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寝殿中，一切时光在这里仿若都在不知不觉中停止了流转。自打沐家的郡主离开了以后，皇帝总是一个人待在昔日做太子时的端本宫里，少了许多往日里的活泼。
“小哥哥，要不去接月儿姐姐回来吧？”陈小渔试探着问起。
透过端本宫的窗子，似乎依稀可以看得见含光殿的影子，虽不大清楚，可却是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事了。没有作答，皇帝已经懒得苦笑了，是自己不想去找月儿吗？“她自己不愿，我却又如何可以强迫与她！”即便自己贵为天下的主人，可是在她面前，身为君主的诏令都不再有号令天下的权力了。“玉儿，去别处玩吧。”此刻的皇帝，只想静静地一个人，实在没有什么心情陪陈小渔说笑。
且说陈小渔自打入宫后，便深得宪圣夫人的宠爱，又加上仗着皇帝陛下的爱护，在这宫里可以说是个无人敢惹的存在，即便是已经成为了东厂督主的刘瑾见到她也是要立刻绕着走，生怕一个不留神就着了这无法无天的小祖宗的道。只是这宪圣夫人年事已高，许是口齿有些不便，硬生生的将陈小渔的名字给叫成了陈小玉，从那以后众人索性也都随着叫了。
在这深宫里的这些日子，玉儿早已经玩的有些尽兴了，虽说还年纪尚小，但是她是眼见着以前朱厚照还是太子时与郡主之间的感情的，又加上前些日子亲眼目睹了已经做了皇帝的朱厚照因为想要迎娶月儿姐姐而在朝堂上与诸位大臣们的激烈冲突，对于他们俩，现在很是心疼。
轻轻抿了抿嘴唇，原本一向喜爱玩闹的玉儿望着那窗前的背影却是感觉喉咙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却说不出来似的。“小哥哥，月儿姐姐最疼玉儿了，让玉儿去帮你劝劝她，你们总是这样不开心，莫说奶奶和太后娘娘很担心，就是玉儿看着也不舒服！”陈玉儿向来是那种说做就做的性子，转身就离了宫去找沐郡主。
“夙寒，假使由你来主掌锦衣卫，朕或许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被动无助吧？”
“陛下，臣终究不是二哥！”
夙寒的话不知牵起了他心中怎样的思绪，一番落寞失神之后，皇帝的心中也释然了些许，也罢，好歹现在自己身边也算有了沈修等人的忠心辅佐，父皇留下的江山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真正掌控。
不知玉儿究竟用了什么法子，一直不愿回宫的沐郡主终于是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同意回去。陛下知晓后也顾不得其他连夜便直奔郡主这些时日来祈福的寺院。
“月儿，你，肯回去了吗？”陛下连日来十分阴郁的心情在见到她的这一刻顿时起了变化，将那朝中诸日来的不顺心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只想紧紧地将眼前的人儿拥入怀中，再不管其他。
月儿虽未转身，可那熟悉的急促有力的声音却是明明白白地表明了来人的身份。终日在佛前闭着的双眼终于是缓缓睁了开来，望了一眼香案前的佛祖，月儿对陛下说道：“因臣女之故，陛下已与满朝文武交恶，此乃臣女的罪责，是臣女辜负了先皇对沐家的恩宠。臣女本不该再回宫，只是怕陛下因此常常出宫而有所不测，那便更是我的罪过。所以，请陛下先答允臣女的三个请求……”
月儿这般生分地同自己说话，陛下的俊秀的脸上映着案前的红烛分明显出一丝丝痛心的神色，只听见月儿说愿意同自己回宫，却又那里还顾得上其他，连忙说道：“只要月儿开口，莫说三个，哪怕再多我也应允！”
喟然长叹了一声，月儿的心中此时竟也有些难以自制，却也不知回去究竟是对还是错。
“一则，无论何时何地，请陛下牢记君臣之礼，莫要再让朝臣们觉得陛下不喜法度，随性而为。”
“可以。”
“二则，不论朝臣们如何触怒陛下，请陛下切勿妄动杀念，那廷杖之刑，最好也尽量少些。”
说到此处，月儿见陛下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些什么似的，终究是没有说的出口，只是喃喃地说了句“连廷杖都没有，今后更是制不住他们了。”
“陛下，可是不允？”
“没，月儿你说吧，还有一个是什么？”无奈一笑，陛下仿佛有些明白了什么，这些点子，只怕一多半都是玉儿那丫头出的，也真是难为她了。
“三则。”说到这最后一处，月儿的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犹豫了片刻方才缓缓道出“请陛下遵从先皇遗旨，做一个像先皇一样的明君！”
“这一条，也是玉儿教的？还是说，真真是月儿心中所想的？”陛下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人儿，下意识地伸出手将月儿微蹙的眉轻轻抚平。
“陛下，您答应过月儿的，您又逾礼……”
“嘘……”那只手缓缓从眉间滑落至月儿的唇，不让她再说下去。
“月儿，朕答应你，从今而后，朕都答应你，朕会做个好皇帝，会做个像太祖太宗一般的好皇帝。但是……”陛下剑眉一挑，有些顽皮似的说道：“月儿你要一直在朕的身边看着朕，朕从小到大可都不是一个十分有毅力的人，万一你不看着朕，说不定朕哪天就觉得做个好皇帝做的烦了，也做个昏君玩玩。”
“陛下，你，你又如此胡言乱语，若是让阁老们听见，又是一番……”
“朕不去找他们麻烦就是了，难不成还要处处看他们脸色。好了，月儿这就随朕回去吧，祖母和母后他们都还在等你呢！对了，还有玉儿，这次她立下这等大功，朕回去是要重重赏她的。”
距离上次朝会时君臣互不相让的那一次震动朝野的巨变已经过去了数月，沐郡主也总算是重新回到了这座皇城，虽然仍是在朝野间引起不小的议论，但终究陛下没有再次提起要迎立沐氏郡主为后的事，故而也未引起太大的动荡。只是，所有人都明白，皇帝还没有放弃，这一切都只是君臣双方矛盾爆发前的短暂宁静。
“阁老，下官有些不解，不知可否一问。”
杨廷和作为朝廷上下都已经默认将会入阁参政的人，这些时日以来都一直在三位阁老跟前学习熟悉入阁后的事务，三位阁老也都将他作为日后内阁的接班人悉心栽培，有什么都耳提面命的亲自指点。
“介夫日后是要入阁帮助陛下协理朝政的，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我等知无不言。”李东阳将手中的奏章暂且放在了一边，等着他发问。这么久了，介夫在自己三人跟前从来只是小心谨慎的学着，还从未开口问过什么，想来这应当是个十分困难的事情吧。刘健，谢迁也都暂时放下了手中的要务，一同望向了杨廷和。
察觉到三位阁老目光中的期许，杨廷和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说道：“那日同三位阁老见过几位前辈后，一直有个困惑在下官心中，下官思虑良久，实在难以抒怀。廷和身为陛下近臣，且还是陛下的师傅，实在不问不可，还望三位据实相告。”
三人闻言互相望了一眼，这杨廷和素日行事最是稳当妥帖的，在这官场上浮沉了几十年才走到这一步，哪一个不是深谙世道，如今既这般正色相问，定然是大事了。
“这里只有我四人，介夫有什么尽可直言，不必疑虑！”
“敢问三位阁老，前辈们如此坚持不允陛下立后是否果真如那日说的一般，是为陛下遗旨尽忠，而非为其他？”
“这……”闻听此言，三位阁老面面相觑，一时这房中的气氛尴尬无几。刘健毕竟是为内阁首辅，对于这其中的内情确实没有隐瞒杨廷和的必要，就算今日他不问，日后入阁时也仍是要直言相告的。更何况他还兼着陛下师傅的身份，自然更该知晓的。
“介夫啊，你既直言相问，我们也便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对于那日之事，其实你我都是看在了眼里，想陛下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便早早继承大统，登临御极。而那沐郡主也是家世尊贵，姿容绝世妙龄少女。况郡主近年来被娘娘养在膝下，与陛下相配倒果真是绝佳良配。然，即便如此，沐郡主仍不可立！”
“难道是因为遗诏？可遗诏不是由内阁起草的吗？先皇恐未有此意啊！”
谢迁接着正色说道：“沐氏郡主有三不可立！其一，我大明自太宗皇帝后立后均以寻常普通清白百姓家为上选；其二，便是先皇生前确曾有言沐氏女不得立，据传先皇也曾将此一条书于《皇明祖训》之中；其三，便是郡主的出身，郡主虽然高贵，沐家也是世代镇守云南的忠良之后，但就是这样的身份才更不能立为皇后，历朝历代外戚乱政而亡国者不可计数，想必介夫也是知晓的。”
“既如此，不立后，只入宫为妃如何？”杨廷和看了看不做回应的三位阁老，又说道：“那日朝会阁老们是都见到的，下官教导陛下这么多年，还从未见他如此这般动怒的，若是阁老们联名朝臣只是不允，下官怕激起巨变，阁老们不可不虑啊！”
三人闻言都是面色沉重，久久不能作答，倒还是李东阳缓缓开了口：“介夫，非为吾等不尽臣道，忤逆上意。只是，陛下年轻气盛，一旦打定了主意恐怕再难改变，看陛下的样子，立后之事是无可商议的，因而臣下才直言进谏。”
看着眼前一副忧国忧民神色的三位阁老，杨廷和明白，即是如此，他们也仍有许多话未直说。心下暗暗思忖着“其四，一旦陛下迎娶了手握兵权的镇将之女，得以掌握了兵权，便会挣脱桎梏，成为真正君临天下的帝王，而非如今的虚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