西是假的?想到这儿,我的心就咚咚跳了起来,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既然他已经相信了我的这番假话,我干吗不把假话说到底呢?我倒要看看,这个自称是曹家后人的高洪亮,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高先生,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搞不明白,你造这部假书到底是想骗谁?”
高洪亮刚要张口说话,我又立刻阻止他:
“不要说你是想卖钱,这话没人信,这样的东西只要拿出去立刻就会被人识破;你也不要说是自己喜欢,做着玩,这也没人信。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部假书是用来骗自己的。”
“骗自己?你什么意思?谁在骗自己?我吗?这太可笑了,我会自己做一本假书来骗自己?”
高洪亮好像要尽力表现出冷静,可他的语音已经泄露了他的惊慌。
“不,不,我不是说你,我说的是你父亲。”我继续让自己口无遮拦地说下去,下面的这些话像是没经过我的脑子就从嘴里溜了出来,“高先生,这部书做出来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吧?我看至少有二十年的历史,也就是说,这部假书不是你做的,二十年前你只有几岁,根本没这个能力。从你刚才的表情看,你甚至还不知道它是假的。是谁传给你的?是你父亲对不对?他为什么要造这本假书呢?答案你刚才已经告诉我了,是要用它来证明畸笏叟和脂砚斋是同一个人。我想他本人对这个结论是深信不疑的,那为什么他还要做这么一个假证据呢?理由只有一个,他想让他的儿子跟他一样也深信不疑。他想让你相信,他告诉你的事都是千真万确的,有据可查的。因为他发现你是一个从来不撒谎的人。高先生,你父亲是不是有一件遗愿未了?他想让你继承他的遗志,把这件未了的事做完。可你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你跟他要证据。这是他早就预料到了的。当你对他的遗愿表示怀疑时,他就用这些书来说服你,让你相信这件事是多么值得一做。高先生,你敢对我说你没有问过你父亲吗?别忘了,你是一个诚实的人。”
高洪亮只是拿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却一句话都不说。
“对了,我不应该这样问你,我知道你不能说。你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你说要到南洋找李磊你就去了。你去南洋不光是为了得到脂砚,你是要兑现自己对李磊的承诺。你发誓一生不说谎,你说你在新疆的那些事都是真的,你离开李磊的时候甚至承认自己杀了她父亲。如果遇到不得不说谎的时候,你宁可不开口。比如你没法向磊磊解释你为什么害怕玫瑰花,就只好说是对玫瑰花过敏。这不是撒谎,那确实是一种过敏症。但为什么只对玫瑰花过敏呢?你是不是对玫瑰花作过孽?
你在新疆的大沙漠里还干了什么?是盗墓对不对?否则你怎么能在短短的几年里积累那么多财富?你不会告诉我的,对吗?可是你的赤瑕宫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你不开口就是默认。那么你父亲的遗愿到底是什么?你也肯定不会告诉我。不过没关系,让我来猜一猜。”
“我们先从畸笏叟开始吧。高先生曾经说过,只要弄清了这件事,《红楼梦》的所有谜底也就全都解开了。首先,我同意你畸笏叟就是曹頫的说法。‘畸笏叟’这三个字怎么讲?‘叟’字不用说了,‘笏’是古代朝臣上朝时手里拿着的一块小板儿,用来记事的,其功用相当于现在的记事本。‘畸’字有多种解释,它不单有残缺和畸形的意思,还有超群、特立脱俗的意思。这三个字连起来,意思应该是:拥有残缺的笏的老人。这个名字告诉我们,这位老人过去和皇上的关系很密切,后来却疏远了,他的笏因为长期不用而残缺。然而这残缺的笏却是超群的,不一般的,英明的皇帝总有一天会重新召见他,他也会重新捧着笏上朝。”
高洪亮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我说。
“这就有问题了。我们都知道,《红楼梦》是自传体小说,书中的主要人物都是有原型的。如果照你所说,书的作者是曹頫,他也就不可避免地成了贾宝玉的原型。可贾宝玉在书中是个厌恶仕途之人,从没想过要当官。曹頫就不同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官迷,不要说他年轻轻的就当上了江宁织造,就连他家被抄之后,也还是想着怎样东山再起。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写出《红楼梦》来?可见他不是真正的作者,他也从没说过自己是作者,反倒是不止一次地宣称作者是曹雪芹。那么,你们曹家人为什么要把他抬出来冒充《红楼梦》的作者呢?
这就很发人深省了。”
高洪亮的目光越来越凶恶。
“你不用恶狠狠地看着我,我说的都是有根据的。书中的贾宝玉有个叫贾环的弟弟,那么曹雪芹也应该有一个弟弟才对。脂砚斋在她的批语中就曾明明白白地说过,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一书,其弟棠村序也,说明他的弟弟还给《风月宝鉴》写过序。而且,这不是惟一的证据。脂砚斋还在第二回里写下这样一段批语:‘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闱之传。’‘鹡鸰之悲’指的是兄早亡;‘棠棣之威’指的是与弟交恶,受其坑害。这两句话证明,曹雪芹不但有弟弟,还有哥哥,书中早亡的李纨之夫贾珠便是。而你的前辈们在做家谱的时候却把曹雪芹记成是曹頫的侄子,这又是为什么呢?他们煞费苦心地隐瞒这一节,因为只要一提曹雪芹的弟弟,人们就会联想到书中那个极其不堪的贾环。如果我没猜错,你和你父亲应该是这位贾环的后代。你们为了掩盖这一点,才坚持说曹頫是曹雪芹的叔叔。”
高洪亮的目光更加凶恶了,好像要一口吃了我。
“现在该说到正题了。你父亲要你干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其实你已经用你的行动告诉了我们一个大概。你们说畸笏叟就是脂砚斋,这两个名字其实是一个人。告诉我为什么?畸笏叟和脂砚斋真的是一个人吗?人们猜测的那个女性的脂砚斋真的不存在,还是有人想让她不存在?我想这其中的真相你父亲一定对你说了,他要你寻找脂砚。
不,寻找脂砚并不是根本目的。你和你父亲的根本目的是要把脂砚毁掉,对不对?你不用拿那样的眼神看我,那只能证明我说对了。脂砚斋和畸笏叟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脂砚斋是个女人,一个和曹雪芹青梅竹马的女人。这个女人和曹家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她的存在让曹家不能容忍,所以曹家人才世世代代前赴后继地要封杀她,让她消失。据我所知,在乾隆年间脂砚斋就已经被成功地封杀过一次,程伟元和高鹗不但从书名上抹去了脂砚斋,而且把书中的脂批一字不留地彻底删除,可谓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没想到一百多年后,世面上又发现了那么多没有被斩尽杀绝的脂评本,脂砚斋又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人们的面前,所以你们要进行新一轮的封杀,你们——你和你父亲用造假的手段,妄图证明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一个人,又千方百计地四处搜寻那方惟一能够证明脂砚斋曾经存在过的小砚石。为此,你甚至不惜杀害你妻子的父亲,你的岳父!”
一提到李磊,我就越说越气,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些话并不是我事先想好的,而是不由自主地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的。
“哈哈哈哈!”高洪亮狂笑起来,“艾兄,你真是个聪明人,可是你聪明得过头了。我的祖先曹頫确实留下了一个遗愿,这一点你猜对了。
他要让他的后人们找回脂砚,可并不是为了销毁它,而是有别的目的。”
我心里一阵惊喜,难道我刚才顺嘴说出的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竟然有些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