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不可一日无君,面临威胁的小国就更是如此。熊眴去世的第三天,熊通作主召集了族内长老会议,研究少公子即楚君位的问题。斗缗大夫提出一个问题,说,先君去世,公子必须守孝三年,然后才谈得上即位。熊通对这一套不懂,问这是哪个定的规矩,斗缗大夫说北方大国都是这么执行的。提起北方大国熊通就一肚子火,他怒睁两眼,大叫道:
“没有北方大国来这里捣乱,先君如何会气死?我作主了,你们准备先君的后事,师保正和叔叔加速对少公子的礼仪训练。先君在古城去世,少公子也必须要在这里即位,不然夜长梦多,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大家一想也对,楚国被人称为蛮夷,还讲什么周公之礼?于是分头执行去了。
不想才过去两天,这日早晨师保正就苦着脸向熊通汇报,说少公子不愿当这个君主,一直大哭大闹,谁都劝不了。
熊通急得欲哭无泪。他也还是年轻人,什么也不懂,现在一国重担压在他的身上,凡事都该他作主,他的脑袋简直要炸了。少公子这么闹,无异火上浇油。但少公子马上就成了君主,他得带头尽人臣之责,便压住气去寻找少公子,告诉他不要胡闹。
然而少公子不知哪里去了,他的母亲不知道,女侍也不知道,因为公子命令她们不准跟着。熊通压住气,与保正分头寻找,嫂子和内侍们就在大殿周围呼唤。依他的性子早就要发怒了,但兄长刚死,不能不信守诺言,他这个臣子不能不带头树立新君的权威。
找了半天没找着,大殿内外都不见人。他传来侍卫长,侍卫长说,公子出城了,他不好过问,只好派了些卫士悄悄地跟在后面。熊通大怒,命令赶紧找回来。但两个时辰过去了,去找的人回来报告说,公子跑到卞和的家乡去了,怎么劝都不肯回来。熊通和兄长夫人顿时明白,小孩子是舍不得卞和。夫人只好低声下气拜托叔叔,请叔叔去一趟西山,找他回来,熊通只好骑上一匹马,自己往那里奔去。
坐骑往那里飞奔,熊通心里直打鼓,假如卞家人还没走,那么女荪就得回来殉葬。到了山下,他下了马,心急火燎地往山上跑,也不知见了女荪该怎么办。爬到山上,到了卞和的老家了,他才松了一口气。卞家没人了。
侄子坐在卞和家没了人的门槛上,不言不语,两眼失神。熊通原本满肚子火,一见卞家人去屋空,屋旁旧坟旁还有一座新坟,几只没人管的鸡也像是怀着悲哀,咯咯地叫着,屋前场子里长出了青草芽,也不觉有些黯然。他走过去好言扶慰道:
“回去吧,你这样父亲的在天之灵会伤心的。”
少公子忽然泪流满面。他自出世以来就没有过自由,那天他在卞和家玩得愉快,喜欢卞和和女荪,他那天就说过,等他当了楚君就一定要把卞和接到身边。可现在呢,卞和不但被砍了脚,甚至不知了去向,他怀疑是叔叔杀了人家。在这事件发生之前,他与叔叔的关系极融洽,叔叔是他的最好的伙伴。可这次,他看见了叔叔的另一面,那位和蔼可亲的叔叔不但能够翻脸不认朋友,而且杀人眼都不眨。现在父亲死了,他失了依附,卞和找不到,找女荪吧,女荪也失踪了。他怀疑女荪被杀了为父亲殉葬了。少公子伤心地抽噎着说:
“叔,你当楚君吧,我不会当,也不愿意……”
熊通吓得一跳,斥道:“胡说!这是能够让的吗?听话,有叔叔帮着你,会当好的。开始不会,慢慢地学就会了。”
少公子摇头:“我学不会。”
“学得会的。”
少公子忽然直视着叔叔,那眼里放出了凶光,放开嗓子大喊大叫:“把宝玉说成石头,把好人的脚砍断,把说真话的人全部杀掉,我学不会,也不想学!”
熊通气得脑袋一阵晕眩,接着身上冒出一阵冷汗。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平时看来柔弱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会有这么多令人害怕的思考。他忽然地也有了杀气,露出凶相说道:
“我要郑重地告诉你,国家利益第一,这是历代先王定下的规矩,任何人都不能违抗!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来人,把他给我抱回去!”
满以为少公子会大吵大闹,没想到他见叔叔忽然露出这等凶相,也害怕了,没有任何反抗,就让卫士们背上了。
所有人都在为新君即位而忙碌,熊眴夫人和女侍们急得团团转,见儿子回来,既是高兴又伤心,忙问他去哪里了。小王子不吭声,两眼失神地愣着。熊通把嫂子请到一旁,不无忧虑地说:
“嫂嫂,他跑到了卞和的家乡,坐在他家的门口。卞和走了,他舍不得,他喜欢卞和,小孩子嘛,也在情理之中。我劝了他,可是他说的话令我不安。”
夫人陪着笑脸说:“他是你的亲侄子,叔叔不应该往心里去。”
“他说他当不好君主,我说能够学会的,他就说,把宝玉说成石头,把好人的脚砍断,把说真话的人杀掉,这些他不会。嫂嫂,你知道的,对卞和,对玉工,那都是万不得已呀。先王有言传下来,楚人必须以国家利益为重,舍身忘家,为了国家。这些我都没有办法给他解释清楚。我更担心,他这么到处乱说,弄得外人知道了,对我们楚国就是大灾难呀……”
夫人安慰熊通,请他去歇息一会儿,由她来说说儿子。熊通不知她怎么去说,只好退出去。他也的确累了,连续个把月,从来就没有睡足过。
即将成为太夫人的夫人送走叔叔,掉转头就命令师保正,把少公子领到先君的灵堂上去。保正走了出去,夫人就无力地坐到椅上,止不住的泪水直往下落。
她原本是卢戎国公族的女儿,熊坎在世,采取的策略是若敖制定好的,近交而远攻,跟卢戎国交往甚密。为了加强两国的友好联系,她就成了这种政治婚姻的道具。熊坎死了,熊眴立,按先君在世达成的协议,她嫁给了熊眴,成了他的第三任妻子。她深知一个人君妻子的地位该如何摆,从来不问政事,也从不多言少语,即使熊眴问到她的名下,她也明确表示不应该插嘴。如此一来,熊眴对她格外尊重,将她视为知己。
熊眴的身体不好,他有限的几年青春,送给了另几位夫人,待她嫁给他时,他在床第之间就已经力不从心了。好容易生了个宝贝儿子,连她也看得出是夫君免为其难的产物。这小子身体不好,却特别乖张,这是因为先天不足,再加接触的全是没有阳刚之气的内侍所致。另几位夫人所生的孩子都长大成人,都巴不得他早些死掉。他能不能担当大任都令她不放心。丈夫一死,她母子所能依靠的唯有叔叔熊通,不幸儿子如此不听话,让她的心里揪成一团。不下狠心教育他,将来只怕招来的是杀身之祸。
她坐了一会儿,揩干眼泪,向灵堂走去。
公子的老师保正已经将儿子带在灵堂前,少公子坐在蒲团上,不发一语。保正默默地站在一旁。夫人一见这小子的模样就有气,喝令跪下。小王子没有反驳,面朝灵柩就跪下了。接着夫人也跪下了,对着那口高大的棺材说道:
“先君,你的儿子不听母教,不听叔劝,抛开楚国的大事不管,任性胡闹。按照先君的遗言,应该鞭笞五十。请师用刑吧。”
她一声召唤,仆人拿进来一根荆条。
“五十鞭!”她命令道。
小王子很自觉地匐到了蒲团上,那样子是即使挨打也不愿当王。师傅却跪了下来,说,小王子没听话,乃是老师的责任,该挨打的应该是他。夫人嗓音发跳地说:
“保正呀,你熟读典籍,楚国的规矩是谁有错认受罚,难道你都忘记了吗?他这么任性,倘若当了国君还一味胡来,弄得国破家亡,你替他挨打有什么用?”
“那就让我再来劝劝他,可好?您去休息,我来劝告。”
真打的时候还是下不了手,夫人六神无主,只好答应。“好,这五十鞭还是要打的,暂时记着吧。”她站起来走了出去,走时恨声不绝,还不住地揩眼泪。她又想着叔叔的神态。
过去丈夫在世,大权在握,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用操心。现在却不同了。过去与叔叔的关系都很好,熊眴一去,叔嫂忽然变得如亲戚一样客气了,这客气表示关系的疏远。儿子的混帐话,足以让她心惊肉跳,弄不好将是头颅落地的大事。
这边,老师好言问小王子,问他到底怎么了。小王子说,我不愿当这个国君。老师一听也吓着了,见外头没有人,悄悄说,小王子呀,这不是你愿意不愿意的问题。你不当,就得掉头,这是先王立下的规矩,父死子嗣,要是别人当上,怎会让你平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小王子这几天已经学会了想问题,这时便问:
“叔叔要我做一个正直的人,你也教我要取信于民,要一言九鼎。可是我亲眼看见他们把卞和献的玉石硬说成石头,这还不算,还把卞和的脚给砍了。玉工说是玉,就被砍掉了头。你说,这是正直吗?我曾经答应过卞和,说是我要是做了国君,就把他弄来跟我在一起,可是卞和不在了,这不是他们杀掉了吗?……”
老师当然知道这些该怎么解释,却不敢妄言,一听就吓得跪下了。小王子问他怎么了,老师说:“小王子,有些事情你还不清楚,等你长大一些就明白了。别的我不敢说,但把玉说成石头,的确应该那样回答。你想,那么多使臣跑到这里来了,都是冲荆山之宝来的。如果真是玉,天子不问罪吗?况且这是荆山之玉,是楚国的宝贝,怎么能够让外人拿走。可要是不给人家,天子兴师问罪,也不得了呀。这是关系国家存亡的大事。至于卞和,不会杀他,可能是逃走了。你要是当了君主,要他们去找,他们还敢不听吗?”
小王子眼睛一亮:“对,要我当也行,得要他们给我把卞和找回来,还有女荪。”
消息传给熊通,熊通跟嫂嫂商量,只要小王子接受加冕就行,过了这一关就好说了,便答应了他。一场风波就此过去了,看表面,一切都平静下来了。
熊通安排人给天子送信,给各诸侯国送信,告诉天子和诸侯们,按周天子的规矩,给先君下葬至少百日,三年之后新君才能即位,但楚国的情况特殊,国不可一日无君,小国就更是这样,便在先君升天的第十天,让新君登位。
诸侯们尽管瞧不起楚国,但有周公之礼约束,面子还得顾周全,还是派人来了。尤其闹得天下沸沸扬扬的荆山之宝,让诸侯们垂涎三尺,几个国家的使者在这里被杀,让这个不知名的宝物更显神秘。这次是楚君请来的,没有危险,便要借此机会弄个明白,许多国家冲这一点也得派人来。因此来的人大大超过了他们的预期。
不过,天子没派使者。
使臣们陆续来到,让这个古城再次热闹,王城内布置得很排场,大殿前旗帜飘扬,大殿里理直气壮地扯起了帷幕。大非上次使臣们来看见的景象。只不过,先君还没有入土,不能排戏。
加冕的这天,各国的使臣们都早早地赶到大殿来了,参加新君的加冕大典。楚国的臣子们更早,天不亮就等在大殿,只等新王出来就磕头祭天。里外三层,戒备森严;举行仪式的祭司和巫祝们也各就各位。
可是等到日上三竿,还不见有人出来。大殿后面却传来了不祥的声音,那是哭声和吵闹声。臣子们不知所以,预感到要出事了,人人都忐忑不安,却又不能离开。
原来大殿里层,小王子趁机大闹起来了。他要借此机会给熊通一个下马威。卞和被砍的阴影至今没有从心灵中散去,熟悉的好几个女仆哭哭啼啼,她们传言都要被逼着喝毒药,要为先君殉葬。他不敢想像地下躺倒一片尸体。小王子感到孤独,感到恐惧,若是卞和和女荪在场,他就不会怕了。他喊叫要卞和,要人们把卞和接回来。无论他的母亲和叔叔以及大夫们怎么哄,他就是不听。叔叔说,卞和弄了一块石头欺骗大王,按律这是要处死刑的,但大王因为可怜他,只砍了他一只脚,这就够仁慈了。不想小王子忽然哭着大叫:
“你胡说!那是真正的荆山美玉,我都听见你们说了,听得清清楚楚!到时候我也砍你的脚。你们不接,我自己去接!我还要向各国使臣们说!”
他犟掉了左右的搂抱,拔脚就往内殿外跑,他要跑到加冕的大殿去向所有人宣布真相,戳穿一切谎言。熊通追上去,要他回来,他不回来,相反越跑越快,边跑边喊卞和献的石头就是美玉,是叔叔诬谄人家。熊通紧跑几步赶上前去,拔出剑来,挡住了去路。
“不要任性,再跑我就要动武了!”
小王子没有看见叔叔眼里的血丝,从他身边冲过去,边跑边大叫:“叔叔杀人了啊!”
熊通火冲脑顶,一把没有抓住,便习惯性地将剑指向小王子。不想那剑如一道闪电,仿佛拖着他的胳膊刺向了小王子的后背。这一下正中小王子的心脏。小王子没跑了,如木头样定格了。小王子没想到叔叔真的会向他刺来剑,待那把剑从他身体里抽出,他转过身来张开手臂,那是过去要叔叔搂抱时的动作,睁大眼睛望着叔叔,哀哀地叫唤一声:
“叔!……”
望见侄子的脸上由红转白,因为惊惧张大着无邪的眼睛,血随着剑的抽出渗透出来,涓涓流出了衣衫。熊通目瞪口呆。这把剑是要来杀敌人的,怎么第一剑杀的就是自己的亲人呢?眼看侄子没气了,他看那把剑并无什么两样,剑滴着鲜血,他恨恨地扔了剑,在侄子倒下的一刻抱住了他,一下子跪倒在侄子面前。他紧搂着那无力的瘦小身躯摇晃,嘶声哑气地嚎叫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呀?……”
小王子的母亲和仆人们在后面紧追出来,只见儿子软软地躺在熊通的怀里,熊通正大声嚎叫。鲜红的血如泉水顺着小王子的腿脚直往下流,一把带血的剑扔在一旁。在春日的阳光下,那血红得刺眼,红得恐怖。果然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夫人立脚不稳,滚倒在地下。
熊通两眼发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这时走来了几位大臣,走在前头的是老臣斗缗,见此情况,斗缗明白发生了什么,做个手势,让女仆们把夫人抬进去,将断气的小王子抬到另一边。
熊通歪坐在地下,呜呜地哭出声来。他也还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大孩子,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要他承受,他感到力不从心。他恨那把剑,要捡过来撇断,斗缗却抢在手里,一望那剑,斗缗的眼睛也直了,双手直抖。这点动作除了熊通没有注意,其他大夫都注意到了。斗缗意识到事情不那么简单,这是王者之剑,先王所传,谁拥有它谁就是王者,所以他有了主张。
斗缗跟几位大夫交换一下眼色,自己便首先跪下,等跟来的官员们都跪下了,斗缗便喊道:
“请大王上殿!”
在那一瞬间,熊通以为侄子活了,抬起头来茫然四顾,见大夫们在自己的面前跪下,才醒悟过来,意识到他们要干什么。这是他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便连连地说:
“不,不对,不是我,不是我呀!……”
另一位大夫说道:“大王节哀,事已至此了,不能为儿女私情所左右。大王,为了楚国的江山社稷呀!”
熊通痴痴呆呆,不明白怎么就这么快地干出了这样的事情。哥哥身体很差,虽有几个儿子却是庶出,这位嫂嫂年龄并不大,侄子不爱跟父亲母亲在一起,却跟他这个叔叔很友好。他疼爱侄子超过了一切人,对哥哥也是言听计从,尽管他并不同意哥哥的一味退让政策。没想几天前还在哥哥面前答应得好好的,哥哥的尸骨未寒,自己就亲手杀了侄子,干出了弑君的勾当,现在他们一声“大王”的称呼,将他推上了篡位的地步。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将永远回忆不起来了。
等他缓过神来,只见面前横着那把剑,是斗缗大夫跪在他的面前,双手捧着它小声说:
“大王,我认得,这是王者之剑,是先王熊渠的贴身武器。这是天意。”
在熊通发愣的时刻,人们已经为他换上了登基的王服王冠,挂上了那把剑,面前跪着十几个大夫。再没有退路了,他必须擦干眼泪,必须安排好这一切,必须去面对参加大典的人们。他问嫂嫂怎么样了,大臣们说,已经有人照顾着。
往大殿去的路上走了几步,他就不那么悲伤了。因为叔叔斗缗大夫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大王,这种事情迟来不如早来。先君在世,自然没有话说,一旦先君升天了,骨肉猜忌,亲人疏远,是避免不了的。倘若小王子真的长大了,王权在握,你这个叔叔掌握着兵权,又怎能善始善终?且不说大王你,就是他们几位兄弟,也不甘于小王子登位,他们互相拼起来,更是楚国之大不幸呢。楚国除了你,再也没有人能够压阵。”
这些话的意思尽管他没有深想过,但感觉还是有的。再说侄子真的掌了权,凭他那副柔弱的身子和任性的性格,如何能够带领楚国走向繁荣?那几位庶出的长兄,又如何甘心听他的号令?现在王权已经在自己手里,为了楚国,他只好对不住哥哥了。他必须要完成哥哥不曾完成的事业,把楚国整得强大起来。于是他迈开了大步。
快进门的时候,有位大夫赶来对斗缗耳语几句。熊通问为什么事,斗缗说,外国的使臣退场了。熊通勃然大怒,立住脚喝道:
“要走就让他们赶快走!”
诸侯使臣们不接受熊通,熊通也讨厌那些使臣。他停住了,坚持等那些家伙滚蛋之后才进大殿。大夫们跑去跑来,好一会儿才告诉他,那些使臣真的都走了。
“好,我们走。”
从大殿后门进去就是君主的坐位,他一进去,值日官大声喝道:
“新君登基,众臣跪拜!”
钟声响了,这宏亮而颇具威慑力的雄浑声音,将一个年轻人送上了雄主的宝座。熊通扫一眼跪在前面的一片大夫们,稳步走向王位,在王位前跪下来。斗缗大夫双手捧起楚君之冠,给他戴在头上。熊通站起身来,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能不抛开一切对付眼前。等大钟的声音余音渐渐消散,他嗓音宏亮地大声说道:
“诸位大夫,小王子悲伤过度,和大王一同去了,我只好接过管理楚国的重任了。”
大夫们抬起头来,才发现即位的不是少公子,而是公子的叔叔熊通,不觉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接着就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这不是弑君篡位的行为吗?然而事已至此已经无可挽回,便赶紧山呼万岁,承认了熊通的合法性。好在熊通这位年轻的将军时刻都在思考着国家怎么治理,与其让少公子管他们,还不如熊通来得干脆,因而喊得也很宏亮。熊通这时忽然意识到大权在握的重要意义,不觉思绪清析畅通,他有力地说道:
“各位大夫,各位长者。先王先君有言,在我们楚国,国家利益至高无上,为了楚国要不避亲,为了楚国也要不避仇。今天少公子随先君升天了,我不能客套而把国家利益扔在一旁。我既不能公然称王,你们又怎能是大臣呢?我们楚国是什么呀?国不是国,族不是族,天子限制,诸侯欺负,经过这么多代先王努力,至今国土不过方圆几十里地。称大王偷着叫,称国家只能关着门说。前几天你们都看见了吧?不知什么人物,胡说荆山有什么宝气,便拥来了那么多来要宝的人,没有宝贝,走时傲不为礼,他们竟然在我们的地盘里作践主人。我的哥哥就是被他们气死的!我们怎能吞下这口气!我们每年的贡献并不比别人少,我们为天子驱使并不比别人差,他们为什么能够称王而我们不能?天子不封,我们自己封。从今天起,我们要发展我们的武备,我就是武王了。我们要打出一片天下,振兴楚国。你们从现在起,思考着如何才能将楚要振兴,才能让国家富强。我就说这么多。祭天吧!”
司仪喊道:“奏乐,祭拜天地!”
没有天子来人任命,诸侯们派来的使者也溜了,也不知这登基大典应该如何行使,也只有按照他们自己的理解,走出大殿,在高台向天跪拜,向祖宗行跪拜礼。
从上午整到傍晚,仪式结束,熊通就正式成了楚国君主。
一天下来,熊通的心情又回到了弑君的烦恼中来了。顾不得休息,他脱下大典的衣服,悄悄走进了棂柩殿。大殿里空落落的,只有几个上香管烛的内侍守在门外。他一脚踏进门去,见一大一小两副棺木沐浴在晚霞中,不觉心头一阵慌乱,一阵疼痛。他走上前点燃香插在哥哥的棂柩前,磕一个头,说:
“哥,你别怨我,我根本就没有想杀侄子,更没想过要取而代之,实在是被逼无奈。要是卞和献玉的事情传出去,楚国就会招来亡国大祸。为了楚国的利益,为了先王的遗愿,也为了你的夙愿,你原谅弟弟吧。为了赎回我的罪过,我将拼我一生,让楚国富强,让先王在天之灵安息。”
他给哥哥上一炷香,再点燃一束香到侄子的棺材前,不觉淌下两行泪。想了想,他跪下了。毕竟,这王位是侄子的,他理当给新君跪拜。叔叔是好叔叔,侄子是好侄子,叔侄俩亲密无间,过了这么多年。想起侄子生命的最后一刻依偎在他怀里的情景,他忍不住喉咙哽噎,悲泣不能成声,最后呜呜哭出声了。
身后一声抽泣让他回过头来,只见嫂嫂进来了。才过一天,嫂嫂也成了个活死人,她脸色苍白,两眼呆滞直视,走路如鬼挪脚步。他连忙爬起来,端起一把坐位将嫂嫂扶坐下,叫一声“嫂嫂”,在她面前扑通跪了下去。
蚡冐夫人昏迷一天,傍晚才醒过来,想起夫死子亡,挣扎着爬起来,不由分说到灵堂来了。她要来看儿子,但儿子已经睡进了棺材。她没想到小叔正跪在儿子灵前哭泣,这叫她很是意外。在那一刹那间,她想起的是这叔侄二人往日的情谊,说叔叔故意杀侄子谈不上,可死的毕竟是亲生骨肉啊!退回去来不及了,只好强打精神走进来。一时间,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大王另几个少子是庶出,那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她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如何,只是泪流不止。
“嫂嫂,小叔不是有意要害侄子……”他说。
她知道不是有意,可是,公然表示原谅他吗?
熊通接着说:“我也知道,侄儿也不是有意闹事,他毕竟只是个孩子,率真而为正是孩子的天性。可他不幸生长在王侯家,要是他把卞和献玉的事情喊得大臣们都知道了,那是多么可怕!可他就是要到大殿去叫。知道的人一多,难免流言四起,倘若天子知道,以欺君之罪伐灭我们,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为了楚国,我一失手,就……嫂嫂,亡子之痛,甚于自伤,况且嫂嫂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慢说你舍不得他,我也舍不得呀……从今往后,小叔是你的小叔,也是你的儿子,我将伺奉你一辈子。也望嫂嫂节哀,帮我治理好楚国,以慰先人遗愿。嫂嫂,我给你叩头了。”
熊通跪在嫂子的面前,磕了三个头。
嫂夫人抽咽一声,道:“亡夫丧子,天下还有比这更惨痛的事情吗?楚国兴亡,对我还有什么意义……你好自为之吧。”她在丈夫灵前磕一个头,在仆人的搀扶下走了出去。
风卷灵幛,大殿里如有鬼神来往奔走。熊通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脑子乱成一团。忽然间,他听见外面一阵让人发怵的大笑,他猛回头,发现大笑的是嫂子,嫂子扯开了自己的衣服,拔下了头上的头饰边走边扔,向外奔跑。这不是疯了吗?内侍跑来报告,说夫人将衣服都撕了,在场子里乱跑。他命令他赶紧将她拖进内殿去,赶紧找人医治。
他的身子颤抖着,望着风卷灵幛越来越凶,夹着怒吼声,那帐缦都飞了起来,他真的吓着了。好在这时走来了个年轻的大夫。斗伯比是熊通爷爷若敖的儿子,先王熊坎和斗缗大夫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熊通的叔叔。斗伯比比熊眴小,比熊通大,见夕阳照进灵堂一片诡谲,大殿内阴风惨惨,“嗖”地拔出了剑,站到了熊通的身边,仿佛殿内藏着刺客。直望着风慢慢弱下去,他才将剑插进鞘。
见没有外人,斗伯比说:“事已至此,你不能沉浸在先君的不幸之中而不自拔。现在有许多事情要办。”
熊通叹息一声:“我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呢?天下人不明内情,将要骂我子子孙孙。”
斗伯比只比熊通只大两岁。他人虽年少却老成,早已读破史书,满腹经纶。他说:“我有句不知进退的话要说。”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斗伯比道:“臣民们都知道,你和先君有志振兴楚国,许多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可是先君身体不好,仁义有余而勇武不够。面对天子的高压,诸侯的欺凌和要挟,宁愿将委屈吞在肚里,也不愿让臣民知道,一味退让,以保一隅国土为上策。公子虽小,但观小可以知大,他心软不免懦弱,乖张不免倔犟,这对楚国来说也未必是好事。大王于心急之中失手伤及公子,皇天后土,可为明鉴,事已至此,我王室家族虽有不幸,但楚国幸甚,臣民幸甚。当此去旧迎新之际,难免人心浮动,臣子猜疑,因此当务之急,必须以稳定大局为重。先君十七年来凡事能遮就遮,能忍就忍,可谓积敝甚多,如乱麻一团,愿大王不要再往这里来了,还是与大臣们在一起为是。”
“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对外必须迅速给天子送信,以求得天子的承认;同时还得知会诸侯,免得他们传言起哄。对内要赶紧制定法规,使民安于居,兵守以岗,臣安于职。大家都侯着您呢。”
这时又来了几位大夫,斗缗也劝他以大局为重,见这么多宗亲臣子都真心关心着他,熊通才好受了些。他更知道,不满他的也大有人在,一旦把握不好,将会引来更大的祸事。
“走吧。”
说是走,却还是丢不下可怜的嫂子。他走到嫂子的住处,站在屏风外问内侍嫂子怎么样了。内侍说,医生来灌了药,夫人睡过去了。医生说她这是悲伤过渡,能不能好,医生也没有把握。
议事大殿里燃起了灯火,大夫们都不肯离去,要在新君面前表现出积极的态度,因此热烈地讨论着。大家都要探讨出富强之路,都有意见要发表。熊通一到,便都禁了口,闪到两旁站着,听从新大王的吩咐。
熊通尽管一向对楚国的处境大为憋气,但怎么办?自己坐上了君位,才意识到国事家事一团乱麻,理都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熊通不能不从杀侄子的惊惧和悲哀中挣脱出来。到议事大殿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大夫们的议论。平时安于职守却无所作为的臣子们,这时候都焕发出了少见的积极性,这无疑是对他的鼓舞。他进去示意大家坐下,眼睛扫视着是哪些大夫,看了一遍,他心中有数了。哥哥的臣子们宁愿自己即位,也不愿侄子即位。小王子的哥哥们也宁可叔叔当政,也不愿让荆夫人的儿子做楚王。他心里停当了,放大声音说:
“各位大夫,不谷现在登上了王位,实在是万不得已。但既然坐上了这把位子,就绝不能跟过去一样无所作为。现在实话告诉你们,荆山之宝现形,主楚国兴旺。先王熊渠一把王者之剑,同时出现,现在就挂在不谷身上。我们没有国家,就不能组织军队。没有国家,你们也没有名份。楚国若要富强,如何才能富强?光想金钱是富强不了的,你收得再多,没有兵备也守不住。再说我们富了,别人心头更是不舒服。我们要以武力得天下,没有武装的保护,富国强兵是句空话。既然先王的在天之灵昭示我们振兴,那我们就不能坐失良机。从现在起,所有楚人,当以国家利益为重,每个人都必须建功立业。我决定,从我起称王,我就叫武王!”
斗缗忙道:“不行不行。大王哎,这可是庙号,是王者升天之后的谥号,不是人生前可以称呼的。”
熊通嘿嘿怪笑道:“死后也没有人追认我们楚国的国君为王。我们的爷爷叫什么?身前身后都叫若敖,不过是个带兵的首领。父亲叫什么?叫霄敖。这词儿似是而非。你们还记得先王熊渠吗?他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会那样哀求他们封王吗?天子周围那一帮子混帐东西,竟然瞧不起我们,说我们是蛮夷。先王熊渠高喊:‘我蛮夷也,不以中国之号谥!’先王的志向不可忘,既然他们把我们视为蛮夷,那么就得让他们看看,我们蛮夷是怎样的精神。我已经决定了,天子封我更好,不封我也是楚王。从此我得人前自称寡人。你们,从今往后理直气壮地称大夫,都按王国的制度封职。”
这话对大家不但具有鼓劲的效应,并且都有直接的好处,一时都跪下了,表示愿听大王吩咐。
“好!”熊通一时思绪如潮滚滚,接着说,“既然大家都同意了,我们就这么办。作为寡人,一国之君,凡五年不出师者,死后不得见祖宗;凡国君出征不取胜者,不得进城门;凡国君犯条款者,照例罚鞭笞五十,由老师监督或是亲手执行;凡是徇私枉法者,以重罪论处;凡玩忽职守造成失利者,将军自栽!”
斗缗说:“大王新立,尽管天子不认,但我们自己得依规矩行事。现在,请准许我为大王择夫人,以何国为宜,请大王定夺。”
“好,请巫卜占卜,我还要去征询嫂嫂的意见。”
讨论没有停歇,等大家意识到今天太累时,就已经到了半夜,应该休息了。熊通忽然想起嫂子疯了,忙起身往里跑。还没有跑到嫂子的住处,就听见了有人唱歌。他问是谁,内侍回答,是夫人。夫人真正地疯了。
他进不去,无处可走,吃不下,更睡不着。
熊通跟他哥哥的作风截然相反,他要扩大楚国的疆域,时刻都没有忘记楚先王的耻辱,恨不得马上就让楚国称霸。虽是夜深,可他睡不着,他正兴奋着呢,一个人在大殿之外的高台上,远远注视着荆山最高峰__太平山。其实黑黑地什么也望不见。卞氏族人住到了山顶,他安排许多武士假扮庶民住到了半腰,保卫着卞和,保卫卞和就是保护了荆山之宝。是的,宝玉不过是个象征,为人所用。哥哥曾说好几次望见如白雾般的宝气,可他什么也没有望见。他知道那是哥哥的心理作用。但这块玉给了他希望,一把剑给了他雄心,他要以此为契机大展宏图。
一个人悄悄走了过来,借助星光,他认出是叔叔斗缗。他问斗缗是不是有什么事,斗缗叹息着说,夜晚睡不着,要跟他闲聊聊。恰好熊通也睡不着,让仆人拿来点心和茶水,两人就在高台上就坐。斗缗属于长者,通晓楚国历史,熊通对他很尊重,知道他来不是闲聊,肯定有什么话憋在心里要说说,便起个头,问叔叔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斗缗叹了口气,说:
“也不是想起了什么具体事,而是思前想后,心绪不宁。”
“是不是想起了楚国先人?”
斗缗点头说是:“看见那把剑,我猛然想起了我们这一辈的责任重大。那是王者之剑,是一位隐士为先王熊渠专门铸成,献剑之日,那位隐士用它断了自己的头颅,就是希望先王为楚国打出天下。可那位隐士却不知道,完成这一志向的不是先王能够承担的。荆山之宝和这把剑同时出现了,这就是我们楚国的希望所在。想想先王吧,说起来是文王之师,可是在岐阳盟会之时,先王不过是个司仪。你看天子身边,特意安排了申、吕,对他们表彰有加,还时常派兵到这几个国家守卫,那是防的我们呀!昭王进攻我们,反而说是正义之师,掠夺了我们的牛羊和财产,我们遭此无妄之灾,却并无一个国家同情,反而把昭王之死嫁祸于楚国。既然天子容不得我们,忍让是亡,一拼或许还有出路。”
“叔叔请指教,我们如何行事?”
斗缗反问:“你有什么主意?”
“总得找到一个目标才好。”
斗缗便出点子:“我们的近旁是卢戎国和罗国,为了稳定后方,让卢国罗国不与我们作对,我想大王娶亲找卢国姑娘为宜。况且你嫂嫂也是卢国人,假如成功,两国亲上加亲,于我们两国都有利。我们的左侧是权,是聃,应该以取权为宜。那是平原地区,将来作为据点,可退可守……”
熊通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这时便插话:“倘若天子知道了,号令诸侯向我们进攻该如何办?”
斗缗笑道:“如今天子没有这么大能耐。当然,我们可以派一部分人插入天子跟前,向申国进攻。天子的目光将会盯住申国,只要拖得几天,权国就拿下了。”
对此,熊通还没有想那么远,尤其娶卢国姑娘为妻,他还犹豫着。他忘不了女荪,但他绝对不会为了自己去追求什么美满婚姻。他的婚姻注定只能是政治婚姻,怎样才对楚国有利?他还拿不定把握。
“安埋了先君再说吧。”
蚡冐生前不威风,死后不排场。那里曾有给某个先王开凿的墓室,不过人都搬走了,墓室却在,便利用起来。有几个女子殉葬,随葬一些饰物。封墓之时,熊通在人们的陪护下露面了。他是君主,按规矩是不能看见人死的。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风,吹得桃花梨花四处飘落。原野响起了苍凉的长号声,告诉远方的人们,这里正在安葬一位国君。
就在熊通安埋了哥哥之后的晚上,他想好好地睡睡,似梦似幻中,天际忽然传来哀哀的歌声:
荆山有玉,顽石裹藏。宝玉现形,拥者为王。
他猛然惊醒,马上就想到了卞和。他爬起来走出大殿,遥望着莽莽苍苍大山的轮廓。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人曾经要他答应,不要干让楚人失望的事来,那时候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卞和却说到时候他会懂的。难道卞和那时就知道会有这一幕?他忽然感到汗毛直竖,深感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操纵着自己,操纵着卞和与所有人。背后悄悄出现了一个人,他没有发现,腰里的剑却莫名其妙地响了一下,他猛地回过头来,抽出了剑。见那人走过来了,一看,原来是斗缗。斗缗问他:
“大王莫不是关心那件宝贝?”
熊通没有吭声,只在想,为什么这把剑会突然发响。斗缗的话让他不自觉地往相反方向思考问题。
“叔叔有什么见解?”
“迅速杀了那小子,把石头弄到手里最为保险。”
“不!”熊通想都没想断然否定。把那块石头弄到手?真的弄到手了,它就失去了神秘。他还要把文章做足。当着斗缗的面,他向那里一揖:“卞和,我熊通对天起誓:你为了楚国的镇国之宝,没了脚。我要把我的双脚变成我们两个人的,该你走的路,由我熊通承担;该你承担的出征,由我熊通完成!明天出山!”
半夜没睡,第二天早晨,整装待发,远处忽然出现了一大队人马。所有人紧张起来,迅速作好迎战的准备。没想那支队伍到了近旁停下来了,只跑过来一个人,那是领队的。
“大王,奉猷长之命,山里队伍集中,听大王指挥,随大王完成先王大业!”
熊通大喜过望,走上前就抓住了那人的手:“卞和走了吗?”
“走了。”
“好,我不会让你们卞家人失望,走吧!”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出了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