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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唯有蜡梅香

夜里气温极低,饶是郦天霄在屋里,也觉得寒意阵阵,更别说在院子里衣着单薄的凌书南了。眼见她要么在墙根下蜷缩成一团,要么像只兔子一样到处乱蹦乱跳,借以取暖,郦天霄只觉得心烦意乱。他索性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然而,这一宿,于他而言,竟然是这样漫长……

冬日的清晨,阳光难得地洒向武昌城,荒芜的墙头上落了几只鸟儿,凌书南便是被头顶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的。郦天霄早已经不在,屋子里只有那件他丢弃在地的斗篷。

这样更好!凌书南的心情莫名畅快,她从井里打了盆水,认认真真梳洗完毕,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大爷,请问樊山怎么去?”

被凌书南拽住的卖菜大爷热情地道:“你从西门出去,沿着那条官道一直往西走,差不多走个十里地就到西山啦,西山山脚下有很大一片梅林,很好认的。”

凌书南正要感谢,听到后面的话,不禁有些尴尬,道:“大爷,你听错了,我问的是樊山啦!”

“没错,没错,一看你就是专门去西山的吧?”卖菜大爷高兴地拉着凌书南的手道,“小姑娘,你也太心急啦,要见黄昏大师也要等明天啊,年轻人,多听黄昏大师讲讲经,也是好的。”

凌书南有些急了,对着卖菜大爷的耳朵大声道:“我不是去西山,我是要去樊山!樊——山!”

卖菜大爷掏了掏耳朵,苦笑道:“嗨,樊山不就是西山嘛!你这女娃娃还真是奇怪,旁的人都只知道西山,不知道樊山,你倒反着了。”

这会儿轮到凌书南惊诧了,原来樊山就是西山。可是西山不是黄昏大师的地盘吗?难道神医也和无筹、无求一样,是他的弟子?是了,他医术高超,同样也有一颗慈悲救人的心,极有可能与他们一样。只是,既然黄昏、无筹都是和尚,难道他也是佛门弟子?不知为什么,想到此,凌书南觉得心里有一阵莫名的失落。

她一路西行,到正午时,人已颇有几分疲倦,正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吃点干粮,可还未坐定,鼻中便依稀闻到淡淡的梅花幽香。她精神一振,一鼓作气,继续往前行。

不一会儿,便远远瞧见一片嫩黄,那香气也愈来愈浓,像极了神医身上的味道。凌书南疾步上前,果然瞧见一片梅林,梅树干枯细瘦的枝头上,一朵连着一朵的蜡梅正迎风绽放。

蜡梅花朵虽小,却有着独特的馥郁香气。她在梅林驻足许久,才恋恋不舍地向山门走去。迎面瞧见两个小沙弥,她连忙问起涵息泉。

小沙弥听她提到涵息泉,不由面面相觑,毕恭毕敬地双手合十,行了个礼,便领着她前去。爬至西山的半山腰,凌书南跟着小沙弥进了一间规模极大、香火鼎盛的灵泉寺,她的一颗心不由沉了下去。灵泉寺,顾名思义,是由涵息泉得名,神医每月十五都要来灵泉寺,可见是出家人。

涵息泉就在灵泉寺的最后面,小沙弥指引了位置,就由着凌书南一个人前往。凌书南顺着水声,很快就找到了涵息泉。清澈的水流从山间夹缝里缓缓流向底下的一汪碧潭,潭边栽有几株蜡梅,那蜡梅与山下的寻常蜡梅不同,花色是纯黄的,隐隐带着紫纹。

忽然,她瞥见潭中有一人影,赤着身,背对她静坐于潭中,半截胳膊露在外头,肌肤结实紧致,头顶用一支白玉簪绾了发髻,虽瞧不见他正面,但这个背影足以令人怦然心动。

凌书南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打了个招呼,“嗨——”

人影微微一晃,潭水晕出一圈涟漪。

凌书南颇有几分忐忑,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我没有打扰你吧?”

潭中的人微微皱起了眉,语气已有些不善,“你怎么跟来了?”

郦天霄一大早带着君由绛往西山来,一入山门,就遇上两个小沙弥,并向他们说明身份和来意。小沙弥回禀后,就径直领着他们往这涵息泉来了。君由绛不禁有些气恼道:“这个黄昏也太不识好歹了吧,竟然敢如此怠慢殿下。更过分的是,他还如此大逆不道,要殿下沐浴更衣,他以为他是谁啊?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殿下,我还是去问问。”

郦天霄并未阻止,毕竟这寒潭水极冷,若非他以深厚内力相抗,恐怕要冻成冰块了。

刚才那番话,他虽是说与君由绛听,却也在心底默想,他是该在这寒潭中好好冷静冷静,将他那颗沾了一粒不该有的尘埃的心洗涤干净!

他闭着眼在潭中静坐,忽然听见背后传来那女人的声音,他心下一凛,这女人的气场竟然如此强大,竟让他生出这样的幻听来?他继续摒除杂念,却再度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这一次,他终于意识到,他不是幻听,而是那女人真的来了!

阴魂不散!他心下恼火,立马就斥道:“你怎么跟来了?”

满以为那女人会阴阳怪调地反驳,哪知道她却万分小心,用无比温柔的语调说道:“我……我就是想来碰碰运气,看会不会遇到你。”

他从来没有听过她用这样的声调,一时间心跳的节奏都有些变了。他转过脸,挑眉看她,“是不是有求于我?”

凌书南满心期待地看着那人影转过身来,可当那俊俏的面孔在她瞳孔里渐渐放大时,她立马就惊诧地叫出声来,道:“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实在难以置信,使劲把眼睛揉了好几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是那个令人讨厌的恶魔?

郦天霄看到凌书南那一副见鬼的表情,顿时火冒三丈,他倏地站起来,水花溅了凌书南满脸,“不然你以为是谁?”

“殿下,师父有请,还请您先随我去更衣。”凌书南的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她回转头,只见无筹礼貌地朝郦天霄鞠躬行礼,抬起头时瞧见她,不由大喜道,“姐姐,你也来啦?你特意来看我的对不对?”

“呃……”凌书南干笑,连忙点了点头。她已然回过神来,明白郦天霄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不管怎样,她与神医的事还是不要让郦天霄知道为好。

原来是找他!郦天霄心下愤然,只觉得这女人真是没救了,她到底有多饥渴,连个乳臭未干的和尚都能觊觎。他接过君由绛递上的干净衣服和脸帕,边走边擦,行至凌书南身边时,顺手一甩,凌书南身上顿时下起了毛毛雨。

凌书南正要瞪眼,郦天霄却已走远,只剩下无筹朝她比了个手势,示意让她在这里等他。

她在涵息泉旁抱膝坐着,心里头微微有些忐忑,她能见到神医吗?

正想得出神,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两下,她扭过头,却是一位碧裳女子。

“我叫折枝。”那女子盈盈一笑,“我家先生有请姑娘。”

她不解,“你家先生是?”

折枝道:“姑娘随我去便是。”见她犹豫不动,她只好笑道,“每月十五,樊山涵息泉边,姑娘此行不是来寻梅的吗?”

凌书南的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你家先生……先生是……是他!好,我跟你去!”

折枝带着凌书南一路往山上走,直入一青瓦园中,石子路的左右两旁皆是郁郁松树,相比园外满地的黄叶,这园中的青松倒是令人精神一振。

茂密古松中,藏有一幢三层楼阁,那楼阁重檐飞角,精巧雅致,阶前正中央悬一牌匾,名曰“松风阁”,左右两边则挂着一对刻在竹板上的对子,上联是“阁外松风听不绝”,下联是“山中胜绩景常新”。站在松风阁顶楼,眺目远看,倒果真如联上所说,如临万松之岭,听松涛,俯寒溪,将山中幽雅景致尽收眼底。

凌书南一个人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鼻中闻到一阵梅香,顿觉舒爽万分,一时间竟有些得意忘形,扯着嗓子高歌了一曲——

啊咿啊哦,啊咿啊哦,

啊嘶嘚啊嘶嘚,

啊嘶嘚咯嘚咯嘚咯嘚

啊嘶嘚啊嘶嘚咯咯

……

唱了一半,她猛地觉得有人在看自己,扭过头,果然瞧见白衣神医戴着斗笠站在她身后。

她顿时傻眼了,“你……你怎么来了?”问完才觉得这话有点二,是他请她来的,他当然会在这里。

凌书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她真是发疯了,唱什么歌不好,居然会唱这首神曲,而且还唱得那么带劲……

好在神医教养极高,他并未嘲笑她,不仅如此,他还柔声说道,“是我觉得太好听,不忍心打扰。”

“好听?!……”凌书南干笑了两声,只怕听完这首歌,黑纱后该是一脸“忐忑”才对吧?

“是,我从歌声里听出姑娘发自内心的喜悦,快乐之音自然是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他笑道,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

凌书南红着脸低下头,来的时候她一直想要与他说些什么,可当他真的出现在她眼前,她却是半天说不出话来,于是只好自我介绍,“我叫凌书南,是一个厨子,就是烧饭的那个厨子。”虽然眼前的白衣人不可能像郦天霄那么猥琐,可自从郦天霄闹了一个乌龙后,凌书南觉得还是解释一下好,“不过我不烧火,我只雕花。公子你呢?你住在这里,莫非……你也是黄昏大侠的高足?”

他摇了摇头,瞧见凌书南松了一口气,颇有些不解,“怎么,是黄昏的徒弟有什么不好?”

“没有不好。”她当然不会承认,可心里却在想,黄昏的徒弟当然不好,倘若他是佛门弟子,那她心底的幻想不也破灭了吗?

正想着,神医忽然说道:“快躺下!”

躺下?她没听错吧?现在?在这里?

她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神医就翩然而起,直奔自己。她只觉得肾上腺素激增,那颗小心脏差点撞出来。

不!是真的撞出来了!神医使劲一推,凌书南整个人便朝下直直地摔了下去,臀部重重地落在地上,颠得她骨头都要散了。她直等着后脑勺重重地砸下,却忽然间感觉脑后一热,却是神医一伸手将她捞过,耳畔几声嗖嗖声擦过,她已被他护在怀里,两个人就势往房间里头滚去。

凌书南这才回过神来,有人偷袭?!

神医袖子一甩,房门被掩上,外边打斗声已起。

“没伤着吧?”

凌书南惊魂未定,但神医在身侧,她却只觉得安心。她正要出声回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接着就像全身麻醉了一般,没有了知觉。

只因方才白衣人带着她就地一滚,仓皇间,头上的斗笠也被甩脱了出去,露出了他的庐山真面目。

自穿到此处,帅哥倒是见过不少,尤其是郦天霄,初见时,确有惊为天人的感觉。可当瞧见白衣人的真容时,郦天霄也黯然失色。他神清骨秀,紫芝眉宇,分明就是那春闺梦里人。

阳光从窗棂间洒进来,照映在他独有的金黄色长发上,便像是秋日里远山上的黄叶,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连人的心也随之放逐天际。

一见君子终身误!

只是眼前的白衣神医,面色颇显憔悴。凌书南蓦地想起他将不久于人世,麻醉的心陡然往回一缩,只觉得胸闷。

“先生,他们跑了。”又一女子提剑而来。

“跑了便跑了,反正也知道是谁。”神医颇有些无奈地轻笑。

女子忽然惊呼道:“先生,你受伤了!”凌书南心下一惊,扭头一看,这才发现他护着自己的手臂肘部有一道淤黑的血痕,女子顿时紧张道,“箭上有毒!”

凌书南听得心惊肉跳,旁边的神医却全然不急,“何必大惊小怪,不过是些抹在刃上的寻常毒药,我自己弄就好了。”他在女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道,“你不必跟着我,此处只怕不够安全,你还是带她去灵泉寺,我一会儿就来。”

他又扭头对凌书南苦笑道:“凌姑娘,让你受惊了。你身上的毒,我已想到法子,迟些再同你……”

“你能不能不要处处以旁人为先,先想想你自己?你都伤成这样了,还理会我做什么?!”凌书南一时着急,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白衣神医茫然不解地看着她,只见两行清泪从她眼中夺眶而出。

凌书南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情绪失控,待反应过来,顿时有些窘迫,她抹着泪,一个人冲下楼去。

白衣神医的侍婢追了上来,说道:“凌姑娘,我叫花冠,你跟我走吧!”

凌书南因方才的举动颇有些不好意思,哪知花冠却很是高兴,“凌姑娘,你方才说得真好,我早就想那样说我家先生了。”

凌书南默然不语,想到自己刚才落泪,只怕那点心思也被她瞧了出来。

哪知花冠却道:“凌姑娘,你不用不好意思,我还没瞧见有哪个女子见到我家先生不心动的,要不我家先生也用不着蒙着脸了。”

凌书南不由想起当初在山谷中见到他的情形,他说,看不见,未必不是一种福气。他因为不想与人有瓜葛,所以戴着黑纱,却不知道,她瞧见黑纱后那张面孔,便再也忘不掉了。

花冠与折枝性格截然不同,她像只黄鹂在她耳畔叫唤个不停,“不过,你可是第一个敢用那样口吻与我家先生说话的人,我可佩服得紧。”

凌书南这才想起还没来得及问白衣人的姓名,听花冠这样说,他应该是大有来头才对。她按捺不住,不由问道:“对了,你家先生是谁啊?”

花冠诧异地看了凌书南一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我家先生名动天下,你居然不知道我家先生是谁?”她无奈地摇头苦笑,仿佛她是无药可救了一般,于是不再理会她,疾步就往灵泉寺奔去。

凌书南颇有些委屈,这个世界获取信息的手段那么贫乏,又没有谷歌百度,她怎么查啊?!

凌书南一到灵泉寺,就打听郦天霄的下落。自见了神医后,她的脑子就好似被上紧了发条,她时刻提醒自己,必须尽快收集齐九枚龙珠。

她自报家门说是郦天霄的东宫护卫,灵泉寺的和尚便将其领至禅室。

一进门,就听见君由绛在郦天霄身后抱怨,“殿下,我们都等了快一个时辰了,我看那个黄昏是故意要为难我们,我们还要等下去吗?”

郦天霄不咸不淡道:“这点耐心都没有,你见到黄昏又有何用?”他说着,一撇头,瞧见凌书南进来,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凌书南挤出笑道:“太子爷,我觉得君大人说得对,那个黄昏老和尚八成是看太子爷不顺眼,我们还是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还是想想该怎样接着找龙珠才对。”

“黄昏老和尚?!”君由绛差点笑岔气。

凌书南不解君由绛为什么学她说话,还这副模样,正要问,一旁的郦天霄却狠狠瞪了君由绛一眼,转而对凌书南道:“你是转了性了?居然抢着要找龙珠?”

“当然了,早找到早交差,我也不想一辈子受制于太子爷啊!再说了,太子爷也不想瞧见我这张脸,对吧?”

听到凌书南的话,郦天霄立马便道:“你还真是有自知之明。”手一甩,却是无心饮茶了。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像是有不少人往这边赶来,郦天霄只当是黄昏来了,不由从座上站起来。

进来的却是两个小沙弥,还引着一个大帮子人,小沙弥一进来,就用手指着凌书南,“就是她!”

凌书南一怔,认出这小沙弥就是不久前在山门前碰到领着她进灵泉寺的。她正要上前问发生什么事了,人群里忽然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对着她叫道:“就是她!就是她!”

不等她反应过来,两把冰凉的钢刀就已经架在她的脖颈上。凌书南傻了眼,“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小心翼翼地扫向一边的蓝甲兵士,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那披散着头发的男子忽然撩开了头发,露出那张满是惊恐、仇恨和狰狞的面孔,“怎么,想装失忆吗,南嫂?”

这个称谓让凌书南一凛,定睛一看,原来眼前这男子正是昨天才见过的欧阳老爷,孙淼之妻钟氏的挂名哥哥。

“欧阳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带这么多蓝甲兵士前来捉拿她,而且还用那样仇恨的眼光看她。

郦天霄也在一旁问道:“几位为何拿人?”

蓝甲兵士对凌书南道:“如今有人指证你是曾国奸细……”

话还未说完,一旁的郦天霄就出声道:“这里可是西山,不是武昌城,就算是曾国人又如何?是谁给你们权力到西山捉拿贵宾的?”

那蓝甲兵士扫了郦天霄一眼,道:“不错,若只是意图不轨的奸细,既出了武昌城,我等也没这个权力。但若是杀人嫌犯,便是到了天边,我们也有义务缉拿归案!”说着,他转向凌书南,严肃地道,“如今有人控告你以十分残忍的手段谋杀一男一女,我以武昌府刑房捕头的名义,以杀人疑犯之罪名缉拿你。”

凌书南简直在听天书一般,“谋杀一男一女?我?!”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怎么可能杀人?我杀了谁?”

“昨天就是你乔装混入我府中,就是你骗我喝下毒酒!你还要否认吗?是你杀了小文,是你杀了孙淼!”

凌书南只觉一把利剑刺入她的后心,一切都跟做梦似的,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欧阳老爷,“你……你说我杀了孙大人和钟夫人?他们……他们死了?不可能啊!”

“你还不承认!”

“是,我是去了欧阳府,我是骗了你们,可……可我给你喝的根本就不是毒酒,我也根本不可能杀了他们啊!我走的时候,他们俩明明还好好的!”

“好了,等到了衙门,一切自有公断,莫在此地惊扰了黄昏大侠。”那蓝甲兵士一开腔,饶是欧阳老爷也不得不暂时熄火。凌书南万万没想到会生出这么一个事端,眼看自己就要被带走,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站住!”

听声音,是无筹。

果然,无筹急匆匆冲了出来,伸手就要将凌书南脖子上的钢刀架开,“姐姐不可能是杀人凶手,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他突然冲出来相护,让凌书南心中一暖,刚刚准备上前一步的郦天霄,却是轻哼了一声,重又落了座。

“你凭什么说她不是?难道你亲眼瞧见了吗?你若没亲眼瞧见,就让开!”欧阳老爷红着眼道,若不是顾忌此地是灵泉寺,眼前又是个出家人,他恨不能立马就把他扯开。

“凭我是黄昏的徒弟!”无筹眼见那些蓝甲兵士要将凌书南带走,情急之下便直接把他师父扛了出来,“我以黄昏徒弟的名义发誓,姐姐她绝对不可能是杀人凶手,我相信她!”

他忽然把黄昏说出来,倒是一时间让其他人不知如何反驳,无筹趁机便要将凌书南解救出来,但他还没有把刀挪开,就已经被人一把揪住,“无筹,师父的名号岂容你这样随意践踏?当真是胡闹!”

来者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和尚,剑眉黑髯,自有一股威仪。

无筹被那和尚架住,急得满脸通红,“大师兄,我怎么是随意践踏。师父曾说,既然选择相信,便要坚持到底!我相信姐姐的为人,她……就算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可她说她没杀人,我便相信。”

“荒谬至极!凡事有理有据,方能服人,否则要衙门何用?要律法何用?”原来这和尚正是武昌城的实际监管者,黄昏的大徒弟无谋,他见无筹如此幼稚地阻拦,不得不出面。

“不,我不能让你带走姐姐。”无筹也知道自己没有证据,却还是倔强地不肯挪步。

无谋不禁怒道:“无筹,你以为你还是在伙房里袒护哪个师弟吗?你跟我到山下去看看,看看有多少人在我们西山脚下等着将杀人凶手捉拿归案?武昌城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如此严重且凶残的杀人案,还是出在孙淼夫妇身上!孙淼曾任武昌守备,武昌城中至今仍有不少人念着他昔日维护武昌城之情。如今,他和他的夫人不明不白死了,且死状残忍,身首异处,多少人恨不能现在就将凶手正法,以慰他在天之灵!听说有人指证凶手,所有人都自发寻找凶手下落,听闻疑犯来了西山,上千人就这样自发地赶了过来,唯恐那疑犯藏匿西山,妄图脱罪。可你呢?你却借师父之名包庇袒护,如此蛮横不讲理,你让我如何向死者、向山下的那些百姓交代?如何向武昌城十多万居民交代?如何向师父交代?!”

无筹被无谋问得哑口无言,越发为凌书南忧心了,“大师兄,照你这样说,姐姐要是跟你走,那还能活吗?她,真的不可能是凶手啊!”

无谋道:“你放心交给衙门,真凶不能放过,冤案也是绝不容许的。她若不是凶手,他们自然要还她一个公道!”无谋一个眼神示意,那两个蓝甲兵便把凌书南双手反转,往外押解出去。

临出门的时候,凌书南无助地望向房内,她忽然间想到,也许郦天霄可以帮她作证,昨天夜里,他瞧见她从欧阳府中出来的,他能证明她不是凶手!可是,她还没有叫出声,便瞥见郦天霄安稳地端坐在椅子上,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卡在喉咙里的求救声忽然就咽了下去,她的生死,他又怎么可能会放在心上?更何况,他是曾国太子,一旦在这些人面前露出身份,只怕他们非但不信他的证词,还会疑心他才是主谋,他岂肯为了她而陷自己于不利?于是,她从他身上收回目光,任由蓝甲兵把自己拖了出去。

郦天霄端着茶碗,却是一口也喝不下,他一直刻意回避着凌书南的目光,却还是按捺不住,抬起头来,正好瞧见她的目光从他身上划过,他心中一动,越发觉得这茶水苦得很。

无筹看着人群散去,连忙冲到郦天霄身旁,带了几分怒气道:“殿下,姐姐为什么会去找孙淼,我看八成是与你有关吧?如今她出了事,你竟然有心思在这里喝茶?”

君由绛把无筹往外推了推,“这位小师父,太子殿下是应你师父之邀在这里等候的,你说话最好有些分寸,也不看看是在对谁说话!”

无筹见郦天霄依旧端坐着,越发看不起他,冷哼一声,径直冲了出去。

无筹走后,正襟危坐的郦天霄像是蔫了一样,他放下茶碗,传唤君由绛。

只是刚刚叫出声,君由绛就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倒,“殿下,倘若您要吩咐卑职去救凌书南,卑职恳请殿下收回成命。殿下此番来武昌,已经是兵行险招,倘若他们认定殿下与孙淼之死有关,肯定要对殿下不利!殿下切不可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而置自己性命不顾,置大业不顾啊!”

郦天霄定定地看着君由绛,好一会儿,却是自嘲般地笑了,“连你都知道的道理,本王岂会不知?本王才不会要你去救那个女人。一个女人罢了,我岂能被她左右?本王这十多年的隐忍和等待,不容许本王有任何差错。”

他紧紧地闭上了眼,捏着茶碗的手背青筋暴突,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这女人若是死了,未必不是一桩好事!是——好——事!

凌书南被蓝甲兵押解下山,将至梅林时,才发现那边乌压压地站满了翘首以盼的人。一瞧见蓝甲兵们出来,好多人都簇拥而上,若非有无谋、无求在前拦着,只怕凌书南当即就会被他们拖出去,一阵乱打。

无谋朗声道:“各位息怒,疑犯虽已找到,但在本案尚未正式定罪落案之前,还请诸位克制自己,不可乱来。她是不是真凶,衙门自有决断!”

这些人素来敬重无谋,听了他的话,自是乖乖地收敛。可也有一些人,同欧阳老爷一样,异常愤怒,“她不是真凶,还能是谁?若不是真凶,又怎么会跑到西山来?无非就是想寻求黄昏大师的庇护,好逍遥法外!”

“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妖女绝不能轻易放过,一定要用酷刑!让她交代出究竟是谁人主使!”

凌书南张口辩解道:“我没有杀人,我根本就不会武功,怎么可能杀人?”可是她的辩解是那般无力,瞬间就被那鼎沸的人声淹没得无影无踪。

无筹在一旁看得干着急,很想做些什么,可无谋横在他面前,再加上适才那一番话,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凌书南被蓝甲兵带走。

凌书南想不通,孙淼与钟氏怎么突然间就被人杀了?无人可以为她作证,她觉得自己这回铁定是完了!

然而,原本十分嘈杂的人群突然像被电击了似的,安静下来,刚才还你推我搡的人们,忽而自发地向两边退开,让出一条道来。望去,却是四个清丽女子朝她翩翩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她才见过的折枝与花冠。

她心念一动,翘首而望,果然看见她们身后款款走向自己的,正是头戴斗笠、身着白衣的超尘男子。那一刻,凌书南心底生出一种被上天眷顾的感觉,眼眶已湿。

可是,与此同时,她心底也生出一丝担忧。他一向是只顾他人性命,曾为了救她,不惜受伤。只怕这次,又要为了她来蹚浑水,于是,她低声道:“你别管我了,清者自清,我没事的。”

“师父!”无筹和无谋见到他,异口同声地称呼道,两个人俱是双手合十,毕恭毕敬。

凌书南愕然不解地看着无筹,“难道你师父不是黄昏老和尚……”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一旁的花冠瞪了一眼,“老和尚?你说我家先生是……”那表情恨不能将凌书南狠狠咬上两口。

忽然,不知是谁怀着激动的心颤抖地问道:“真的是、是黄昏大师吗?我……我没有猜错吧?”

“是黄昏大侠!是他!”

眼看大家都万分激动,像看到救世主一般,凌书南蒙了,黄昏?他怎么可能是黄昏?!黄昏难道不该是一个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的老和尚吗?

可她瞧了半天,努力回忆了半天,忽然间想起来,从来没人跟她说过,黄昏是个老和尚,这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思维定势罢了。

她终于知晓他的姓名,如此意外,却又如此理所当然。

凌书南想得出神,都有些忘了自己的处境,倒是领头的刑房捕头颇有些不安道:“大师,都是我们不好,惊扰了您清修。武昌城内出了一起凶案,街坊们得知疑犯躲到西山,所以一起跟来了,我们这就回去。”

“是啊,师父,您才刚刚出关,实在不宜到处走动,还是早些回去歇息,这里交由弟子便好。”无谋也很是关切地道。

凌书南瞧他左臂明显要臃肿些,显然是刚刚包扎好伤口,他为救自己而受箭伤,也不知严重不严重,会不会加重他的病情……

黄昏并不在意自己,只是问无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一旁的无筹憋红了一张脸,听得无谋说凌书南是嫌犯,鼓起勇气道:“师父,无筹相信姐姐……这位女施主绝对不是凶手。师父,您能不能帮帮她?”

“无筹!”无谋对这个少不经事的少年越发不满了,“刚才我跟你说的话,你全然没听见吗?”他压低声音警告无筹道,“不要把师父牵扯进来。”

然而,未等无筹答话,黄昏就说道:“无筹说得对,我也相信。”

“师父?”无谋怔了怔,有些怀疑地朝黄昏投去探寻的目光。

黄昏又说了一遍:“我与无筹看法一致,凌姑娘不会是杀人凶手,我相信她的为人。”他声音洪亮,语句完整,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句话,像是一颗被扔入深井的石子,扑通落水,却没有一丁点的水花飞溅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作为事主的欧阳老爷僵在那里,面色大变,尤其是人群中已经有人嘟囔道:“黄昏大侠都说了,那她肯定就不是凶手。”

“对,凶手肯定是另有其人……”

听得这些议论,欧阳老爷心都凉了半截,明知道质疑黄昏实在不妥,但他还是忍不住说道:“黄昏大师一向慈悲为怀,可,也有被小人欺骗麻痹的时候,更何况……这女人最擅长撒谎!”

欧阳老爷话音刚落,就听无谋问道:“师父有证据证明不是她所为?”

“并没有。”黄昏直接说道。

无谋听了,眉头拧得紧紧的,天人交战了好久,他终于一伸脖子,说道:“若,若……是没有证据,便不能洗脱嫌疑,就、就不能这样把她给放了。谁,谁都不行!”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是艰难,汗珠布满了整张脸。

全场再度静默,凌书南心里一紧,意识到是因为自己的关系,而令黄昏处于为人诟病之境地。

哪知道黄昏轻轻一笑,朝无谋说道:“我没有让你放,无谋,你的坚持是对的。你是武昌城的监管者,自然要做到铁面无私。不论我是谁,是不是你师父,都不能徇私。”

他的话,顿时让无谋松了一口气,也让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黄昏又道:“无谋,我并非要你释放凌姑娘,只是希望在定罪之前,由我来监管凌姑娘。”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下,他又朗声道,“武昌城沿用吴国旧律,《大吴律》规定,妇女若非犯杀人死罪或奸淫大罪,不得收监,一律由其夫或其父看管。只因监中男女混杂,女犯收监,难逃虐辱。如今比起旧吴,自然是改善许多,但无论如何,收押监牢都对女子名誉有损。凌姑娘并非家住武昌,自然无法令其家人监管,可她毕竟只是疑犯,并未定罪,贸然收押,于她而言,确是无妄之灾。所以,黄昏在此,愿做凌姑娘的监护人。倘若各位信得过在下,还请将凌姑娘暂时交由黄昏监管,传唤公审,黄昏必定将凌姑娘送到。”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无谋不无担忧道:“师父三思啊!”就连一旁的欧阳老爷听了黄昏所言,也好心提示他,“是啊,黄昏大师,倘若她畏罪潜逃,您……岂不就受她连累了?”他心底早认定凌书南狡猾多变,若是不收押,她肯定会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黄昏却用更清亮的声音说道:“我既愿做凌姑娘的监护人,若有任何闪失,我愿一力承担,绝不食言。”他的话,像锤子般敲在凌书南的心间,一股暖流瞬间从心头涌了上来,她蓦地低下头,泪湿鞋面。

“君由绛,你有没有喜欢过女人?”禅房中,一个冰冷的声音忽然飘过来,让正倚着柱子微微有几分睡意的君由绛猛地惊醒过来,“什么?”

“你有没有真正喜欢过一个女人?”

君由绛定了定神,终于确认这句话是从一向喜怒不定的太子殿下口中传来。他愕然地看着郦天霄,好半天,终于回过神来,道:“卑职喜欢的,一直都是女人!”

郦天霄冷笑一声,“哦?那你告诉本王,喜欢一个女人,是怎样的滋味?”

君由绛不太理解郦天霄的意思,但还是认真地想了想,微微有些扭捏道:“殿下,卑职一定要回答吗?”

“说!”不容他迟疑,郦天霄便下了命令。

君由绛回答道:“喜欢一个女人,自然是一瞧见她,就心跳加快,想到……想到要是能与她欢好,就什么事也不想干了,只想飞奔着去见那女人。”

“粗鄙!”郦天霄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君由绛满心以为要受到郦天霄斥责,哪知道他却又问道,“那若是本王有事让你去办,你喜欢的女人却在床上等着你,你会如何做?”

啊?君由绛总觉得今日的郦天霄有些神经兮兮的,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信誓旦旦道:“殿下吩咐的事,自然是首要任务,莫说那女人在床上等我,哪怕她有性命之忧,卑职也不敢耽误殿下大事。”

“你若不是在睁眼说瞎话,便说明你并非真的喜欢那个女人。”郦天霄冷哼一声,忽然自言自语起来,“若真是你喜欢的女人,就算我交代的事有多紧急多重要,为了那个女人,只怕你都会忍不住把事情放一放。”

君由绛正要继续表决心,郦天霄却忽然站了起来,对他说道:“走吧。”

“走?”君由绛不解道,“殿下不等黄昏了?”

郦天霄嗤笑了一声,自嘲道:“我也想在这里安心等他,可是,我实在是等不下去了!”他心底一股怒气往上直冒,原本被他捏得都已经有些变形的扶手直接从他手中飞了出去。

昨天夜里,当他发现自己的心不知何时竟已被那个女人牵动时,他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为了看清自己,将这不该萌发的情绪扼杀,他刻意撇下凌书南,独上西山。

可是,他发现那女人就像个影子一般跟着他,挥之不去!倘若可以,他真希望能有人一剑杀了她,只有这样,他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心!可是他发现,当看见她被带走,他的心就已经控制不住了。他感到时间漫长,他感到他的心时时刻刻都在受煎熬。他害怕这种感觉,他怎么能够让自己的心被那样一个女人牵绊?他必须得除去这个不安定因素。

可是,他发现他做不到!

君由绛从来不曾见郦天霄这副模样,心底惴惴的,不知是不是方才自己的回答惹恼了他。

眼见郦天霄疾步走出去,君由绛连忙跟着,问道:“殿下,我们这是要去哪?”

“去哪里?还能去哪?自然是去武昌城瞧瞧,想法子救那个贱女人!”郦天霄咬牙切齿,见君由绛立在那儿并无动作,他不由怒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召集暗人!”

暗人本是郦天霄在宫外耗费大量财力暗中蓄养的死士,直接听命于郦天霄。他们前来武昌时,郦天霄就已命君由绛传令,让暗人们随时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君由绛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饶命!殿下误会了,卑职绝对没有喜欢那个女人,卑职完全没有要去救那个女人的想法,更加绝对没有动用暗人的念头,就是给卑职十个脑袋,卑职也不敢假传殿下旨意,私自动用暗人啊!殿下明鉴,那样土气的女人就是送给卑职,卑职也不要啊!卑职怎么可能为了她而置殿下于不顾……”

话刚刚说完,他抬起头却瞧见郦天霄的眼眸里凶芒毕露,君由绛冷不防打了个激灵,他的脑袋瓜子忽然就开了窍。

他方才只当是郦天霄在试探他的忠诚,可是此刻他突然发现,郦天霄根本不是在试探他,是郦天霄自己要去救凌书南“那个贱女人”!刚才那番“若真喜欢,不论事情有多紧急都要放下”的话也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郦天霄本人说的!

完了!堂堂的太子殿下居然对那样的女人……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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