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通要正式称王了,通知已经下到了最低层,所有地方必须准备庆祝。国内大操大办,赶制服装,整修大殿,还请来了邓国的几十个女工为他绣王袍。他让人遍撒请柬,甚至还给周天子送去了一份。这份请柬让桓王很不好办,去祝贺吧,那是迁就作乱者。与郑国一战使他面子丢尽,随与楚订盟让他被动,他不能再出这样的洋相了。不同意吧,眼看楚国成了气候,拿它没有办法,只好装做不知道,没有任何反应。
真的到了那几天,熊通却闷闷不乐,既不跟大夫们会面,急事向他汇报时他也心不在焉,成天不说一句话。他常常在回廊上一站好半天,坐下来就是半天不动。远章不知他又想起什么了,只好去秉报邓曼,只有她能够揣摸到大王的心事。邓曼其实猜着了这位叱咤风云的大王想起了什么,她不直接去见他,却搬出了一个人。
她就是蚡冐的夫人,被杀小王子的母亲。
自从丈夫和儿子都同时死了之后,这位夫人心如槁木死灰,极度的悲伤让她神志不清,疯疯颠颠了。经过一阵子精心调养,病情好转,就想起了可怜的丈夫和可爱的儿子,于是再疯。就这样时好时坏,反反复复,几十年从没有间断。当年她跟卞和见上一面,正是在她神志较为清醒的时候。邓曼来楚国了,自从知道嫂嫂精神失常以后,就暗地里常去看望,数十年不断。熊通当年说过,她既是他的嫂子,也是他的母亲。他说到做到了,也是几十年,熊通每逢有大事,都到她的门口向她报告。时过境迁,心里的创伤慢慢平复,她渐渐恢复了正常,只不过很少出殿。她把自己封闭在那块小天地里。但外界的变化还是通过各种途径传到了那个深宅院。大街上的欢呼,侍女们的兴奋,衣服和食物的改观,等等等等,都让她看见了楚国的日益强大。于是她的心情也随着楚国的变化而波动了。楚君称王,在楚国妇孺皆知其意义多么重大,她也不自觉地为之激动不已。
她终于拿起了针线,要为新楚王绣一顶王冠。
可邓曼来了,邓曼脸带忧容,告诉她,大王懒心懒意,每日里不是孤独地徘徊,就是一言不发地干坐着。荆夫人猜着了这位小叔是为了什么,于是她说,那我去劝劝他吧。于是她迈出了那个小院,在侍女们的陪伴下,第一次走进了楚王的寝宫。
熊通在殿内无精打采,无所适从,忽然见一群女侍引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站起来迎上前去,好半天才认出是他的嫂子。
“您是,嫂嫂?……”
他要跪下去,却被嫂子一把抓住了。
荆夫人脸笑着,可眼里闪着泪光。“兄弟,你别下跪,我也不称你为大王。自己家里,免了客套,你看可好?”
熊通点头应着“好好”,鼻子就发酸了。他赶紧给嫂嫂搬坐椅,借以掩盖那酸楚从脸上表现出来。有侍女要搬,他不让,自己搬一把椅子放到了嫂嫂的面前。也许他有太多的辛酸没人听他倾诉,终究忍不住下泪了:
“嫂嫂,我有二十年没有见到你了……”
“可每次有大事发生,你都去向嫂嫂说,嫂子都听见了。嫂子也知道,你也难。可嫂子更知道,你能顶起千斤重压而不叫苦,从来也没有向人吐露过自己的累和难。嫂子帮不上忙,可知道你的一切。兄弟,难为你了……”
熊通被这几句话感动,真的体会到了自己的无助。嫂嫂清醒了,他竟如做了一个梦,脑子里嗡嗡发响,纷乱头绪一扫而光。嫂子的发疯恍如昨天,眨眼间就过去了几十年。是喜,是悲?此时竟难以用语言诉说。他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支配着他的行为。嫂嫂的清醒,难道不是征兆?他激动,他难受,他觉得孤独,他觉着了累,觉着了苦。到底是为什么,却又难以三言两语说得分明。他压着要哭一场的欲望,说话时只觉嗓子干涩:
“嫂嫂,我真没想到,您能够恢复健康,按说得大庆一场才好。这是苍天福佑我楚国,我熊通有幸,楚国有幸,楚国的臣民也有幸啊!”
荆夫人脸上笑意不减,可盯着他的眼里泪光也没有消散。那是辛酸和欣慰夹杂在一起的微笑。她打量着熊通头上的几根白发,望望他脸上的皱纹,叹息道:
“这真是光阴如箭,你也见老了……”
熊通原本没有想过老的问题,嫂嫂忽然这么一说,他顿时感到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那时候谁对他说胖了瘦了?谁关心他的穿衣吃饭?也只有嫂嫂。尽管他真的老了,却还是需要人的抚慰。他努力不让自己失态,将话岔开:
“嫂嫂能够恢复健康,这是老天赐福我楚国,是先王在天的护佑。嫂嫂,几十年了,我没能在你面前敬你一杯酒,问一声安,每想起小时候嫂嫂对熊通的关照,我就想哭一场……嫂嫂,您好了,这在我比什么都高兴……今天我要设宴,敬嫂嫂一杯酒。”
“罢了,“嫂嫂摇头,“每逢大事将发,你都向我通报,嫂嫂记得你的这份儿心意。其实你不知道,弟媳经常去看我,可她竟然从没有向你提起。兄弟有福,楚国有望,才娶了这么好一位贤德的夫人。我今天来找你,是听说称王在即,你却闷闷不乐,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熊通有些不安,琢磨着用什么话回答。
嫂嫂的眼睛不太好了,这是因为失了丈夫和儿子哭坏的。她将眼睛凑向熊通,问他:“楚先王为了争得一个王号,从熊渠开始,争了一百多年。可是楚国地僻而民寡,斗不过人家,每个先王临终之时,无不是含着深深的遗憾。好容易熬到今天,我楚国有了甲兵,有了地盘,仓里有了粮,库里有了枪。听说我们称王的日子即将到来,嫂嫂没有来看你,却也喜在心里。可我又听说,你老打不起精神,这不好。”
熊通强打精神笑了一下:“也没有什么,我也是思前想后,想起了楚先人奋斗的不易,想起了哥哥受的那么多气……”
嫂嫂点点头,有些酸心地说:“你说的是,可也不完全是。最近,嫂子见你常常站在城角遥望西边,我就知道,你没有忘记几十年前的那一幕。”
熊通忽然给嫂嫂跪下了,一腔泪终究憋不住,如孩子见了母亲般泣不成声:“嫂嫂,哥哥临终时把侄儿托给兄弟,兄弟我当面信誓旦旦,保证要保护侄儿即位,并保证他有一天成为楚王。可是哥哥尸骨未寒,我的剑就刺进了侄儿的胸膛。尽管我拼毕生的精力要振兴楚国,可是这骨肉相残的一幕,我怎么也忘不了;这千古骂名,再怎么洗刷也洗刷不掉。这个王位,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它原本是侄子的啊!……”
嫂嫂的眼泪已经流干,为了儿子哭了几十年,尽管喉头哽噎着,却也知道现在不是她放声大哭的时候,她尽量装得平静如水,缓慢地说话:
“兄弟啊!人生最不幸的,是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这两样,你嫂嫂都占全了。天下还有什么人比我更不幸?可嫂子更知道,先王留下遗言,那就是国家的利益至上。这王宫不是普通百姓的家,在里面住的,也不能是为自家谋私利的人。嫂嫂在伤心过后,也想清楚了。你的侄子生性懦弱,怎能担当让楚国振兴的大任?纵使他能够担当,又怎能担保他不战死在沙场?命中生到楚王家,就注定没有平安日子过。你即楚君之位近四十年,嫂嫂全看在眼里,未尝有丝毫懈怠,哪一场大仗你没有参加?有哪一次出征你不是走在队伍的前头?你将先君和侄子的担子一人担在肩上,皇天后土,黎民百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今天楚国已不是你哥哥在世时的景象,他们九泉有知,也该松一口气了。你称王,是为楚人扬眉吐气,不是扬的个人风头。要让举国欢呼,普天同庆。你这个样子,会让天下人失望,嫂嫂希望你不要这样,啊?嫂嫂没有了丈夫,没有了儿子,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让我看着楚国继续在你的治下强盛。你要是真的忘不了哥哥和侄子,那你就打起精神来,啊?”
熊通却还跪在地下。
嫂嫂站起身,将他拉了起来。“陪嫂子出去看看吧,看看大夫们在想些什么,看看老百姓在想些什么。”
熊通只好起来,搀扶着年迈的嫂嫂,走出大殿,只见大夫们跪了黑压压一片,见了他就山呼“万岁”,然后齐声高叫“祝夫人永远安康”,许多过来人都哭了。那呼喊的声音如海啸般震撼心灵,熊通才知是大夫们想的苦办法。嫂嫂轻声道:
“跟大家说几句吧?”
熊通知道大家都关心着他的态度,便站上高台,向大家说道:“众位贤大夫请起。熊通时刻记着楚国的命运,不会忘记先王的宏誓大愿。今天又见我的嫂嫂恢复了健康,这是先王在天之灵的福佑,我怎么敢有负先君的嘱托,怎么敢以个人之私心,有违楚国臣民的殷切期望?……”他说不下去,感到喉头鲠得更厉害了。
远章示意让大家回去,听凭大王跟嫂嫂自由地走走。然后他不远不近地跟着。
嫂嫂又领熊通走向了大殿院里的高处,这里可以看见殿外的景象。熊通看见远处高台上的彩旗飞舞,听见了排节目的音乐声,和合唱声。他知道嫂嫂的一片苦心,感慨地自责:
“嫂嫂,称王在即,熊通忘不了几十年前与哥嫂和侄子的情谊。父母亡得早,我还不懂事,那时候,兄弟侄子一家亲,从不分彼此,那都像是昨天的事情。称王的日子越逼近,往事就越清晰,想想兄长和侄子惨死,嫂嫂的病我也不知情,我的心简直一沉到底,一切都令我灰心。今天见嫂嫂恢复了健康,我像忽然有了主心骨。我记住嫂嫂的话了,王宫里头没私事。为了我们楚国,我将拼我最后一口气!”
“好,嫂嫂为你那一天准备了些东西。献上来吧。”
一队女侍捧着王冠和帝王服装,走到熊通面前,一齐跪下,双手将嫂嫂的礼物送到了他的眼前。熊通激动万分,发誓说:
“嫂嫂,熊通要有丝毫懈怠,就对不起嫂嫂,对不起兄长和侄子的在天之灵,对不起楚国的百姓。”
“好,到了那一天,就让嫂子为你戴上楚王的金冠。”
“我想到古城登位,那是先王奋斗过的地方,是楚人奋起的地方,也是哥哥侄儿长眠的地方,不知嫂嫂以为如何。”
“去吧,去吧。我也要去看看他们长眠的地方。”
春天来了,冰雪正在融化。熊通挑一个晴朗的好日子,带着人马往山里开去。他发现,沿路都守卫着他的战士,从装备到精神,已经远远不是三十多年前的模样了。但走上这条路,他的心情就沉甸甸的。他终究忘不了那些诸侯和天子使臣欺侮人的场面,哥哥气死,侄儿被杀,卞和断足,这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古城,如齿轮一样一环套一环;而这些都是因为楚国不强造成的。他要告慰祖先、哥哥和侄子,他当这个楚君不是为了自己,的确是为了楚国的发展。他要向他们诉说,这个楚君当得好苦。三十多年来,他没敢贪图享受,没敢违背祖宗遗训。借此他还要向山里的臣民们证明,他们的楚王为他们取得了成绩。
山还是过去的山,景还是过去的景,三十多年似乎只有眨眼的功夫。可是,自己老了。
到了古城,城内的一切还是那样,无论街道还是王殿。他登上了几十年前登过的高台,站在高台上左顾右盼。那春日夜晚的熊熊大火,女荪领头跳的巫舞,还有卞氏家族演出的《犁田歌》,恍然只是昨天的故事。可是斗转星移,倏忽间就过去了近四十年时间。再看脚下,那一级级石阶,都留下了昨日的记忆。他与卞和曾在石级上谈心,他曾在台基下与女荪有过搂抱。可是,现在胡子都白了不少。
子赀到古城已经大半年了,从来都没有捎去一个口信,他本来就有些不高兴。现在看见经过一番打整,古城已经颇有看头,才知道儿子并非他看到的那么懦弱无能。可能是因为他在自己身边的缘故吧,离开了父亲的羽翼,他就成长起来了。一点幽思,一点忧伤,因为对儿子的好感冲淡了不少。
天气还很冷,邓曼拿出来一件狐裘为他披上,问他,这就是先祖开辟的根据地吗?熊通点点头,他发现,邓曼比他更受感动,眼睛都红红的。他恨了一声说:
“三十七年前,那也是春天,比现在要晚一些。就是在这座高台上,我的兄长在这里祭天,在这里哭泣,在这里受各国使臣的作践。也是在这里,我的兄长死了,侄子也被我杀了,卞和的脚也被砍了,还有那些玉工……”
邓曼深情地望着四周屏风样的大山,发表自己的意见:“那些使臣,实在不足放在心上。即使我一个女人家,也能够在这个环境中感受到一种精神,那些使臣却都是瞎子。楚人的先祖既然能够在无人烟的地方开辟出一块乐园,能够在大军压境中生存下来并不断壮大发展,就应该知道楚人的子孙也必将都是好男儿。再看卞和,再看女荪,还有嫂嫂,都是为了楚国,什么样的苦都能吃,什么样的罪都能受,他们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熊通有感而发:“还是你说得对呀,楚人之所以还有所作为,那就是被人压出来的。”不过他又叹口气,“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死后也见不着祖宗了。”邓曼问为什么,他说:“我弑了新君,这将永远是我一笔难得洗清的罪过了……”
邓曼却说:“我以为不必这么悲观。先君有言,楚人必须以楚国利益为重。你开疆拓土,重振楚人士气,为楚国夺得了这么多地方,获得了这么多诸侯的尊重,先君在天有灵,当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有人匆匆登上高台来了,打头的正是子赀。熊通见儿子的脸黑了瘦了,眼里却很有精神,仿佛那身子骨都伸直了许多,往上登的脚步很有力度。天气还很冷,子赀却穿得很少,这又使他高兴不少。一番见面礼过后,熊通问儿子在干什么,子赀指着四周的高山说,他爬到西山,看了卞和的老家,看了藏那块玉的洞穴。跟着他的人补充说,王子爬遍了每一座山,许多人家里都去过,还带去了救孤扶弱的粮食和衣服。
“好!”熊通满意地笑了。“去看过卞和吗?”
子赀第一次得到父亲的直接表扬,内心更加感激卞和的提醒。他说:“看过,他让我向父王转达,说准备第三次献宝。”
熊通长舒一口气,欣慰地笑了:“他是个明白人啊!第三次献玉,相信不会再碰上那种倒霉事了。即使要砍脚,再砍哪只呢?”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哄笑。
“他还跟你说过什么吗?无论什么,我都想听听。”
子赀能够跟父亲正面对话,这让他很受鼓舞,因而也就知道如何跟父王对话了:“我初上太平山的时候,情绪不免消沉。因为自己的外表总感到矮人一等,总是对未来没有信心。另外,对父王也多少有些不满。可他说我的内心比外表更差。他说,尽管父王砍掉了他的双脚,他恨死了父王,可是也知道父王开疆拓土,为楚人赢来了一方天地,是楚人的福音。是他建议我各处走一走,看看先王奋斗的境况,看看老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因此从去年秋到现在,我踏遍了荆山每一个角落,结交了许多智者,身体和心境都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熊通也知道了自我批评:“对呀,过去我只在想征战,也没有好好地跟你谈谈,也是我的疏漏之处。你能这样认识问题,我实在太高兴了。”
子赀小心地问:“父王,能不能请卞和下山,剖开那块玉?”
熊通想了想,严肃地摇头了。
“为什么?”
“我们称王,并非天子允许。万一大军压境,以楚国目前的兵力,还不知能不能对抗过去。我们的国家,还称不上强盛呐!”
他们边说话边走进了大殿,只见里面焕然一新,墙面经过了粉刷,门柱和窗子都上了新漆,礼器都摆得好好的。微风吹拂着帷幕,透出了淡淡的幽香,有了一股帝王之气了。只是到了当年让侄子倒地的墙边,他停了那么一瞬间,仿佛还听见了侄子无助的呼叫:
“叔!……”
熊通转身对子赀说:“大娘在后面,明天就要到了,你去山口等候,对她老人家要比对你的亲母亲还要恭敬。”
“大娘她跟您见面了?”
“你见过她?”
子赀不好意思地笑道:“她才是孩儿的真正老师。”
熊通这时候才知道,除了自己,其他人都跟嫂子关系亲密友好。这一切都叫熊通云里雾里,这一切又都是这么美好,他由衷地笑了。
他打发走了其他人,要自己转一转。他走进了当年供兄长和侄子棂柩的大殿,当日风卷帏帐的印象还历历在目;然后又踱进了玉工房,想着杀那些玉工时的心境;然后又在杀死侄子的墙边伫立。当年的一幕幕,都死死地缠在他的脑子里。直到邓曼过来了,他才离开往日的回忆。
吃饭时,他忘不了在这古城惨死的许多人,总感到身前身后阴风惨惨。他端起酒向天举起大声道:“你们不要怨我无情,我是为了我们楚国,寡人敬你们列位了!”
住了一天,楚国境内为登基大典作准备的人们陆续到来,排节目的继续排练,因而古城里有了香风,有了仕女,还有了音乐。不几天,就把一座毫不起眼儿的古城顿时弄得热闹非凡,雍容华贵。各国的使臣也都陆续来了,为楚国带来了许多好东西。各国衷心的祝福,与几十年前截然不同。熊通自然不会忘记几十年前各国使臣对楚国君主的作践,因而心情很快就好起来了。
这日远章来向熊通秉报,说来了一位客人,要先见楚君。熊通问是谁,远章说,是巴子国的使臣。这让熊通很受鼓舞,何况还是一位跟楚国十分要好的使臣?
“请!”
巴子国正在楚地西南,一边紧挨着江边的夔国,一边有一条山路与楚国古城相连。得知楚君在古城,他们的使者就上这儿来了。到这里反而比去平原的楚城要近。巴子国的人都比较矮,但一个个英勇能战,尽管巴子国对楚国一直巴结得很,但熊通却对巴子国十分地不放心。如果不到古城,巴子国未必会参加他的大典,现在人家派使臣来了,他庆幸自己决定将登基的地方选在这里。
来的是使臣叫韩服,一见熊通就喜气洋洋地磕头,口称“楚君称王,可喜可贺”,说得熊通满心欢喜。熊通亲自将韩服拉起来,手拉手地问巴子国君可好,仿佛两个至亲。巴子国的国君还很年轻,羡慕熊通的手段,对楚国的发展内心羡慕。这位韩服也不老,十分精明的一个人。
韩服跟熊通说了好一会儿话,却没有透露出根本问题,却说他还想见见邓曼夫人。熊通让人去请来邓曼,韩服一见面就再磕一个头,口称夫人,这时才把许多好东西呈上,转达了巴子国对楚君和夫人的问侯。
熊通问:“听说你要先见我,又要见夫人,有什么指教吗?”
韩服笑道:“怎么敢有什么指教。是这么回事,夫人娘家邓国是北方大国,我们巴子国得知夫人的贤惠,外人还说楚国的强盛是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有一件镇国之宝,这宝我们不敢奢求;另一原因就是与夫人关系甚大。因此我们国君有意与楚国永远修好,还要与邓国结上姻亲。我们国君让我向楚王和夫人致意,希望大王及夫人能够帮我们牵线搭桥。”
夫妻俩异口同声:“乐意效劳。”
熊通呵呵大笑:“这是好事,我将派专人陪着你一起去邓国求亲。假如邓国同意,那么以后我们就是姻亲了。”
韩服道:“我们极愿意与楚国及邓国世代为亲。”
这比什么消息都好,熊通实心实意地说:“直等大典一结束,我就派人跟你一起去,可好?”
韩服说:“我们君主要我不用回去汇报了,参加楚王登基大典后,就直接去邓国提亲。我们君主天天眼巴巴地盼着呢。”
他的话引起一阵大笑。
子赀进来报告,说大娘接来了,快进城了。熊通马上起身,说要去迎接嫂嫂。韩服问是哪位嫂嫂,熊通说,就是先君蚡冐的夫人。韩服惊得张大了嘴巴。熊通问他怎么了,韩服就再跪到地下磕一个头,说:
“大王,外界风传大王弑君篡位,听说连天子那里都记了一笔,还说大王杀了兄长全家,自然包括蚡冐夫人。没想到她老人家还健康地活着,更没想到大王与蚡冐夫人仍然是一家亲情。我要去见见她老人家,回去之后向我们国君汇报。”
“好,我们就一起走吧。”
他们走出高台,望见一路彩旗溯河而上,往城里来了。
楚王的登基大典定在春分之日,这正是三十多年前祭祖的同一天。不过大典并非各国使臣们所期待的那么隆重,跟以往的云梦大会没有两样。熊通讨厌不着边际的形式,他看重的是实际意义。况且前来祝贺的不过只有周边几个国家的使臣,北方大国一个也没到,更不用说天子派使臣了。
但这个大典对楚人来说意义重大,因为这是楚国历史上第一个楚君穿上王袍。王冠该是什么样子?王袍该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荆夫人与邓曼一起商量,最后决定,管他的,楚王是楚人的王,只要楚人承认就行,于是她俩按照自己的审美观,制出了楚国的王冠和王袍。至于登基大典该是什么样的形式,荆夫人与斗伯比商定,制定出了一套自己的程序,要熊通听他们摆布就行。
那一天来到了,太阳升起时,殿内的大钟响起,震撼着古城。大夫们都在大殿里,一般贵族在大殿外的高台上,高台之下就是富庶的平民们。大殿中央搭着个台子,正中摆着铺了红绸的座椅。斗伯比作为长辈,主持着仪式,他在钟声中走上台来,等钟声停下,很严肃地高声喊道:
“先王福佑,天荫荆楚。我楚国自先王熊绎受封以来,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但,圣火不熄,奋斗不止,施民以惠,祭天以诚。不幸朝廷篾视,诸侯挤压,虽经历代先王奋斗,至今土不过同。我楚君熊通,雄才大略,威加四海,天子侧目,诸侯拥戴。今上顺天意,下顺民心,在先王奋斗之荆山称王,以利楚国振兴。请楚君熊通上前。”
在一排武士随从下,熊通穿着新王袍从后面来到台前,在一块厚垫上跪下。
斗伯比继续高喊:“请荆夫人为楚君加冕!”
两排女侍上台分开站着,然后出来了白发苍苍的荆夫人,她的身后,内侍端着盘子,盘内是她制的王冠和后冠。她一出现,台下的大夫们顿时跪了满地,连外国使臣们也跪下了。她走到熊通的面前,捧起王冠为熊通戴上,再捧起王后冠,为邓曼戴上。然后,她朗声说道:
“我楚先王辟在荆山,筚路褴缕,以启山林。数百年奋斗,至今才有我楚国一方天地,楚民为拥有荆楚而自豪。熊通啊,楚国有王自你始,几十年来你胸怀楚国,无私无畏,愿你夫妻继续发扬光大,以楚国为家,与楚国为相依为命,你们做得到吗?”
夫妻两个齐声回答:“做得到。”
“好,大家都听见了,你们不要忘记自己的誓言。拿酒来,嫂子代各位大夫和先王,敬你夫妻一杯!”
酒端来了,荆夫人将酒碗分头递给熊通夫妇,然后自己也端上一碗,一饮而尽。荆夫人正准备离开,熊通夫妇站起来,一边一个扶住了她,然后熊通说:
“嫂嫂,请您受我夫妇一拜!”
荆夫人转身回来,夫妇俩已经跪在她的面前了。邓曼说:
“嫂子,您才是楚国真正的国母呀!”
斗伯比忙喊“奏礼乐”,同样钟声乐声齐鸣。熊通呜咽着说:
“外人只知道熊通征战有功,可谁知道是嫂嫂您稳定着王城,是嫂嫂教育着王子和大夫。嫂嫂,您就是我熊通的娘……”
夫妇跪在荆夫人面前磕了三个头。荆夫人拉他们起来时,夫妇俩的腿都不那么灵便了。斗伯比高喊:
“祝夫人永远安康!”
大夫们和外国使臣们也都敬慕荆夫人,都跪下去喊:“祝夫人永远安康!”
大殿内喊万岁,城内大街上也高呼万岁,大殿内喊祝夫人永远安康,大街上也高呼祝夫人安康,老百姓都随着大殿内的动静附和。仪式结束,便是酒宴,晚上便是云梦大会。
这是楚人盼了几百年的一天,外人感受不深,只有楚人自己,才知道这声万岁意味着什么。因此全城欢呼,惊天动地。
大典进行了一整天,为大典准备的大钟不再是过去的钟,一声撞击,人们感觉连地面都跟着震动。酒也不再是过去的酒,开坛就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香。人更不是过去的人,举行大典担任仪仗的男女青年们,个个都是衣着鲜艳,神彩飞扬。到晚上古城通亮,从城内到城外直到沮水边,到处是狂欢的人群。几十名外国使节都坐上了戏台前排,面前摆满了食物和好酒,观看着显示楚人风采的舞蹈。
过去的舞蹈仅依赖于女荪一个,现在却不同了,姑娘们因为从小保养良好,一个个都是那么美丽,都是那么能歌善舞。她们的舞蹈狂野奔放,她们的歌声高亢而宏亮,与北方的温文尔雅截然不同,让外国使臣瞪大了眼睛。狂舞雅舞,战舞俗舞,还有动人心魄的歌曲,都让他们大开眼界。
深夜,野外的篝火望不到边,将天上人间连接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勾人魂魄的美妙梦境。因为那些篝火旁,可见成双成对的男女在自由地发泄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