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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阎王不好见

凌书南也是暗自心喜,踏破铁鞋无觅处,但愿得来不要费太大的工夫。

凌书南与钟氏屏息立在窗外,眼见两个大汉将一个孱弱男子扛入另一间厢房。家仆们一取掉塞在他口中的布团,那男子便破口大骂起来,“老子才不要被你们这一对奸夫淫妇养!你们有种在一起,怎么没胆杀了我?来啊,快点杀了我!”

钟氏听多了他的谩骂,早已经没有了感觉,只是她实在不解为何要把他挪到这间厢房来,她狐疑地看了凌书南一眼,“当真可行吗?”

凌书南端着一碗白米粥,扬了扬眉道:“交给我吧!”

那男人正骂着,眼见家仆们退了出去,而钟氏和凌书南走进来,情绪当即就更激动了,一见到钟氏便大骂“贱妇”。钟氏赤面立在远处,不再上前,凌书南捧着白米粥朝他走去,“大舅爷,奴婢喂您喝粥。”

那一声“大舅爷”顿时让男人的眼睛瞪直了,“滚,滚出去!”可她却并没有退下,反而往床前一坐,直接把汤匙伸了出去,往男人口边一送。男人同之前一样,使劲咬住汤匙,明明只剩下一颗门牙,却还是拼尽了全力。

本以为这一次又会听见牙齿与陶瓷碰撞时发出的声音,哪知道这一口咬下去,凌书南往回一撤,手里头赫然只剩下半截汤匙。钟氏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那男人却是怔住了,头一次没有大骂,而是问道:“这他妈是什么勺子?!”

他一口啐了出去,竟然满口都透着一股萝卜味!

凌书南毕恭毕敬地回道:“是萝卜。听闻大舅爷喜欢吃勺子,所以……”话还未说完,那男人就猛地一抬头,一张口就把她手里的碗叼住,碗里的白粥哗一下就往他面门上一倒,热乎乎的流体覆盖下,他牙齿再度发力,这一次,力气还没使出来,碗壁就已经软了半边。

眼见那男人目光中尽是颓然,凌书南还不忘提醒,“也是萝卜。”

男人满腔怒火,原本想找块陶瓷磨磨牙,把这些人都给震走,哪知道这看起来坚硬无比的瓷碗、汤匙,都是水淋淋的萝卜。他忽然想到自己枕着的枕头,怒吼了一声,转过头就想要去咬,没等他张口,凌书南就道:“其实,那还是萝卜!”

男人心里一垮,目光触及到漆黑的床架,眼见头边的扶手又粗又长,这总不可能是萝卜吧?他就像只狼狗一样使足劲噙住那扶手,把头一横,撕咬下来一大块,只是,他咬了一半就已经绝望了。

虽然那不是萝卜,却是冬瓜……

男人颓然地倒在床上,怒气冲冲地看着凌书南,“你想怎样?”

凌书南笑道:“听闻大舅爷最喜爱吃家具,所以奴婢精心给您打造了这一套天然无污染可食用家具,所有的家具,包括这床、椅子、桌子,全都能吃。”

男人原本是用咬啮家具来恫吓人,顺带发泄自己深深的怨恨,如今被凌书南搞成这样子,只要是能咬到的东西就是食物做的,满腔的怨怼哪里还释放得出来?

他一个人躺在那里,大口地喘着粗气,眼见凌书南面有得意之色,对钟氏的怨毒在那一刹那转移到眼前这黝黑的妇人身上,他忽然间把头抬起来,一口咬在了凌书南的鼻尖上。眼见凌书南眼里满是惊恐,他很是解气地使劲一撕扯,她鼻尖上的一块肉便被他轻易扯掉。

“哈哈,这回不是萝卜了吧?”他正要大喊,却忽然间僵在那里,因为他觉得口里的肉一点血腥味也没有……他绝望又佩服地看着眼前的妇人,终于败下阵来,太他妈天衣无缝了,连人脸都是可食用的!

钟氏远远瞧见那男人发狂咬住凌书南,慌不迭地赶了过来。凌书南死死地捂住自己的鼻子,摆手道:“不妨事,没有伤着。”她易容而来,万万没有想到那男人会突然发难,把她的假鼻子给咬了去,当真是狗转世的吧!她可不能在钟氏面前穿帮,忙低声说了两句话,把她劝了出去。

床上的男人听到她说定会劝他吃饭,不禁冷哼一声,不屑道:“别痴心妄想了,就算你把整个屋子都弄成萝卜,也休想逼我吃一口。”他本就虚弱,身子像根枯柴似的,若非钟氏每日费尽心机弄晕他,强行灌些参汤和稀粥,只怕他早就见阎王了。

见钟氏已经走远,凌书南俯身在他耳畔轻声道:“你若想死,奴婢手中有现成的鹤顶红,立时就能要了你的性命,孙淼孙大人。”

男子身子一僵,目光忽而就变得凌厉起来,“你是谁?”

看来她是猜对了,眼前的男子根本就不是钟氏的兄长,而是她曾经的夫君——孙淼!

凌书南笑道:“奴婢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孙大人想要什么,只要孙大人出得起价钱,奴婢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孙淼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打了个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妇人竟然别有来头,他沉下气来问她:“你要什么价钱?”

凌书南的目光直逼孙淼,“奴婢想要借孙大人的龙珠一用。孙大人本是人中之龙,被困在此处,想必很是不甘,只要孙大人肯借奴婢龙珠,奴婢现在就领大人出去。”

“龙珠?”孙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扑哧一声笑了,“这位姑娘还真是会异想天开,龙珠价值连城,用那样珍贵之物换取一己自由,这买卖未免也太不对等了吧?”

凌书南笑道:“从前,有一个村庄发大水,农夫和地主被困在一棵大树上,农夫带了一袋烙饼,地主则带了一箱金子。地主向农夫要烙饼,农夫要地主用金子换,地主觉得烙饼何等廉价,说什么也不肯换,于是等洪水退去,地主活生生地饿死了。而农夫吃完烙饼,将地主那一箱金子占为己有。孙大人一心求死,倘若真的死了,就算有龙珠傍身又有何意义?孙大人,所谓的价高价低,不是由市场来决定,而是看那买主当时需要什么。你说是吗?”

孙淼定定地看着她,眼里再度生出笑意,“好一句‘看买主需要什么’,好!我可以用龙珠同你做这笔交易,不过我不要什么自由,我只要你替我杀了那一对奸夫淫妇!”

凌书南还没来得及高兴,听得他那后半句话,脸就僵了。是了,他对钟氏恨之入骨,动辄咒骂,在他心里,摆脱钟氏的束缚是其次,报仇泄愤才是首要的。

“怎么?这么点要求都办不到?”孙淼见凌书南面有难色,冷哼出声。

凌书南摇头笑道:“不是,杀人容易,只不过,奴婢在想,该怎样取他二人性命,才是孙大人最乐于见到的。”

“不错,寻常的死法,是便宜他们了,最好能剐上三千刀,让他们互相看对方慢慢死去!”他怨毒的样子,让凌书南有些不寒而栗。她固然要得到龙珠,可若是为了龙珠杀人,而且还是杀待她甚好的钟氏,她可是一百个不愿意。更何况神医救死扶伤,若知道她是通过这种方式得来龙珠,只怕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

凌书南沉吟片刻,搬了个凳子在他床边坐下,“既然如此,孙大人何不将你们之间的恩怨详细道来,奴婢也好想个法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或许这句话打动了孙淼,虽然极不情愿被揭伤疤,但他还是将那尘封的往事说了出来。

二十多年前,轩辕季领兵攻打吴国,吴国节节败退,京城武昌岌岌可危,武昌城中的百姓有门路的或者是舍得下家业的,都已经逃命去了。孙淼与其父孙聚德负责京畿守备,自然是无法走的。偏巧此时孙淼娇妻钟氏的娘家哥哥赶来,希望钟氏能够回老家暂避祸端。孙淼爱护娇妻,自然同意,可没想到,夜晚巡逻归来,其父孙聚德忽然暴毙,大夫直说他是怒气攻心,以致脑淤血,不治而亡。

此时,武昌岌岌可危,孙淼奉命与其他大将护送吴末帝及王族亲贵逃往瀛洲。家翁新丧,钟氏却坚持守孝,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去,她的哥哥也就陪了下来。孙淼无可奈何,只好离开武昌。可刚离开不久,就听说武昌城破,孙淼挂念钟氏,不顾王命,重返武昌。这时郭开带人突袭,竟已经夺回武昌,并集全城之力,誓死守卫。

孙淼这一回援,固然解了武昌城之危,却不想那轩辕季已绕到其后方,趁机给吴末帝等重重一击。若非孙淼擅自带兵离开,吴末帝也不至于那般损失惨重。可孙淼全不在意,他仅凭着对钟氏的爱意和牵挂,拼命杀回了武昌城。一心一意想要和钟氏团圆的孙淼在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却瞧见钟氏与她的哥哥在床上行苟且之事。孙淼瞧见这一幕,浑身血液都沸腾了,提刀就要把那男人斩杀于床上。

钟氏却是先一步护在她哥哥面前,孙淼一时没下手,她哥哥则拎起枕头打向孙淼的头。

孙淼再醒来时,已是二十年之后……

人间虽已是沧海桑田,可对孙淼而言,二十年前瞧见的那一幕却还像是昨夜发生的一般。特别是他这一觉醒来,发现钟氏居然堂而皇之地跟她哥哥成了亲,反倒命人称呼他为“大舅子”。这称呼就像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令他时时刻刻都如针扎心口。而他更是从钟氏口中得证,他父亲突然暴毙,便是亲眼瞧见钟氏与其哥哥有暧昧之事,方才气急攻心,病发而亡。

虽然时隔久远,可眼见孙淼满眼血红,便知恨意早已填满胸臆,她试着化解他心中的怨愤,“看起来,那欧阳老爷不像是钟夫人的亲哥哥,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不是亲哥哥又如何?那个奸夫虽是别人家过继给他们钟家的,但就算是继子,没有血缘关系,于礼却也是她的哥哥!兄妹行这等苟且之事,在哪里都容不得!他以为恢复本家姓名两个人就能堂而皇之地在一起?荒谬!”孙淼义愤填膺道。

凌书南正要“循循善诱”,孙淼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哑声道:“更何况,是不是她哥哥,于我而言,有什么分别吗?”

凌书南默默地扫了他一眼,之前她还好奇,孙淼有那等力气,能将碗都咬碎,怎会甘愿躺在床上任人摆布,此时才发现他的手脚都已经萎缩,想来二十多年卧床不醒,手脚的机能已经彻底丧失了。父亲被气死,他也半身不遂,所以,于他而言,钟氏与欧阳老爷是不是兄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她的恨是无论如何也消不去了。

凌书南出来时,在东厢院外站着的钟氏迎了上来,担忧地问道:“他肯吃饭了吗?”

“已经喂他吃下一碗粥。”凌书南回答道。

钟氏的心终于放下了,“似乎他也没那么吵嚷了,还是你有办法。”她正夸赞着,忽然见两个大汉冒了出来,凌书南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脖子里就传来一阵凉意。

钟氏一瞧是自己的下人,正茫然不解,欧阳老爷却从背后走了出来,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凌书南心下一凛,“老爷……可是我犯了什么错……夫人……”她哀求钟氏。

钟氏扯了欧阳老爷的袖口,紧张地问道:“老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你让我替你到回春堂吊唁,你猜我瞧见什么?数十名蓝甲兵将回春堂包围。一问之下才知,有人举报说两个曾国奸细混入武昌城,他们怀疑就躲在回春堂内。”他以手指着凌书南的鼻尖,“夫人,你仔细看看她,哪里是你以为的可怜人?”

钟氏狐疑地转过头细看,声音顿时变得尖厉,“你……你是易容的?”

坏了!凌书南伸手去摸鼻子,心知已经迟了。她在房间里头待了半晌,完全忘记自己的鼻尖被孙淼咬了一大块,如今出来,鼻头凹下去一大块,露出白细的皮肤。

欧阳老爷对那两个汉子道:“把她押到衙门去。”

“且慢!”凌书南见事情败露,索性唤道,“钟夫人,实不相瞒,我是为孙大人而来,倘若可以,请借一步说话。”

这样的称呼,令钟氏心底一突,她和欧阳老爷互看了一眼,最终欧阳老爷还是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两个人则引着凌书南到书房去了。

灯光下,凌书南沾了些水,轻易就将脸上的面粉抹掉,一点点地还原她本来的面目。

钟氏在一旁瞧着,语气里含了几分自责,“我早该猜到的,一个普通的妇人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本事,能够用萝卜雕出那样逼真的物件来,原来……”

“关心则乱,更何况她就是冲着你来的,自然容易上当。”欧阳老爷安慰钟氏,随后转向凌书南,“如此说来,你早知道我们的来历?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凌书南直言道:“我是为了孙大人的龙珠而来。”

“龙珠?”欧阳老爷冷笑道,“这可是吴国的国宝,听说前不久曾帝才得了一枚,到处昭告天下呢!这么说来,你果真是曾国的奸细。”

“不!我是为我自己所求。我听人说,集齐九枚龙珠就能得到神奇的力量,我要救一个人,虽然明知道有些自不量力,却还是想尝试一下。”凌书南一五一十道,“有人认出钟夫人就是从前的孙夫人,我听说之后,心想孙大人手中的龙珠必定在夫人这儿,所以才想方设法接近夫人……”

瞧着眼前秀丽又目光诚恳的姑娘,虽然被她欺骗,钟氏却不大能讨厌起来,她叹了口气道:“你要救的,是你爱的人?”

“不是。”凌书南连忙摆了摆手,“他是我的恩人。其实,我只见过他两面而已。严格说起来,我甚至没瞧过他的模样,不知道他的姓名来历。只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虽然希望渺茫,我还是希望能为他集齐龙珠,我不想他死!”

“卖身葬兄也好,救恩人也罢。”钟氏苦笑道,“只怕你是找错人了,我从来不知道龙珠的下落。”

“夫人虽不知,可东厢的孙大人却知道。”凌书南的话让钟氏陡然站了起来,她紧张万分地死死盯着凌书南,“你……你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你可是把他怎样了?”她原本温和的脸因为着急而扭曲了些,着急地就要冲到东厢去看看,凌书南连忙喊住她,“夫人放心,孙大人无碍。而且,在我的劝说之下,孙大人也已经答应将龙珠给我。”

她顿了顿,看向两人,“孙大人将你们之间的恩怨告诉了我,想来这些怨怼在他心中积得太久,无处发泄,才会谩骂不止。他跟我倾诉之后,反倒是想通了许多,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早该将这些陈年旧事放下。是以,他希望能和两位喝一杯酒,将过去的恩怨一次说清楚。”

钟氏和欧阳老爷面面相觑,顿时将凌书南的身份抛诸脑后,只是仍旧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凌书南,“他果真这样说?”

“正是。连龙珠这样的宝物,他都能轻易送给我,还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若真如此,那就好了。”钟氏的眼眶湿了,她执了凌书南的手,感慨道,“我还当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一天呢!”

欧阳老爷和钟氏惴惴地进了东厢,头一次,没有听到孙淼冲他们破口大骂。凌书南扶孙淼坐起来,他歪歪地靠在床头,虽然动弹不得,目光却是紧紧地跟随着两人,直到欧阳老爷与钟氏落了座。

凌书南倒了一杯酒,率先递给欧阳老爷,示意他先赔个不是。欧阳老爷端起酒杯,郑重地朝孙淼跪下,“我和小文自幼长在一起,我对她从来都不是兄妹之情,我知道小文对我也是同样的心思,可她一向守礼,无论如何也不肯做出逾礼之事。当初,若非以为武昌城守不住,我和小文必死无疑,我们俩也不会走到一起……我和小文终究是对你不住,亏欠太多,这辈子还不完,便用下辈子偿还好了!”说完,他一饮而尽。

孙淼忍着怒气听完,见他一仰脖子把酒喝下,厉声笑道:“说得可真是好听!既然如此,那就先把你的命偿还给我好了!”

欧阳老爷一怔,下意识地看了凌书南一眼,不是说孙淼已经将这些恩怨放下了,怎么还……

凌书南又倒了一杯酒,轻描淡写道:“其实,孙大人给我龙珠的条件是,杀了你们。”

“什么?!”钟氏猛地站起来,片刻便明白过来,“这……这酒里有毒?”

看到钟氏的模样,孙淼不禁哈哈大笑,“不错!你不是爱他吗?我要你亲眼瞧着他死去,我要你也尝一尝痛心的滋味!我要亲眼看到你们这一对狗男女不得好死!痛快,当真是痛快!”

跪在地上的欧阳老爷倒没有愤怒,他站起来,扶住摇摇欲坠的钟氏,十分平静地看着病榻上狰狞的孙淼,“这条命,原本就是欠你的,倘若你杀了我,觉得解气,我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他深深地看了钟氏一眼,眼里全是满足,“我一直以为这辈子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却没想到能和你一起相守二十多年,这一生原本就是赚来的。”

钟氏与欧阳老爷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眼眶中盈满了泪。随后,欧阳老爷对孙淼说道:“这些年,我也算是攒了些家业,你只管将这些拿去,虽比不上你从前的生活,但料来也能衣食无忧了。”

孙淼冷哼道:“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别指望我会给你解药!凌姑娘,你倒是告诉他们,这种毒药是怎么个死法?”

凌书南道:“全身的血管一截一截裂开,就像是放鞭炮一样,直到所有的血液都流干净……”说完,她面色惨白,不得不说,郦天霄这番形容很到位,她每每想起,就仿佛听到自己的血管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令她不寒而栗。

钟氏惨然一笑,“你真是恨死了我。”说完这句话,她径直冲过来,毫不犹豫地夺过杯子,一饮而尽。

孙淼愕然地看着她,那一刹那没有预想的那样痛快,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还真是伉俪情深啊!他中了毒,你就毫不犹豫地去陪他!好,好得很!我倒要看看,毒发时,你们还能不能这样镇定!”

“倘若我们这样死,能令你解恨,又何乐不为呢?”钟氏面不改色,在孙淼床前坐下,“阿淼,我早就想死了。当初,公公因听到我们的谈话,知晓哥哥对我的心意,气急攻心而亡,我便想过要谢罪而亡。只是,你当初一遍一遍地告诉我,让我不要离开你,我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真相,我怕我说出实情,你会发疯。后来,你带兵离开武昌,燕兵将整个武昌城围成水桶一般。当时,武昌城内,所有人都以为活不了了。我想,这样也好,反正是要死的,就让你以为我是被楚兵所杀,总好过你知道真相。当时,我只想着要死了,也就不再理会那些礼教约束和旁人的目光,可万万没有想到,你会……”

“够了!”孙淼听她亲口提起那一夜,只觉得血气上涌,“少在这里假惺惺!你若真的想谢罪,当初怎么不死在我剑下?你若真的有一点廉耻和愧疚,又怎么会跟他光明正大地做夫妻,还一做就是二十多年?”

“若不是因为你,我为什么要苟活到今日?”钟氏听得他质问,终于忍不住道出实情,“当初哥哥伤了你,我们已是追悔莫及,楚国退兵之后,我们带着你到处寻医,只希望你有一日能够醒来,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二十年。”

欧阳老爷苦笑道:“若不是为了掩饰你的身份,只怕小文也不会同我结为夫妻。她一直觉得有愧于你,说什么也不肯再背叛你了。这么多年,我与小文也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罢了,再没有行过那周公之礼。如若不然,我们现在也早该儿女成群了。孙大人,伤你的人是我,你真正该恨的人也是我。这么多年来,小文尽心尽力地照顾你,对你不离不弃,纵使她有对你不住的地方,也该还清了。”欧阳老爷忽然觉得眼皮沉沉的,说话也有些力不从心,想必是毒性发作了。他定了定神,叹了口气道,“你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我与小文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他再不理会孙淼,而是望着钟氏,一字一句地说道:“下辈子,说什么也不要再做你哥哥了,这样,我们之间便没有这些苦难……”他声音渐弱,终于气力不支,倒了下去。

钟氏抽噎着轻轻说道:“哥哥等我。”转而朝凌书南跪下。

孙淼一怔,忽然间大笑道:“怎么,怕死了?想要解药了?”

钟氏却摇了摇头,恳切道:“我死不足惜,只是临死前,有一件事拜托姑娘,还请姑娘看在你我相识一场,帮这个忙。”

凌书南连忙答应,钟氏看了孙淼一眼,忧心忡忡地道:“求姑娘帮我照顾阿淼,好歹帮我寻个靠得住的人照顾他。他的手脚不方便,需要每日用温水擦洗,揉捏,每两个时辰替他翻一次身。这被褥也要勤换,房间里头要经常通风。还有,他不能吃辛辣的食物,不能够饮酒。大夫还说过,最好要控制情绪。还有,晚上最要当心……”说着,她便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她强撑着,在倒下之前朝孙淼望了最后一眼,挤出一丝笑意,“阿淼,我再不能照顾你了,希望你莫再恨我,善待自己……”

她的身子轰然倒下,脑袋压在孙淼胸口,那沉沉的一击,竟让他觉得无比沉闷。

凌书南拍手道:“好啦,他们都死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死了?是啊,他们都死了……”孙淼低头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钟氏,只觉得茫然。

凌书南不解地问道:“孙大人,你心愿得偿,不是应该高兴吗?”

是啊,这一对奸夫淫妇死在了他面前,他应该无比高兴才是,可是为什么,当这一幕真正发生时,他心里头却是一点畅快也没有。尤其是钟氏倒下的那一刻,前尘往事一闪而过,他恨不能伸出手来拉住她。

可是,他是伸不出手的。他背靠着软软的羊毛垫子,这是前两日,钟氏见他醒来,知道他想直起身子坐着,特意给他送来的,那垫子软软的,暖暖的,还带着他最喜欢闻的沉香香气。他看着搁在身侧的双手,虽然他不能动弹,指甲却还是会长的。前两日她帮他把指甲修剪得平平整整,那时,他还在对她破口大骂……

她喂他吃饭,替他按摩时,他也是一句好话没有,可是,现在,她死了,他们的恩怨终于了却了,他却突然想起她所做的一切。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并不是真的希望她死去,那些他在乎得要命的爱恨情仇,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解药呢?解药在哪里?”孙淼脱口而出道。

凌书南一怔,赔笑道:“孙大人,这种毒是没有解药的。大人,我已经替你杀了他们,现在是否能告诉我龙珠在哪里……”

“不,我不要她死,你快点把解药交出来,你快些救活她!”不等凌书南说完,孙淼就急急说道,“她若是死了,你休想知道龙珠的下落。”

“孙大人,你怎么能言而无信?你明明说杀死他们就告诉我……”凌书南不满道。

“我不管,总之,她若是死了,你也休想得到龙珠!”孙淼耍起了无赖,“只要你能救活她,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话音刚落,凌书南已经从怀里掏出一瓶薄荷油往钟氏的鼻前一送,浓郁清新的薄荷香气顿时送入她的鼻中,原本不省人事的钟氏忽然打了个喷嚏,眼瞅着悠悠转转地就醒了过来。

孙淼正错愕间,钟氏已经直起身来,一脸茫然地看着两人,“我……我这是怎么了?还是我已经死了?”她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双手,并没有瞧见血管爆裂。

凌书南笑了,“那样恐怖的毒药我可没有。夫人请放心,你并没有死。”她手里还有一些蒙汗药,那是郦天霄给她用来骗取孙玉钦密函的,没想到却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孙淼忽然间明白过来,朝她瞪圆了眼,“你竟敢骗我?”

“若不是骗你,只怕孙大人现在还在后悔呢!孙大人,你和钟夫人、欧阳老爷的恩怨,不是已经被这一杯‘毒酒’给化解了吗?”她笑呵呵地朝孙淼道,“孙大人,如今人我也‘杀’了,也给你救活了,可算是功德圆满了?”

“化解?”钟氏咀嚼着凌书南话里的意思,难以置信地看向孙淼,双目盈盈,放出异样的光彩,“阿淼,你……你原谅我们了?”

“没有,这些爱与恨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孙淼的话顿时让钟氏眸中的光亮暗淡下去。

“可我也不想你死,或许这就是我们三个人的命吧,倘若他不是你哥哥,我没有遇上你,或许我们三个人都能很幸福。可如今,只怕我们三个人的恩怨这一辈子都说不清道不尽了。”孙淼幽幽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你跟他走吧!你们欠我的,可对你们而言,我又何尝不是横在你们中间的最大阻碍?也罢,既然你们两情相悦,这么多年,他对你也是不离不弃,你就只管跟他去吧。”

钟氏使劲地摇了摇头,“不,我早已跟他说过,绝对不会扔下你不管。阿淼,我是爱他,可你待我那样好,我心里是知道的,如今你这样子,说什么我也不可能离开你。”

钟氏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阿淼,就让我和哥哥照顾你,好不好?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们三个人,这辈子,只怕是分不开了。”

“这又何必?”孙淼看着语气坚定的钟氏,虽然没有点头应允,可想来,三个人心里的死结算是彻底解开了。

凌书南看着两个人,只觉得这房间终于有了暖意,她松了口气,在一旁适时地提醒道:“孙大人,我的酬劳……”

孙淼已然放下恩怨,见凌书南问得急,不由对她歉然道:“实在对不住,我只是想骗你帮我杀他们,其实白龙珠在哪里我根本就不知道。”

“什么?”凌书南顿时就急了。

孙淼直言道:“当初皇上让我小心保管白龙珠,我便将它嵌在我的随身佩剑上,可是隔了二十几年,我才醒来,那把佩剑,我实在不知道在何处……”

凌书南的表情顿时垮了下去,旁边的钟氏却忽然道:“等等,是那天你要杀哥哥和我的那把剑吗?”

提到那一日,孙淼还是有些不自在,但却点了点头。

钟氏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就捧着一个匣子过来,那匣子已经落了灰,想来是许久都没有再碰。钟氏打开匣子,取出一柄银白色的宝剑。

孙淼惊呼道:“正是这把,你竟一直收着?”

钟氏赧然道:“我知道你一向剑不离身,更何况,我一直想,哪日等你醒了,就将它亲手交给你,好让你随时取我性命……”

“好,这下好了!”凌书南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孙大人,这白龙珠在何处?”

孙淼提示道:“你仔细看看剑柄。”

凌书南小心翼翼地接过,果然瞧见剑柄最外端的上方有一个浑圆的凸起,那凸起和赤龙珠的大小一模一样,“是这个?”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拔起来,可那东西却一动不动,她再使力,仍是纹丝不动。

“白龙珠属金,能牢牢地吸在铁器上,除非用火方能令其脱离。”孙淼眼见凌书南爱不释手,索性对她说道,“你把这剑也拿去好了,反正,我这一生是再不能用剑了。”

得到龙珠的凌书南匆匆拜别了孙淼与钟夫人,兴高采烈出了欧阳府。

凌书南拿到白龙珠,一时高兴,压根没意识到此刻是子夜。初冬时分,寒气重得很,她一出来,就被冻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正要往回春堂去,猛地想起欧阳老爷的话,此时回春堂正被蓝甲护军层层包围,她是不能回去了。

正不知该上哪里去找郦天霄,突然头顶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痛得她两眼冒金星。她弯腰捡起那东西,一看,竟是个被啃了一半的馒头。正要破口大骂,谁这么没功德心,居然随便扔垃圾,一黑影已从树上翩然落下,正是郦天霄。

“你怎么在这儿?”凌书南颇为诧异。

“回春堂已经不能待了,我怕你自投罗网。”

凌书南怔怔地看着他,“所以你就一直守在这里?”看郦天霄的模样,就知道在树上等了许久,凌书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堂堂太子会冒着寒冷等她?

郦天霄没好气道:“少做梦了,本王只是过来巡视一下,看看你是否为本王卖力。”他本来只是遣君由绛在回春堂附近等着,万一凌书南去了回春堂,便可把她带离。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夜不能寐,竟独自来到欧阳府外守候。

“打探得如何?”郦天霄不等凌书南发问,抢先引入正题。

凌书南娇笑着扬了扬手中的宝剑,“已经得手啦!”

郦天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一把接过她手中的宝剑,目光从剑鞘到剑柄来回扫了两遍,很快就定格在剑茎上方,眼睛一亮,“是白龙珠!”

回春堂暴露后,他便寻了一处空宅躲藏,因怕被人发觉,并不点灯,只是点了火折子,轻轻熏那白龙珠,直到它落入手中,他又借着月色仔细地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满意地收入袖中,“明日一早,我们便离开武昌。”

凌书南高兴地点头道,“是得起个早,这样就可以快点见到唐大哥他们。”

“唐羿耘?”郦天霄敛了笑意,“本王为何要去见他们?”

凌书南一怔,“太子爷不是答应要为他们集齐九枚龙珠?”

“那又如何?筹码只有在自己手里,才能称之为筹码。更何况,本王一向喜欢物尽其用。”郦天霄轻笑道。

凌书南心底一沉,听郦天霄的意思,只怕他不会那么痛快就把龙珠交给唐羿耘他们。她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太子爷答应了孙伯伯他们,你这样岂不是出尔反尔?”

话未说完,郦天霄忽然一伸手,朝凌书南掷去一个小瓷瓶。凌书南揭开盖子一倒,一颗滚圆的药丸跌落出来,只听郦天霄道:“明日就是七日之期,这颗解药是你应得的。”

凌书南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又过了七天,她一心一意只知道找龙珠,却险些把自己毒发的日子忘记了。她小心收下,心里头却还是惦记着龙珠之事,正要再提醒,郦天霄沉声道:“本王命你做的事,你做得很好。不过,有些事,不是你该过问的。”

他冷脸的样子倒是把凌书南给慑住了。其实她早知道郦天霄的为人,不择手段,狡诈异常,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把他费力得到的龙珠拱手让人?也罢,至少她知道白龙珠和海东龙珠都在郦天霄这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她在郦天霄身边一日,定能想出办法,到时候再将龙珠偷过来就是!

“阿嚏——”到底是更深露重,凌书南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郦天霄解了身上的斗篷往凌书南身上一掷,冷哼道:“打喷嚏的声音跟杀猪似的,我可不想把隔壁的人都惊醒。”

那斗篷有一股龙涎香的气味,并不是凌书南喜欢的,她急急问道:“你们出来时,可有将回春堂的行李也带出来?”

“不过几件衣裳,有什么好拿的。”

“那我的东西也没有拿出来?”凌书南顿时红了脸,郦天霄瞧她那紧张模样,不觉微笑,“你是想着那些银两吧?瞧你那贪财模样,几两银子就能让你猴急成这样。”

“什么银子,是我的斗篷!我的斗篷在里边!”凌书南跺着脚,十分懊恼,恨不能现在就冲出去把那件斗篷拿回来。

郦天霄不解凌书南为什么这么着急,可看她紧张的模样,心里猜着八成不是孙玉钦就是姓唐的那个粗人送的。眼见她毫不在意地捏着自己的斗篷,他微微有些怒意,一伸手将她手里的斗篷抽了回来,冷笑道:“本王可没有义务替你收垃圾,既然你那么在意,何不自己回去拿?”说完,他拿了斗篷,径直往房间去了。

你的斗篷才是垃圾!凌书南对着他的背影暗暗骂道。她从孙聚堂部出来,不论去哪里都带着白衣人留给她的斗篷与短笛。于她而言,那斗篷是最珍贵之物。可是,如今蓝甲守军将回春堂围死,她如何拿得到?

她轻抚着随身携带的短笛,有些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本来,以龙珠换到解药,她应该高兴才对,可为什么她却一点喜悦之情都没有。她仰起头看着天空圆圆的明月,总觉得无比失落……

郦天霄也不知为何,明明得了白龙珠,却并不如他想象中如意。他拎着斗篷入屋,越看越不顺眼,一甩手将那斗篷狠狠摔在地上,“不过一件斗篷罢了,本王的难道就不好吗?”

他话一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向笃定的目光忽然变得闪烁起来。他微微有些心悸,回想起这几日自己情绪的变化,更是有些后怕,他赶紧闭上眼,想要将心中那股疑惑驱逐出去。他一向冷静自持,绝不可能为了这种事乱方寸,更不可能为了那样的女人而……

“太子爷!”凌书南小跑进来,她的声音顿时令郦天霄的思绪又乱了几分。

“什么事?”他不耐烦地板起一张面孔,月色下,他肃穆的面孔有些森然,顿时让凌书南不敢再上前。

“我们……能不能晚一两天离开武昌?”凌书南难得地柔声问道,“第一嘛,现在外头正查得紧,我们何不等风头稍稍过去了,再出城?第二嘛,我听闻武昌城是吴国旧都,有许多好玩的地方,我想去逛逛。这个,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对不对?”

她抬头望月,惊觉那月亮之圆,一算日子,明日就是十五了。她记得白衣人说过,每月十五,他一定会在武昌西樊山的涵息泉边。她现在就在武昌,而且明天就是十五。想到自己离他那么近,且明日只要她去涵息泉就能瞧见他,竟让她觉得无比激动,连带着身上的凉意也去了不少。

她想去瞧一瞧,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看,也是好的。

郦天霄得了龙珠,心想此处离西山很近,本就有意顺道上山拜访一下黄昏大侠,再加上他之前就已向黄昏的弟子无筹表达过这个愿望,正好趁着这几日黄昏出关,去会上一会。他决定临时撇下凌书南,只带君由绛上山,于是轻哼道:“随便你吧。”

凌书南心下大喜,到底是刚刚立了一功,所以郦天霄对自己有求必应。那边厢郦天霄却忽然说道:“若没旁的事,就退下。”

退下?凌书南一怔,这宅子很小,除了这一间大屋子外,外头就只有一间茅房和半间开放式灶台,他这一声退下,让她退到茅房里去吗?

凌书南为难地赔笑道:“外边很冷呢,不如……

“出去!”郦天霄怒斥道,他双目中的寒光让凌书南觉察出一丝杀机,好端端地发什么脾气?当真是过河拆桥、兔死狗烹的家伙。尽管心里头把郦天霄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但却着实不敢得罪他,她只好一个人往院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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