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氏家族男女老少共有几十口人,一起随着卞和往太平山进发。这是个并不引人注意却令人感泣的迁徙。卞家子孙为先王保护这块石头经历了几代人,从不问个人荣辱,从不管身家性命,时刻准备族长一声命令,就舍了老家跟着走,也不问为什么要走,走到什么地方。他们以能为楚国效力而自豪,愿意跟随这个荆山至宝走向遥远的蛮荒。男人们抬着卞和,要上山时就换着背,弄得卞和趴在人家背上偷偷地伤心。若在往昔,他是要背别人的。女人们背着随带的被褥行李,孩子们抱着鸡,后面跟着狗。
藤蔓锁道,荆棘横生,壮丁在前面边走边砍,直到砍出一条路来,因而走得很慢。爬到山垭的拐弯处,女荪身背着包袱,回头最后望一眼古城方向。过了拐弯处,就再也见不到古城了,那里经过了她这一生的转折,谁知道这一去会是什么结果。古城里隐隐约约传来钟声,一片灰黑的背景下有点点色彩,显然楚君还住在这里。她背着人抽噎一声。
十三岁入宫习舞,十五岁领班迎宾,十七岁便成了国花。当着楚君的贵客面前,在那人所不知的内宫深处,赤身裸体跳着那妖媚的舞蹈,尽情展示着她的优美的身段和肉体。稍稍长大后,还训练少年国子舞蹈,她指挥若定,并不比男子更弱。数百人共舞,就由她主持操练。她是楚国的国花,是楚都之大雅,还是国舞之后。诸侯国使臣出使楚国,第一大赏心乐事就是看这位女妖舞蹈,有的甚至专为看她表演,才想出名目到楚地出差。蚡冐外依大臣,国内平时最喜爱的就是这位女荪。她对楚国所起的作用并不比大夫们更差。国力不强,她成了维系楚国与诸侯国交往的一张牌。
谁会想到,千娇百媚的女子,会是这等结局?
她从这次变故中悟出了命运的玄机,不跟卞和受苦,就将为先君殉葬,哪样更好呢?也就是说从一生下来,命运就注定了她今生不会有好结局。现在无论怎样,她还活着,比起将被药杀的那些小姐妹来,她就应该感到知足了。何况跟随卞和是受大王之托,是为楚国做牺牲,使命感减轻了压在心头的悲哀,义无反顾地走进了莽莽山林。
有人跌倒,有人划伤,还有人想着自己家里没抓住的鸡和羊,却无一个人呻吟或是发牢骚。为了那块并不会给自己带来幸福的石头,卞氏家族的老老少少,向着不知吉凶的目的地进发。他们相信,先王的在天之灵会盯着他们,一切言行都以对得起先王为原则,楚君的好坏标准,也是以先王的教诲为准的。现在楚君竟然将宝贝说成石头,处罚有功的人员,那么他们就一定要背离而去,到一个人所不知的地方保护先王留下的至宝,等待有朝一日真正的楚君出现,等着楚国的强大。
队伍越走越慢,越往上爬越难行。古木参天,杂草没腰,道路都被封死了。湿润的气流在林间翻滚,打在身上冰冷刺骨。爬到山半腰时,就已经太阳偏西了。大家歇会儿,女荪就靠着卞和,偎依在他的怀里。他们的面前云雾翻滚,如一层层棉花在空中流动。
只有卞和心里清楚,整个家族的搬迁不过是为了一个人野心的实现。那块石头除了自己之外,全都以为是神石,是令楚国强盛的灵丹妙药,因此越是艰苦就越感到责任神圣。他不能向他们戳穿谎言,道出了真相也没有人相信。断了脚够痛苦了,现在还得怀揣着谎言做戏,就更令他难受。他像老了十岁,抚着女荪的头发抱歉地说,要你跟我受苦了。
女荪远不是他所想像的那么悲观。“又来了不是?我早说了,这是先王定的,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安排好了。为了楚国而跋涉山林,为了楚国而忍辱负重,为了楚国,该我找一个漂亮的跛子。”她忽然站起来,对着悬岩下大喊一声。
扑啦啦一阵响亮,只见好几只五彩的雉鸡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他们的头上脚下飞走,大叫着飞向了远方。它们正在寻找配偶,生儿育女。女荪高兴地大笑,接着她唱道:
入荆山兮,行行蹲蹲。
辟荆山兮,踏日披星。
我怀神石兮,虎蹿狼奔。
我拥利耒兮,麻黍竞生。
她的歌声嘹亮而高亢,在内宫难以放声大喊,现在倒好了。这歌声在大山间撞击一阵,又从对面山上传了回来。
再上路时,有人惊讶地喊叫起来,在长满藤蔓腐叶覆盖的下面,竟然有人工开凿的石级。显然这是楚国先民开辟出来的。这一发现驱走了疲倦,大家往前走时就猜测着古时的情景。到处有坍塌的石墙,到处有开垦过的土地。女荪爬到半腰就有些走神,卞和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感觉到这个地方仿佛曾经来过的。但路途中的树木显然至少有了上百年,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卞和要她别瞎说了,可她认为自己说的是真的。
“不信吗?我敢保证,过了这个山嘴,那边是一条横着的平坦路。”
为了验证她的话是否是真的,男人们奋力往前砍。走过山嘴,果然如她所说,真的就是一段山半腰的平路。于是她再说:
“前面转弯的地方,有一块石壁,就像竖在路边的石碑。”
再往前走上一段,路边果然有一块岩石凹进去了,俨然立着的一块石碑。所有人忽然汗毛直竖,也认为自己走向高山是前生所定。再望女荪时,只见她的眼睛散神,脸上潮红,她自己也被这种莫名其妙的印象弄得如醉如痴。因为这种怪异,大家继续往前走时倒被这种神奇弄得不那么累了,步伐也比出发时快得多。
路虽难行,山顶之上却是平地。爬上山顶,已经是夕阳西下了。这是荆山中最高的独立山峰,三面绝壁,古木参天。站在绝壁之上,可以西望巴濮,东瞩江汉,莽莽苍苍,尽在眼底。他们聚集在悬岩边,望着在脚下西沉的太阳,都被这壮丽的景色感动了。雉鸡拖着长长的尾巴,鸣叫着在他们身边盘旋;野狐躲躲藏藏在密林中注视着他们。天晚了,它们仿佛也要各自归家。这真是一个人间仙境。
山顶面积很大很平坦,诚如传言所描绘,先民开凿的水井宛在,一口挨着一口,数了数,竟有数十口之多。当有人发现被林木封闭着深处有座祭天古台时,爆发出一阵欢呼。现在可以确定,这是先王驻扎过的地方,操练的场地,古寨的遗迹历历在目,让他们情绪振奋,又有些不是滋味儿。看看古建筑残垣摆布的图形,都看出先祖生活的不易。显然很久以前,先人常常受到攻击,才躲在这里捱日子。
接着要选住下来的场地,卞叔要女荪选一个,女荪说,就是这儿吧。这里有岩穴,有平地,还有水井。于是大家捡来枯柴干草,在岩檐下的洞穴口点燃从家乡带来的火种。尽管很累很疲倦,但看着火越烧越旺时,还是忍不住跳起了舞蹈。先是兴奋的小女孩跳,舞蹈激起了女荪的热情,她也加入进来,教孩子们跟着她学。在这个蛮荒之地,篝火熊熊燃烧,给了他们以神秘兴奋的感觉,人们用巴掌拍着节拍,跳起了欢乐的舞蹈。
天在舞蹈中悄然黑下来了,火越烧越旺,火堆越烧越大,一处两处,围在他们周围。烧开水,烤肉脯,然后展开带上山的简单卧具。
卞和搂抱着那块石头偎进被子,凝望着熊熊大火,想着远古时候这火第一次生起来的情景,不觉有些走神。不用说,祖先在这个高高的山上,也免不了要燃起过大火,是不是也跟他们现在一样?看看人们因为辛苦都睡过去了,女荪捂进他的被子,像一条蛇在他的身上缠绕着。她的身体好,兴致正高,没有瞌睡,也不想睡。过去她没有见过真正的大山,现在身处高山蛮荒,远离人世,此情此景,倒刺激起了她的****。卞和一切都迁就她。
山上好静啊!凉风习习,火苗闪耀,那几颗明亮的星星仿佛就嵌在头边,伸手就可以摘下来。这与女荪过去的生活对比如天上地下,说甜说不上,说苦又极有意思,所以她要玩个痛快。卞和自从脚被砍掉之后,对男女性爱的兴趣大打折扣,真嫌她太馋,想到她是跟着自己来受苦的,只好忍着不扫她的兴。他问她,你就不累吗?她剐了衣服吃吃地笑道:
“自在一天是一天,谁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日子,不知道,就不想它。你看,云梦大会也没有这么好的景色呢!”
卞和不望景色,却不眨眼地望她。肌肤似雪,长发如墨,在这蛮荒处展现出来简直美仑美奂。几颗明星装点苍穹,岩石藤蔓就在身边摇摆,仿佛专门为她装点,将她衬成了一个美丽的山妖!
睡了一觉,天亮时人们没有了疲倦,建造新的家乡让他们有了兴趣。卞叔为头领,他们决定以祭天神坛为中心建造房屋,搬石砌墙,伐树盖顶,将屋子围了一圈,还将好些井都围在墙里。天气晴好,每日如此,经过一段时间的忙碌,盖起了简易的房子,俨然又是一个村庄。卞和怀中有楚国之宝,因而他被一族人当作重要人物加以关照,中间的好房子让他先住,好吃的让他先吃。加上女荪是从大王身边来的女巫,又是这么神奇,他俩成了大家的中心。
不须谁吩咐,仿照楚人的一贯做法,将屋子砌得具有等级,外墙砌了几圈,最中间是卞和与女荪的住处。大院里还有小院,同样也有一眼井。蛮荒中有了人气,石头砌的围墙里就是个小小世界,统治这个世界的,应该就是卞和,尽管他不会向任何人发号施令,但因为他有那块石头,他就是最高权威了。
卞和担心女荪吃不消这等劳苦,很快就会对这种日子生厌。然而他错了。这个柔弱的女子爱跳舞,爱打扮,却也能够吃苦。当那座祭天之台被砍开之时,她就在上面舞蹈了一场,虽说人不多,也获得了大家的掌声。
她似乎上从上天来到人间的,知道上天的语言,知道先王的昭示,因此大事小事都要征求她的意见。她是那么活泼,热情奔放,一同随卞和到这个蛮荒之地的人们受她感染,也象是活得有滋有味了,并不为离乡别井而不习惯。卞氏家族拿她当神仙,几个家庭的少女被家长驱使,要她们伺奉女荪,女荪也不客气,使唤她们的时候还教她们跳舞打扮,告诉她们应该如何走路如何站立,将她们训练得颇有看头。
其实号令大家的,还是女荪。
山下已是浓春,山上却还寒冷,他们垦荒种植,种下了从老家带来的麻、黍、豆。女荪还带着外国当作礼物送来的种子,除了稻不能种以外,其它都可以一试。她公然号召大家,就在这里好好过日子,并保证没人来收钱粮,因为这是楚君特许的。这话很鼓舞人心。她不干农活儿,干也干不好,大家迁就她,任她指手划脚,大家也愿意听她的,俨然是个女酋长。她的爱好和特长就是跳舞,当大家累了的时候,当种子播下去的时候,都有题目让她表演一通。祭台成了舞台,一切仪式都将在这里举行。
他们感到,新的地方比老家并不差,甚至更好。没有谁来征粮征钱征兵,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山上的土地肥沃,种什么长什么;野兽也多,随便设个陷阱就可以逮住它们,日子居然比过去有意思。
卞和先是担心日子久了女荪会生厌,没想到首先生厌的倒是他自己。他不能干活儿,高处不能爬,坐着不甘心,再加女荪有那么灵巧的一双脚,常常在他的面前捏个不停,伸着修长的腿翻过去翻过来地自我欣赏,尤其惹得他心烦。假如自己的脚还是好好的,不是一样可以跟她学跳舞吗?不是照样可以种地打猎并为她寻找香草吗?他能做的,就是胁下架着拐杖走动走动。
原以为就只他们卞氏家族的人住到了这里,没过几天,又陆续来了些人。卞叔跑来跟卞和商量,问这是怎么回事,卞和也不知道。女荪却高兴他们的到来。她神秘地对卞叔说,这是楚君派来的,给他们做个伴,也是保护这块石头的。说完她就跑去迎接了。
卞叔和卞和一起跟去看,见女荪正煞有介事地命令那些人在下山的路口住下来,上面不让他们掺和进去。卞家人发现,来人都是单身,都听女荪摆布,很快地就画地盖房,干起来十分卖力。卞家人为他们送去了水,送去了吃的,他们很感激,却并不跟卞家人交谈,似乎不习惯与人打交道。仅过了两天,卞家人就不再理他们,他们也绝对不来打搅卞家人,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
怪得很,过去这块石头常常闹得沸沸扬扬,到了太平山之后,倒没有了奇异的现象,就跟一块普通石头没有两样。
忽然有一天,山半腰后来去的人家门口挂起了白幡。女荪出去打探了回来,怔怔地不发一语,半夜里起来跳起了《招魂舞》,唱起了招魂歌。歌声把大家吵醒,人们纷纷跑来打听出了什么事时,她才悲哀地告诉大家,大王升天了。
这是件惊动天地的大事,在这个穷山恶地,卞家人马上聚集到了祭台前,沿台四周燃起了大火,敲起了木板,跳起了《招魂舞》。后到的那些人也来了,加入了跳舞的行列。女荪在祭台上一边跳一边唱一边哭,间歇中就高叫“大王”。可她心里想的却是庆幸死里逃生,后怕使她难以停下来,只有不停地跳不停地唱,才能驱走心中的恐惧。她想起熊通,若不是他提醒,自己也躺进了棺材了。她还想起那夜偷偷目送她的小姐妹们,不用说,她们都被药杀为大王殉葬了。
卞和的腿不好,心情更不好,没有去参加祭奠活动,独自守在家里。听见女荪唱的那歌,听着那沉闷的大鼓,就知道熊眴死了。他没有女荪那么伤心,倒是为这块石头所带来的祸事感到震惊。他抱着石头,两眼失神地抱了整夜,想着它还将给人们带来怎样的灾祸。怎么办?不能再这样无休止地死人伤人了。天刚亮时候,趁人们在祭台那里不备,他胁下夹一根木棒,绕过跳舞的人群,揣着那块石头悄悄地走出了大院子。
不远处有一个天坑,他要将石头扔进天坑,自己是否随着这块石头一起跳下去,他还在盘算着怎样更有利。爷爷死了,他已经没有了牵挂,活着比死了更难受,那么活着干什么?至于什么楚国的镇国之宝如何重要,那与他有什么关系!
“这是什么荆山之宝?爷爷死了,大王死了,我被砍了脚,女荪还得跟着个跛子过一辈子!”他边走边喃喃地自言自语。
可是他没有能够接近那个天坑。突然不远处呼呼一响,从斜坡里钻出来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她是女荪。女荪赤膊着上身,头上戴着花冠,脖子上套着花环,手腕上还有藤子绞成的手链,肚脐之下遮盖着几片棕叶,脸上挂着泪痕,倒真像个山鬼。她气喘吁吁地问:
“你要干什么去?”
“你不管。”
“你是不是要扔掉这个石头?”
卞和悲不自胜,说:“自从它出现以后,灾祸不断,谁知道这是不是灾难的结束?我只担心它还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祸事。我要把它扔进天坑,一了百了。”
他要往前走,女荪却不让,他的力气好大,将她摔倒,木棒充当他的另一只脚,冲冲往前跨着大步。女荪爬起来追上去,扑过去从后面抱住他,他立脚不稳,滚倒了。女荪死死地将他抱住不放,他不能起来了,便使劲将那块石头扔下了悬岩。
女荪大叫“扔不得”,弹簧似地弹跳起来,紧跟着扑了过去。那声音随着飞向了山下。
卞和这时才意识到不远处是一个悬岩,石头被他扔到了岩下,显然女荪也掉下去了。他察觉这个祸事惹得太大了,一只脚跳着扑了过去。到了岩边,只见竹子的尖冒了上来,女荪落进了岩下一片细竹中去了。他大叫女荪,叫了几声不见她答应,正准备也跟着跳下去,女荪出现了。
女荪抱着那块石头,蓬头散发,脸上被划出了道道血印,花冠花环都没有了,光身子上尽是划痕。她没有那么伤心,为抢救了石头笑着。她趴着青藤往上攀援,卞和趴在岩石边,探着手,看她往上爬的样子,越发觉得她就是山鬼。她爬到了他的手边,他一把抓起她的手,费好大劲,总算将她拉起来,两人一同滚倒在岩边草地上喘息。
东方有了红霞,她的身子虽然受伤,在朝霞中却仍然那么美丽。他爬起来坐着,小心地为她揩着身上脸上的泥土,一边悲哀地说:“你说说,这块石头到底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女荪若无其事地问他:“你是为大王死了,为你爷爷死了,为你的脚也被砍了心头发慌了是吧?还不止你知道的这些呐。”
“你说什么?”
“小王子也死了。”女荪也怔怔的。
卞和便在她怀里夺,要再次把那块石头扔掉。小王子很喜爱他,他也爱小王子,现在连小王子也没有了,不是这块石头惹的祸又是什么?但这次女荪没让他夺去。
他恨恨地问:“你说,要它有什么用?”
女荪忽然严肃起来,庄重地说道:“你们卞家为保护它,世世代代作出了牺牲。他们是为楚国保存的。你要是扔了,你爷爷,还有你爷爷的爷爷们,不是白费一番心事了吗?还告诉你吧,什么大王,什么王子,都不重要,只有楚国才重要。熊通当了大王了,我想他也是为了楚国。要不是他嘱咐我快走,我也殉葬了。所以我要为楚国保护好它和你。”
“我担心它还会给我们惹祸事。”
女荪却没有他这么悲观:“我们都成了这样子了,还有什么祸事比现在更厉害?现在熊通成了楚君了,那个人野心大得很,他不会忘记这块石头的。要是有一天他知道没有了它,那可真是灭族的大灾难。”
“你说什么?谁是楚君?”
“熊通,公子通。”
女荪之所以对这块石头如此细心,原来她内心深处装着个熊通。熊通从心底爱着她,对这一点她从不怀疑,这次又救了她一命,应证了那爱的真实存在。因此她就时刻关心着这块石头。她隐隐感到,“拥者称王”一句的落脚点,正在那个人的身上。说起那个人名字的时候,心头就有那么点儿甜蜜蜜的。卞和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细小的反应,径自回忆着在大殿里被砍脚后的情景,似乎捕捉到了点儿东西,不觉点头道:
“好个狗杂种,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我的脚被砍了之后,睡在殿后那间破屋里,他偷偷去看我,要我保护好这块石头。我把那把剑给他了,他还给我和那把剑磕了一个头,说了许多让我感动的话。看他接那把剑的样子,原来他早就有心当楚君了。我早就料到了……”
女荪也觉得奇怪:“那他为什么不派人来取呢?”
卞和想着熊通那日对他说的话,再想想那天夜里他面对那么女子毫不动心这一点,觉得这块石头不是很快就能脱手的。他悲哀地说:“他不是个好玩的人,他有满肚子的计划,也有满脑子的阴谋诡计。不打下一个天下,他是不会来取这块石头的。他还要用这块石头大做文章。他还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楚国有一块荆山美玉,有一个镇国之宝。他向大家否认有荆山之宝,正是要向大家宣布楚国真的有这么件宝贝。这个混蛋!”
女荪也想着那个人,想着他对自己的一片情义,想着他对她的搂抱的那一刹那,想着这么多年来互相的眉目交往,也有些走神了。卞和说的是啊,那个人不是个爱玩的贵族子弟,他有野心,他要重振楚国的雄风。越这样,就越是不可能跟那个人生活到一起了。与其怀念那个人,还不如紧紧地抓住这个跛子不放。于是她打个滚,翻到了卞和身上,紧紧地搂着他,脸贴着脸,淌下了一滴泪。她期期艾艾,说的话句句在实处:
“你和我,都被他拴在这块石头上了。要是丢了,卞氏家族就可能全部葬身太平山,那个人说得出也做得出。认命吧……”
周平王三十一年,熊通即位的那一年夏天。
卞族家人守在山顶,时刻防备新楚君的突然到来。不想新楚君没来,也没有派人来取那块石头,倒来了另外一些人。
女荪虽说住在山顶,但她随时都注视着山半腰的动向。她原本是宫廷的人物,野山上的孤寂毕竟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因此无时无刻不盼望着新奇的事情发生。那日早晨起来上厕所,她发现对面山嘴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影子立住不动,在雾气中如一块石头,一时被云雾遮住,一时又现了出来。她跑去山半腰问那些新居民,只见那些人都别着刀剑,也注视着那个影子,说早就看见了。
一直守到午后,那影子还是那样立住没动,守候着的人们不能老那样剑拔驽张地对恃,便各自去干自己的事情,不过眼角时刻警惕着那人的动向。
那影子可真是坚韧不拔,一天两天,还是那样立住不动,女荪过去过来都要问,那到底是石头还是人?说是石头,以前怎么没见过?说是人,却又没见他动弹。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便有人专门跑去打探。隔着一个大深涧,他们认出了那是个人。那人的脸朝向他们居住的这一方,不知望什么。这人是采药还是要寻找什么东西?也许,是来打探这里的情况,也要搬来住的吧?
女荪把这消息告诉卞和,卞和却想,是不是新大王来找他们呢?这么一说,女荪倒紧张起来了。她会动脑筋,想了想说,若是大王派人来,就会理直气壮地来,怎么会这么鬼鬼祟祟?她断定,如果不是采药的,就是专为荆山之宝而来。
于是卞和心里清楚了,这说不定又是熊通的遮眼法让一些冒险的人来寻宝了。这么一琢磨,他更恨那个人了。他要当王,却拉他当垫背的。这一辈子算是赔给那个野心家了。
怎么办?
他们俩都没有办法。没人打这块石头的主意,卞和对这块石头只有恨,只有愤怒,现在意识到有人为这块石头而来,便有了护卫的本能。卞和琢磨一会子,倒想好了一个主意,他让她通知卞叔,派人多搬些石头放进屋里,而将那块石头埋在床底下坑里。他们只担心,别跟过去一样,放出什么光彩来了。
几天过去了,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个人影也没有了,人们猜想可能是采药的人,过去也就过去了,便渐渐地忘了这个人影。
这日女荪吃了早饭就不见了踪影,不知到哪儿闲逛去了,还是继续研究那个人影去了。卞和在家没事干,就织麻布。其实穿衣问题并不需要他操心,用不着他亲自织麻,生活所需的一切自有楚君照顾。但他不能这么闲着无事干。除了织麻布,另一件事情就是认字。他原先就认得不少,再经女荪一教,又认得了不少字了,他甚至还能写几个。最先写的几个字就是“荆山之宝”。
近午时分,门口有个黑影一闪,夏日的阳光下,这影子十分刺眼。他侧头定晴望时,就见进来一个人,不认得。此人有了几分年纪,三十多岁四十岁的样子,背着包袱提着剑,风尘仆仆。那人进门就解下包袱,将剑搁到了桌上,问:
“我能喝口水吗?”
卞和指着桌上的茶壶。等那人倒出一大碗咕嘟嘟喝光,才问他是什么人,到这里有什么事,并没有把他与那个人影联系起来。那人揩揩嘴巴,反问:
“你是卞和义士吧?”一边问一边观察他的脚。
卞和不高兴地说:“不用看了,跛子。”
“没有别人了?”
“你还找谁?”
“没人了就好,没人了就好。”那人向卞和一揖,坐下说道,“我们长话短说。我是从申国来的,叫我申舒吧。”
卞和紧张起来,他又想起了那块石头,想起了人们议论着的那个立着不动的人影。“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申舒道:“明人不做暗事,我是专为荆山之玉而来。”
卞和忽然神经质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完了,他炫耀似地伸出没了脚的左腿高悬着。那腿像一根木桩,桩头上包着麻布。“你看见没有?脚没有了。想必你也清楚,脚被楚君砍断了。为什么被砍你知道吗?假说一块顽石是一块美玉,犯了欺君之罪。你是来取笑我的吧?”
申舒笑了一下,笑得十分友好,说出的话更是精彩:
“兄弟,你别瞒我了,瞒也瞒不过我。为生计所迫,以假乱真献宝的从没断过,各诸侯都遇到过这种事,从来都没有谁因为小民的无知而动大刑。怎么可能为了这件事砍掉你的脚呢?我佩服兄弟你的爱国之心,敬慕兄弟对君主对楚国的一片至诚。这块荆山之宝的来历,可能我比兄弟还清楚。它原是黄帝御前垫灯之用的垫礅,它从哪里来?是谁人所献?已经无从考证了。但它经多少万年光照火烤,炼得它杂汁外溢,内心纯正。后来祝融为火正,帝喾将此宝赐于他为神火之种,所谓祝融执火正,能光融天下,正是它的神力。后来楚人先祖诛共工不力,知道行将断头,便将它藏于荆山之野,并向天祷告,引导他的后人扎根荆山,待后人中有用之才脱颖而出之时,便现形为镇国之宝。再后来嘛,经天崩地裂的锻铸,经风霜雨雪的粹炼,炼得它纯正无瑕,至坚至宝。有它所在之处,鸟兽繁衍与草木共荣,人民康健与百谷自生。它平和温润,吸纳无限,调抑毒辣,淡化天宇。其在宅也,酷暑有它不热,严冬有它不寒,赤地千里有它不燥,湿蓐难耐有它不蒸。兄弟,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卞和被他一番话说得做声不得,望这位远方客人时,只见他虽说满身汗渍和尘土,脸上却焕发出光彩,为能够到达此地而兴奋着,不由得暗暗佩服此人的知识渊博。好半天他才醒过来:
“你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
申舒高兴地笑道:“为了找到它,我翻遍坟典,三大殿书从头到尾梳理一遍,闭门三年,了解了它的来头。为了寻到它,我学观天测地,占卜星相,一切都是从头学起,又是三年。我循着这一团宝气追根寻源,爬山涉水,穿越野兽都不走的凶险之地,又找它整整三年,才在附近找到其源头。也就在这时候,宝玉现形,诸侯关注,楚国震荡,灾难降临。这些都是它的效应啊!你们到太平山,我就尾随而至了。我在对面悬岩边站着,想必你们已经发现了我。我迟迟没有过来,实在是要品味它带给这座高山的繁荣,夜晚欣赏它独特的光晕。兄弟,那实在是伟哉壮哉!请受我一拜。”
那人说着就跪了下去,头触地磕了几个头。卞和要拉他起来时,不想一动身,自己也摔倒了。那人将他扶起来,他发现,这位申舒脸笑着,眼里却闪着泪花,显然是感动了。卞和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
“先生呐,那东西既不能吃又不能用,还白白地连累多少人受无妄之灾,你何必对它如此看重呢?再说有些人专门制造神话,先生一位饱学之士,怎么就要受他们的拨弄呢?”
申舒摇头道:“兄弟此言差矣!正因为它不是平凡之物,才有人拿它做文章,才有人把实现野心的希望寄托在它的身上,这就是神物的魅力所在。在下从不受人牵制,只为探求一个真字而孜孜不倦。因此在下知道,宝物现形之时,必将天崩地裂,人间震荡。凡夫俗子无力承载它的深厚却要碰它,平庸之辈受不住它的博大却要拥有,到头来只能是它的牺牲品。人一生为了什么?就为了追求一个真字。为了这个真字,我踏破铁鞋,倾家荡产,能够证明自己的正确就行了。即使你送给在下,在下也不敢要。我只是要看看它的真容,领略一下它的光晕就死而无憾。”
卞和差点儿被此人说动,但一想到责任重大,他不能拿出来。他冷冷地说:“屋里这么多石头,你看吧。我都不知道是哪一块了。”
申舒扫了屋子一眼,也有些冷淡地说:“这都不是。”
“那我就不知道了。”
申舒又笑道:“我知道在哪里。它瞒得过凡俗的眼,瞒不过我。我们从头捋起,现在想问你一件事情。”
“你说吧。”
“楚君为什么要砍掉你的脚?”
“他说是一块石头,犯欺君之罪。”
“他是不认识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不是他认的,而是那么多玉工辨认的,有的还是琢玉世家,都说那是一块石头。”
申舒打个哈哈,侃侃而谈了:“楚君不是不知道这是荆山之宝,而是害怕走露风声。以楚国的财力人力,经不起大国兴风作浪,一旦宝物现世,给楚国带来的不是福而是祸。另有人希望它产生神力,要借它的力量振兴楚国,要让诸侯都知道楚国有神力相助,便来了一手假掩盖真泄露的高招。因此只好牺牲兄弟一只脚,换来国家的平安,换来国人的团结。这也是用心良苦,不得已之策呀!”
卞和不由得暗暗吃惊,天下竟有这么多厉害人物,这是过去做平民百姓时想都没想过的。但他不能点头同意,只好把对这位先生的敬仰之情别在心里。他接着问:
“何以见得呢?你猜的?还是听人说的?”
“我不管你知道不知道真情,我只说我的判断。你想啊,宫中那么多玉工,许多都是琢玉世家出身,难道都是吃干饭的?众口一辞,咬住说那是一块石头,这就大大的值得怀疑了,可见都知道厉害倏关,不能胡乱开口。还有楚国的现国君,公子熊通,派军队围你的家乡,让人夜里放火,一边制造神话,一边放风辟谣。下等之人错机会,中等之人等机会,上等之人造机会。他就是个上等的枭雄!我还听传言,那天还杀了好几个玉工呢。”
此人所说全部是事实,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看出来的,包括那么多使臣。“那,那……”卞和找理由反驳,“那他为什么又把那块石头还给我了呢?”
“对呀,太对了。既然是块没用的石头,为什么又要还给你呢?扔掉就是了嘛,可见它是一件真宝贝。既然是真的镇国之宝,理应收回宫中,即使天子也没有进宫搜查之理。可为什么还要还给你,而且又把你们藏到这个深山?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楚君分冒要避嫌,新君要做文章。无论是哪种心思,都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带走。将石头藏进深山,将树叶藏进树林,是最可行的办法。即使有一天它被世人识破,这与楚君也没有什么关系,最多只是看走了眼而已。你想,一旦天子怪罪下来,窝藏国宝,该当何罪?再说做文章的,你带走了他好继续否认,那是欲盖弥彰。新老楚君都知道,楚荆尽慷慨侠义之士,比如兄弟你,绝对不可能送给别人,即使遭受再大的委屈,也要保护好这个无价之宝。据我所知,兄弟掉了一只脚还算好的。为了这块玉,你的先人从武卞开始,一代又一代恶衣粗食,受尽辛苦。这种精神,使得这件宝贝越来越精粹,它将越来越珍贵了。它浸透了你卞家先人的血汗,记载着先人的伟大,体现着楚人的执着。兄弟,我对你们荆楚志士深表敬意。”
卞和笑道:“你不是专门来表达敬意的吧?”
申舒道:“兄弟说得对,表达对您先人对义士的敬意,在家里也可以办到。我千里迢迢找来,自然有目的。目的有二。其一,天下至宝,还得为人所用。楚国养它不起,空给人带来灾祸。我申国乃王舅申伯所建,天子侧畔,民富国强。我受申君之托,有心请义士安居于申国。我们给卞氏家族以丰厚的报偿,申君特意表示,赐给卞氏大夫之职,世代享受不贡之权。另外,也愿意与楚国世代通好,并报以丰厚的礼品。”
“那第二呢?”
“第二乃是在下的心愿,即使我申国得不到这件举世之宝,让我亲眼见一见也心满意足。听兄弟自己做主吧。”
卞和的心软了,人家只是看一看,有什么要紧呢?申国离楚国这么遥远,仅寻访就是三年。为了研究这块石头,花了三个三年呀!但他还犹豫着。“这第一就不用考虑了。这第二倒是不难,可是我的确不知道扔哪儿了。”
申舒道:“就在你的床下……”
但申舒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难以往下说了。他张大嘴巴,眼睛瞪得多大,说不出话来了。他的脸上也在变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卞和这时候才看清,申舒的背后站着一个人。他听申舒谈话听得入了迷,竟然没有发现进来了人。接着,他看见申舒站的脚边浸下了鲜血。申舒扑倒了,背后那人手里提着一把剑。
他正要大声斥责,忽然听到外面也有刀剑的砍杀声。
山腰那群假居民没有歇着,他们看见有人进了院子,便悄悄地尾随而来了。女荪也提防着山岩对面的怪影,见他们一窝蜂拥到自家院子,而且手里提着家伙,就知道闯来了外人,也找卞叔要了一把剑跟来了。
院子周围都有人影躲躲藏藏,就知道是冲那块石头而来。武士们是不讲什么道理的,谁觊觎荆山之宝就杀,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于是便在外面展开了一场闷声不响的战斗。其中有个人行动敏捷,闪身进屋,见卞和面前站了个陌生人,就知道是他们一伙的,他悄悄过去在背后一刀,申舒就这样送了命。
卞和见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在自己面前中了一刀,脑袋嗡嗡发响。过不一会儿,女荪进来了,说,外面的都杀干净了。
见女荪也参与杀人,卞和不觉大怒:“你们怎么说杀就杀?”
杀申舒的那人农家装束,卞和认得,他是后来搬来的居民,住在下山的半腰,人们称他为栾叔,不知真假。栾叔向他一揖,说:
“此人鬼鬼祟祟,带领一帮子杀手,就是冲楚国的宝物来的。如果他不知底细也还罢了,现在他知道你这里有宝,而且还知道藏在什么地方,就不能让他活了。”
这个栾叔要拖死人,可是申舒还在挣扎着。卞和滚下地快速爬到申舒的身边,扶起了这位满腹才学的先生。申舒偎在他的怀里,还在得意地笑道:
“我的眼睛训练出来了,能够望见三尺地下之宝。兄弟,我的第二个志愿……”
卞和冲女荪大叫:“把那块石头拿出来!”
女荪见平时温和的卞和变成了凶相,见这个人快死了,就听他的,翻开床铺,取出了那块石头。卞和接过来递给申舒,哀哀地说:
“先生你看吧,就是这块丑陋的石头。我说你呀,何必呢?你的眼睛训练出来了,即使能够看穿地底,望穿天穹,可又有什么用呢。你看吧,为这块石头已经杀了无数的人了,还不算我的脚……”他自己忍不住悲怆,打住了。
申舒居然还能抬起胳膊为卞和揩泪水,仿佛要死的是他而不是自己。“兄弟别哭,这是我应付的代价。这就是楚国的至宝,可以担当镇国之宝。千万不能落入别人之手。有它在,楚国振兴有望了。”申舒捧着这块不起眼儿的石头,对着门外的阳光打量了半天,突然大叫一声:“至宝啊!我总算看见了!……”
接着石头滚到地下,他死了。
好端端的人死在他的面前,这石头真的是个祸害。卞和一把将石头扔到了门外,抱着这位满腹才学的申舒大哭不止。
就在卞和泪眼模糊时,那个栾叔伸手去检那块石头,女荪闪电似地一剑,刺进了那人的后背。那人伸起腰来,剑还长在他的背上,他莫名其妙地问:
“女荪,你怎么了?……”
外面还有许多人,见状要进来时,女荪叫道:“都别动。”见那些人果然都不动了,她再问。“你们都是什么人?”
这些人纷纷跪下说,是楚君派来的武士。
女荪瞪着她的杏花眼道:“世况纷乱,好坏难辨,谁都不能动这块石头,敢动者死!”她抽出剑,栾叔就如一截木头倒在地下。“栾叔,听说你是晋国派来的人,对不起了,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不能不防。”
这位栾叔要死了,弥留之际,也侧过头来注视着那块石头,眼里含着崇敬。他喃喃地念道:“晋主啊,不是我不用心啊!……”他还有许多话说,但来不及解释就断了气。显然,这也是个潜伏下来要获取石头的人。
女荪命令武士们将尸体抬走,要他们加强防备。等卞和揩一把泪望见这些人时,刚才还好端端的栾叔已经死了。他登时就两眼失神,吓得哭都不敢哭了。
尽管死了那么多人,山里的夏夜还是万里无云,明月如昼,美得令人感动。女荪在小院里就着井水洗澡,几个女孩子为她洗头,用香树树叶为她擦背抹腿。卞和在里间躺着,从门口望出去,冷冷地注视着那副姣美无比的肉体,感到那身肉白得让人不相信那是真的。他越来越感到她不是真人,而是妖魔的化身。白天还杀了几个人,此时她却象没事似的,一边洗一边嘴里哼唱,腿不停地合着节拍抖动,扭着屁股。再看小院通院外的门,根本就没有关,她习惯把自己亮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以自己的美貌向世人炫耀。他有时觉得这些人间灾难是她带来的,而与这块石头无关。
她洗好了,让两个女孩端着一盆子水向里走来,走的步伐一样,姿势也一样。这是女荪训练出来的,让她们从小就保持着好身段。她们端进来就退出去了,带走了换洗的脏衣裳。女荪要她们各自去睡,要亲自为卞和洗澡。她连舞带跳地走进门来,见卞和眼睛直瞪瞪的,以为他在欣赏她,就往他怀里偎。但他却没有反应。她也不管那么多,剐了他的衣裳,径自在他怀里蹭着揉着。她见他怀里还抱着那块石头,对她的行为没有反应,便要他放下,他却不放,宁可搂石头也不挨那身肉。她乜斜着眼睛问:
“你就不怕亵渎了它?”
“哼,我就是要它沾一身污。”
于是她便爽朗地大笑:“好嘛,让你在我肚子里装上了一个,让它给儿子沾沾荆山之宝的灵气也好。”
“我不要孩子。楚王为什么要我们早早成婚?就是要让老百姓多生孩子,去为他们卖命打仗。这块石头让我懂了多少道理啊!”
她并不理睬他的抗议,如一头发情的母兽任情所为,然后再给他洗澡,给他捏身子,似乎并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见,或者看他的脸色。她在楚王宫里学会了如何伺侯一个男人,待卞和一如侍奉君王。这是在招待楚君的命令呢。她利索地帮他洗好并披上麻衣,出门倒水,然后回来,倒头便睡。
卞和坐着不动,刚才的男女****如做了一个梦。他说:
“你可以把这块石头拿回去交给新王了。”
见她没反应,掉过头来,只见她已经进入了梦乡,似乎没有任何心事。这情景这模样又让他感动。月亮的清晖洒进来,照着她赤裸裸的身子,这比她清醒时更逗人爱怜。他扯着被头为她盖上,挨她坐着,两眼瞪着窗外皎洁的月亮,和大山的轮廓。山里的野兽为求偶而凄鸣,声音幽远如幻。她翻了个身,醒了,见他还像根木头样坐着,就迷迷糊糊问他怎么了。于是他再重复一句:
“我说你可以把这块石头拿到王宫里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你跟着我,来到这个鬼地方,没有舞台让你跳舞,没有人听你唱歌,没有绫罗绸缎让你穿戴,也没有山珍海味供你品尝。现在熊通当上楚君了,他可是有本事的人,这块石头他能够保护了,也用不着我卞家人了。你拿回去,可以换回他对你的信任。”
女荪不恼,竖起来靠在他的胸脯上,探手摸着他的胡子说:“啊,我知道了。你是看见杀了人,就受不了了,是吧?”
卞和叹息:“像这么活下去,真累呀!……”
女荪又溜下去,将头枕在他的腿上,仰面朝天问他:“你要怎样才不累呢?”
卞和说:“没有这块石头,不怕人偷,不怕人抢,也不会挨罚。快快活活地过日子,该多好?我也没指望有你这么个美貌女子做我的妻子,我原指望找个村姑这么过一辈子,没想到,腿断了,却有你这么个人来了。到底是喜还是忧呢?”
“你是想无忧无虑地过日子,是吧?”
“就是。”
“可是天神不会让谁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她也长叹一声,被自己的话所启迪,忽然来了劲,坐起来望着天上的月亮说,“你看月亮见过多少事呀!从古到今,悲欢离合,没少见呢。哪里有安逸地方?没有。男人种田打仗,女人伺奉男人。就说女人吧,跟着种地的吧,吃苦受累;跟着君王吧,又没有自在,甚至还要为他殉葬。君王也不安逸,只说蚡冐吧,吃倒是不愁,穿也不愁,累了有人捶背,困了有人铺床,三个夫人,五个少姬,愿意跟哪个睡就跟哪个睡,谁也管不着。可是国力不强,尽受人家欺负,我常见他气得吃不下饭,任身边多少美丽的姑娘,也没有心情逗乐呢。你看看,哪有什么无忧无虑的人呐?是不是嫌我不漂亮?”
卞和尴尬地摇头:“不是,倒是嫌你太漂亮了。你的肌肤如雪,你的脸儿如花,你的腰身如柳,你的歌声如莺。无论什么香草,也难以配上你的温香,无论什么衣裳,也装扮不了你的美丽。当你在台上舞蹈的时候,千万人的眼睛随着你的身体旋转,能够跟你共渡一霄,相信每个男人愿意用性命来交换。假如有男人要来争你,我会用剑跟他拼夺。我即使死在你的身上,也感到甜蜜。可是我成了残疾,不能用我的努力为你献殷勤,也不能向你展示我自己的力量和勇气,反倒要你同情我,迁就我。这让我很不好受。再看白天这些人吧,只为看一块石头,就这么死了,我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倒头睡着呢?”
她却有她的道理:“我听说你还曾经跟熊通说过,要跟他去打仗。可是打仗天天要死人,天天要流血,你就睡得着吗?男人要追求美女,你得到了。人要建功立业,你为楚国的镇国之宝付出了牺牲,你也做到了。人家为了看一眼这块石头宁可用生命交换,你却天天把它抱在怀里。人家丢了一条命,你才去了一只脚,这算什么呢?人要往好处想,才活得有滋味,要是只往坏处想,那就怎么都不舒服了,你说是不是?就说我吧,往坏处想,那可就糟了。从小学跳舞,理应跟各国使臣打交道,现在却跑到这个连鬼都见不着一个的地方来了。我长得这么漂亮,让多少王公和他们的子弟夜不能眠,宁愿用天下最贵重的东西换我一个春宵,可是你看,却跟了个跛子。我的下半辈子就这么打发了,够憋气的吧?可是往好处想一想呢,我就所得多着呢。说名呢,我关照你,就是为楚国立了一大功,功业千秋不朽。说利呢,跟我一样服伺楚君的姐妹,也不知道有多少为君王殉葬了,她们豆蔻年华,年纪轻轻就被逼着喝了毒药。可是我还活着。还有那些没死的,在后宫只能跟没卵子的男人在一起,要尝点男人味还得等楚君有功夫,那是他需要而不是我们需要。可我现在呢,拥有你这么个大男人,除了脚少了一只外,其他方面都不缺,该有多好。你说是不是嘛?”
卞和没有她能说会道,也没有她懂的多。再说假如没有了她,他的日子岂不是更不好过?渐渐地,他把这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视为了自然,心情也好了不少。过了好一会儿,她正要沉沉睡去时,他又将她推醒了。
“喂,你是说,有没有这块石头,你都会爱我的是吧?”
她迷迷糊糊道:“是的。”忽然她又睁大了眼睛说,“把这玩意儿还给他。该死的死了,该得的得到了,所谓地动山摇也过了,你们卞家的灾难也该结束了。”
卞和其实想得更远更深。假如这块石头不还给熊通,那个人还会继续做文章,一边宣称没有什么荆山之宝,一边又放风说宝贝在太平山,让这里不停有人拜访,不停地有人被杀。他要阻止那个人的胡作非为,他自己也要过太平日子。女荪的话坚定了他的信心。
“那好,我们再等几个月,看熊通是不是会派人来把它拿走。要是他们不来拿,我们就一起把它送回去,你看好不好?”
“好……”
夜是这么地静,静得仿佛是个没有人烟的世界,静得让人感到这一切都不真实。卞和睡不着,坐在床上望着月亮偏西,慢慢地沉入了山背后。天黑了下来,但屋里却不黑。那块石头放射着幽幽的光芒,让屋子里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他感觉到挨着石头的那只脚似乎也很舒服。
他决定了,选个适当的时候,将这块石头还给楚王。万一不行就戳穿那个人的谎言。现在应该是尘埃落定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