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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攻随国意在天子 老曾侯大国梦残

随着所灭国家的增多,楚国的地盘一天天扩大,楚国的声望一天天增强,因而在它的核心,也渐渐地趋于和平安宁,老百姓过起了一个正规国家才有的安静生活。岁月悠悠,征战不停,转眼三十五年过去了。

这年秋后,天气晴朗,楚城外集结了战车和全体将士,如钢浇铜铸的城墙,虽然黑压压望不到边,却纹丝不动,声息全无。这是天下最有战斗力的军队,是一直在征战中滚打的军队,是装备最为完整的军队。诸侯各国战战兢兢,正是害怕这支有着征战经验又有铁的纪律的军队。

一阵隆隆的响声传过来,伴随着杂乱的马蹄声响,在仪仗队旗帜的引导下,有了一大把胡子的熊通坐着战车从城内出来了。楚君一露面,全场顿时欢声雷动,高举着武器欢呼。三十多年来,熊通带领楚国将士南征北战,东征西讨,楚国的版图迅速扩大,楚国的声望日渐提高,因而他成了楚国的象征,成了楚国的战神。因此只要他一露面,战士们就仿佛注入了强心剂,精神马上亢奋。

战车载着他绕队伍跑了半圈儿,跑到方阵背后,然后从后面迎着点将台驰去。中间是专为他留的宽阔大道。到了台前,他在台边下车,仪仗队分站到两旁,他就走上了点将台。他挥挥手,台下望不到边的将士马上鸦鹊无声。只听他具有震撼力的声音说道:

“楚国的将士们,我们马上就要出征,去征伐天子的宗亲随国。我们等待着这个机会,直等了几代人,寡人即位也已经三十五个年头了。几百年了,一代一代的楚君立志振兴国运,可是天子和诸侯的打压不断,我楚国一刻也没有伸过头,直过腰。他们公然称我们为南方蛮夷,说我们乃虎狼之国。今天,我们已经有了大片肥沃的土地,有了让敌人丧胆的战车,更有了一大批能征善战的将士!他们说我们蛮夷,我们就是蛮夷。蛮夷有蛮夷的做法,那就是,逼天子封王,要诸侯承认我们的合法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全体将士发出了吼声。这是每次出征前都必须呼喊的口号。

熊通已经在宗庙大室祭过祖,这时他端起了大酒杯,向苍天举一举,然后倒在地下。值日官一挥令旗,出征的牛角号便呜呜响起,骑兵前导,战车紧随,隆隆地向随国开拔了。

披着盔甲的战马拖着一辆辆战车风驰电掣,大道上扬起阵阵灰尘,那隆隆的响声如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低吼,所过之处,无不关门闭户。车上是全副武装的战士,看不见面容,看不见眼睛,仿佛一具具来自天外的神兵,着实令人恐怖。

武王的专车紧随其后,他高高地坐在车里,闭着眼睛,腿上横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王者之剑,任凭战车摇摇晃晃。他的周围都是随行的臣僚,都骑着马护卫在他的身边。

熊通已经五十多岁了,两鬓和胡子也有了白丝。虽然诸侯们见了面谁都称他为楚王,在国内更是被人以大王拥戴着,但天子至今没有批准他这个楚王,诸侯们也就不能认可,他仍是个冒牌的非法楚王。他忧思重重,常常夜不能寐,心忧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冲破天子的恶意封锁,不知什么时候楚国才能在天下扬眉吐气。诸侯国对楚国表面和气,背后却称楚人为虎狼之国,对这位楚王的评价更是恶劣。连他的舅家邓国,也对他怀着十分戒备。正因为如此,他索性将先王熊渠曾经自傲过的“我蛮夷也”化为国家的正式口号,亮出了蛮夷的凶相,公然跟周天子唱起了对台戏。

周朝平王死了,周桓王即位才几年,趁此机会,熊通要大力扩张。截止现在,楚国已经夺得西南濮地百里;北边的卢戎国和罗国已经在他的势力范围以内,不敢乱动;西边的庸国力量削弱,早已经臣服;跟巴子国如兄弟般友好;东边和南边的杨越也承认了他的权威。

当此如日中天之时,他和大夫们都没有忘记太平山上的那块石头。大夫们都动员他,要把荆山之玉剖出来作为镇国之宝,因为今天楚国的实力完全能够捍卫自己的东西了。但熊通却不同意。

“没有稳如泰山的基业,危险依然存在。”他如是说。

为此,他要逼得天子承认他楚王的合法性。逼天子,就得征服汉东。但这么多年来楚人的势力还没有让汉东诸国服气,所以斗伯比老是念叨“吾不得志于汉东”。

现在熊通已经不是三十五年前初上台的模样,那时他跟卞和约定,要将自己的脚变为两个人的脚,代那个无脚的人走遍天下。他并没有食言,带领楚国连年征战,每战必定亲自前往,唤起了国人征战的热情,因而能够打仗者在国内普遍受到尊重。打仗对楚人而言属于兴奋剂,打仗是楚国男人的资本,十五岁以上的男子人人都有了打仗的本领。他拥有了战车,拥有了像样的骑兵,真是召之能来,来之能战。

头年冬天他就开始在汉水边造船,大军到达汉水边,顺利地渡了过去,并没有遇到阻力。接着,部队往随国隆隆逼去。

随国也是曾国。曾是过去的国名,随只是地名。曾国的历史悠久,周朝时南迁至随地,便曾也是他,随也是他了。周幽王被攻杀,拥戴周平王上台执政,申国立功最大,姬姓随国也曾效力,因而在周平王执政的五十一年间,随国得惠于这位被自己拥戴上台的君王,经大个半个世纪的经营,很有规模,也很强大。但,随国并不以军队扬威,反倒是以周公之礼为治国之策,接受着周边诸侯国的敬奉。这之前楚国也曾想过要征服随国,但随国与周边国家通好,他们在对付楚国问题上铁板一块,楚国从没有讨到过便宜。但时过境迁,现在的楚国已不是过去的楚国,随国以贵族的心态看待楚国这个暴发户。他们并没有想过,一旦楚国打来了将如何应对。

现在,楚国真的打来了。

这一年随国歉收,而楚国却丰收了。趁此机会,熊通正式向天子亲戚挑战。这是几十年来努力的结果,向随挑战就意味着向天子挑战。楚国肆无忌惮,除了楚国自身的发展很有规模之外,更有“国际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在不久前,周桓王亲自率领大军攻郑,竟被郑国打了个落花流水,郑国竟敢跟天子直接开战,楚国打天子的亲戚又算得了什么?再看其他国家,也正在发展自己的势力。这种消息对别国来说是不幸,对楚国就是最好的消息,因而熊通要借这个大好时机推进楚国壮大的进程。

熊通陈兵城下,与随城遥遥相对驻扎下来,然后派他的侄子远章作为使者入城,通知随君出来谈判。随侯是姬姓大族首领,长期以绅士自居,同时他也是个忠厚人,一位知礼的君主。不过忠厚过度就成了无用的人。他没有想到楚军会兵临城下,忽然听说楚军派使者约随使到城外谈判,他才明白狼来了。狼来了怎么办?只能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他不得不匆匆派少师随远章前往。

而在楚营,楚国君臣正讨论着这一仗如何打法。这种讨论几十年如一日,出征前讨论,两军对阵时也讨论,讨论时没有君王与臣下之分,谁的意见有理就听谁的,因此楚人打仗基本上无往而不胜。那一帮随楚武王登基成长起来的年轻大夫们,现在已经成了老臣,早就对随国内部的一切掌握得一清二楚。按他们的估计,平时有事总是少师负责谈判,这次也不会例外,随君会派少师来。来了如何谈?大夫斗伯比说:

“谈是次要的,关键问题是如何让他们迎战。想随国出兵应战不是件容易事,我们先得在这位少师身上打主意。这位少师才疏学浅,却长相不错,嘴巴会说,便自命不凡,又好大喜功,时刻都想立一大功,让随国的人民和国君对他另眼相看。我们不妨把甲兵掩藏起来,让他看见的都是老弱病残,这样向他展示,等我们撤退的时候,他们就会追赶,到那时候,我们的甲兵就从他后面掩杀,就可以取胜。”

但另一位大夫斗率且比却不这样认为,他说:“你不要忘了,随国有一位贤人季梁,这样做是瞒不过他的。”

斗伯比说:“这都无妨。他们追,我们就有利可得。他们不追,我们也有了城下之盟,也没有吃亏。但这样一来的话,少师肯定就会以为他们失掉了一次有利的机会,就将季梁置于不利的地位,这种形势对我们将来也百益而无一害。”

是呀,万一他们不打,为以后创造个机会也是好的。熊通以为这意见好,马上命令,精锐部队全部隐藏起来,只将松松垮垮的老弱病残展示在随人的面前。

果然,随国派来谈判的就是少师。这位少师仪表堂堂,读书不少,口才也不错,平时接待来访使臣,都是他充当随国的代表。久而久之,各国使臣的恭维使他以为自己是随国的顶梁柱了,容不得旁人插嘴。而随侯也偏偏信任他,更养得他目空一切。他带着谈判代表出了城,迈着方步走进楚营时,看到的是没有战斗力的部队,心里便停当了许多。却没有想想,拖带这样的老弱病残,怎么会跑这么远来对他们要挟?他进中军营帐见楚王熊通,虽说照样行礼,却缺乏热情和虔诚。熊通不跟他计较,因为他要的就是少师明白楚军兵力不强。熊通跟他见了礼,直接了当地说:

“我们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随国是天子的亲戚,说话有份量。我们请随君捎个话给天子,请他封楚君为王。”

少师因为看见的部队没有战斗力,说话就有些软中带硬,拉起了大国架式:“话当然可以带。不过请楚君说得更明白一些,这样我们随君去见天子的时候也可以理直气壮。”

熊通却想激怒随国,好让他们在自己撤退时追赶,他冷笑道:“很简单。楚人先王熊绎早在周初,就与鲁公、卫康叔子、齐侯、晋侯俱事天子,可是天子对我们是怎么封的,而对另几位是怎么封的,你少师会不知道吗?当然,那都是以往的事情了。可以后呢?处处对楚国打压,不让楚人有出头的机会,口口声声称我们为荆蛮。现在各国诸侯互相残杀,你侵我,我犯你,天子也拿他们无可奈何,怎么就偏偏不准我们壮大呢?我们楚国现在有兵车,有甲兵,我们也想参与中国的政事。这就是理由。”

少师连连点头,脸却含着鄙夷的笑:“行,行,我一定转达到。”他脸上的表情分明告诉楚人,你们的口气也太大了吧?

“我们等着随君的回话。”

少师回城去,即刻向随侯转达了熊通的意见,并将看到的情况向随侯作了汇报。随侯听说楚人是这等模样,就并不急着回话,却观望楚人下一步怎么办。少师出主意说,楚军虽说战斗力不强,人却不少,这么拖着他们肯定拖不起。看他们的吧。

楚人拖着这么多部队开这么远来,也就是为了这么一句话,果然拖不起。在送少师回城的第二天,他们就开拔回国了。不过他们走得很慢,时刻准备随国追来。但随国没有追赶。

随着楚军的开拔,在随国议事的大殿里,争论也很激烈。楚军的撤退他们都看在眼里,都围到了随侯身边出谋划策,如何对待楚军的挑衅。少师力主发兵,他侃侃而谈:

“这么多年诸侯各国谈楚色变,其实是自己没有作为而夸大了楚国威力。楚国连连得手,灭国无数,为什么?听起来很霸道,越传就越吓人,有的国家听说楚国出兵就作好了投降的准备。但只要近距离看看,就很容易看出那些兵实在经不起一打。再说这次他们伐随吧,即使战斗力很强,走这么远的路,到了我们的地盘上,也早就成了疲惫之师。假如当时我们迎头痛击,给他们的教训可能更严厉。我们既然失去了一次机会,现在也不晚,可以趁他们撤退时候追击,他们一定大乱。不教训他们一下,将来越来越不得了。”

少师的语言和声调很有感染力,随君正要点头时,那位随国的贤人季梁果然出来说话了。季梁是随侯家族中人,他自小喜欢读书,平时礼贤下士,很得国人喜爱拥戴。他平时不愿干预政事,带着一帮学生,教他们学习先贤的书籍,教他们懂得做人的道理,还教他们熟悉社会。现在遇到了大事,随侯便请他参加讨论。见少师要追赶楚军,他就不能不说话了。他站起来说:

“追不得!现在上天似乎都佑着楚人,他们的势头正强劲,不可轻敌。”他驳斥少师说,“就按你所看到的情况分析,也大大的值得怀疑。假如他们的兵士真是老弱病残,按照常情,当我们的使者去会面时,也一定展示他强劲的一面,表面也要装得很有战斗力的样子,怎么可能让我们看到柔弱的一面呢?楚人向来狡猾,他们开这么远来,一定做好了充分准备。我们一追,一定上他们的大当。我们何必如此急迫呢?”

随君本没有大主意,问:“你说该怎么办?”

季梁趁此机会宣扬他的主张,他说:“国不在小,小也能敌大,弱也能够制强。我们现在最迫切的任务,是忠于民而信于神,上思利民,就是忠;祝史正辞,是为信。今年随国普遍歉收,老百姓挨饿而您想逞强兵,我认为不可以这样做。”

随君见他说到自己头上,很有些不高兴了:“你就没有看看我们的仓库吗?牲畜满圈,粮米丰备,你怎么说寡人没信呢?”

季梁接着说:“我说的神,就是老百姓。老百姓就是主上,这就是先圣说的,先把老百姓安顿好了再祭神的意思。老百姓没有安顿好却对神虔诚,神也无力保佑。现在我们应该取信于老百姓,民和,神就降福,要么不动,一动就必然成功。可是看如今,人们各有各的心事,神也不佑,光是王宫里粮食充足又有什么用呢?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内修民德,外交诸侯,才可能免遭灾难。楚人这么多年来,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征服我们随国,只是隔得远而又没有取信于其他诸侯国,才未能得逞。这次楚人这么远来找我们,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因此,绝不会因为这一次就解决问题。我们必须想个长久之计才好。”

随君一想也对,叹了一口气:“算了,等我朝见天子的时候,把他的话带到就行了。”

季梁却不同意这么消极,他有些激动地提出主张:“不能这么干。”

“你说怎么干?”

季梁道:“最近天子征郑战败,受了奇耻大辱,楚国称王的主张,天子绝对不会同意的。捎个信去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不能马上去传达这等消息。我们必须先给他拖着,趁此机会,我们要内修德政,并且加紧备战,等我们有了必胜的把握之后,再告诉他天子不同意的消息,那时候他们就无奈我何了。”

对这个意见,竟然上下一致同意,便算通过了。

熊通失算,果如斗率且比分析的,随国因为有了季梁,并没有追赶。他带着大队人马仅仅来了番示威,回去之后就焦急地等着随侯给他的回信,回信却久久没来。经过这么多年的征战,无论他的志向怎么远大,也毕竟还有厌倦疲惫的时候。还有多少事情还没有解决啊!没有王号,就没有都城,没有军队编制,这些如果不解决,他的臣民就没有安全保障。尽管现在楚国在他的带领下领土不停扩张,外人也不敢如过去那样随便欺负,但以后呢?从法律的角度看,楚国的地盘仍属于“土不过同”。他的长子已经快三十岁了,却长得鸡胸猴背,一脸的猥琐,这副模样如何能够保护国家!他时刻害怕自己突然死亡,那样的话,一生所作的努力都将白废了。

假如天子能够批准他称王呢?那就会受到法定的保护。可是,天子就是迟迟没有消息。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桃李花开;眼看桃李花又变成了果实,天子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他常常独自走上城墙,遥望着西北方向。在那莽莽苍苍的大山里,有个没有双脚的人,怀抱着那块荆山至宝焦虑地盼望着他。想想也的确难为了卞和,为了并不属于他的责任,他竟然丢掉了双脚。交出那块石头,对他也是解脱。他多么想马上就被天子批准为王,然后就接卞和下山,在他登基之时把那块宝玉琢磨出来,让世人都一赌它的光彩!可是,随国没有人来。再派人去问?那不是好办法。楚国向人提要求不能是要饭的样子。

时间又过去了一年又几个月,第三年春,随国的战备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随侯去北方朝靓天子时,才把楚人的话向天子转达,说楚国的熊通要天子封他为王。周桓王当政一十六年,想的是如何恢复朝纲。可是他看到的却是诸侯对天子的不恭,看到的是礼崩乐坏。与郑人一仗,打得面子丢尽,一听楚子要称王,气不打一处来,一口回绝了楚人的要求。而这态度正是随侯所要的。

随侯回国后,马上派人向楚人转达了天子的意见。

随使来楚国时,熊通正跟邓曼下棋,听说随使到了,就急匆匆地往外走。满以为随使会带来好消息,一见来人不过是个一般的下级官员,而且那副尴尬样子就说明了一切,他就预感到不可能是好消息了。来人把天子的话毫无表情地说完,熊通的脑袋忽然一阵晕眩。他在大殿上大叫道:

“他不封,我自己封,从今天起,我就是楚王,楚武王!他承认我,我承认他,他不承认我,我也不承认他。你回去通知他们吧!”

那位使臣吓得屁滚尿流,连夜跑回去了。

随使一出殿,大夫们就跪倒一片,山呼“楚王万岁”。熊通的意见得到了他们的一致拥护。可是熊通却悲哀地跌坐在椅子上。无论他怎样努力奋斗,北方仍把楚人看成蛮夷,他的臣民还是没有得到承认。自己称王,说说容易,做起来多难啊!都城定到哪里?定什么制度?辖多少军队?国土怎么界定?这一切,都必须得到天子的批准,才能公然进行外交活动。不然的话,楚人的一切行为皆属非法,那将把楚国置于公敌的地位。他已经感觉到精疲力尽了。

大夫们还有许多主张,但熊通摆摆手,叫他们离开,他要先冷静一下再说。他起身往后殿去的时候,大夫们发现,楚王的步态蹒跚,全然没有了指挥千军万马时的英雄气。这样子让人没有敬佩,倒是令人同情。

熊通没有回到寝殿,他的情绪很坏,不想让邓曼看到他的狼狈。他想一个人走走,便走进了后院。好的是后院没有人,他正好一个人透透气。此时正是春天,桃李花又开放了,夹着蜜蜂的嗡嗡声。远处墙外,传来街上人们的叫卖声。他这时候忽然感到那些老百姓值得羡慕。假如没有这么多心要操,那该多好啊!但这是不可能的。君王要操心国家的大事,小老百姓又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这个世界可真是让人难安逸。接着他又羡慕起申国邓国这些诸侯国,他们在天子的护佑下,君主和老百姓都那么安居乐业,只有自己和楚国的臣民一直处在下等地位,时刻处于惊惧中。

想到这里,他不觉嘿嘿冷笑了。既然我们不得安稳,那么好,我们也得叫你们难过安逸日子!他的手捏紧了,又想动武了。

远处走来一个人,那是邓曼。邓曼已进中年,却风韵犹存,她永远都是一副笑相,仿佛天下没有什么事值得她皱一皱眉头。他只好迎了过去,憋出一丝笑意。邓曼问:

“天子没答应吧?”

什么事都瞒不过她的眼,他只有长恨一声。

邓曼笑吟吟地:“本来就是意料中的事情,用不着烦心。”

熊通叹息道:“不停地征战,无非要得到一个名分,没想到竟是这样地难。先人努力几百年,吃的是常人难以吃的苦,受的是常人受不了的罪,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屈辱和委屈,到我这一辈,也有了几十年。看看吧,我们已经年过半百,两鬓带霜,天子竟还是要把我们压在底层。这口气如何能消!”

邓曼陪他走了几步,不发一语。

“我刚才正在想,当个百姓多好啊!可是,不被承认的国家的臣民也不好当,也是下等臣民。楚民荆蛮,这个楚字呀,林下一个足,先人造字的时候,就似乎是要提醒后人没有好日子过,可想而知,先人们自己是何等的艰难!”

邓曼的神态却不消沉。等他的心定下来,开口了:“楚国之所以能够自强不息,就是因为这个林下之足。它被人压着,挤着,为了争得一席之地,才不停地努力。申国、邓国,还有随国,他们都是上等贵族聚集的诸侯,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有人恭维,有人护佑,可他们又有什么长进?”

熊通的气已经消了不少,问:“你有什么好主意?”

邓曼说:“天子打压,压出了楚人的精神和胆气,倘若如你所想,争得天子承认了,谁知道后人还有没有现在楚人的气势?称王也好,继续扩大疆域也好,总之让他一天不承认,就一天不停歇。到头来,天下终将属于楚国。”

熊通点头:“你说的是,跟我听大夫们的意见去吧。”

他拉起邓曼的手转身就走,步伐矫健有力,跟来后院时截然不同。

大夫们都还等在议事厅,正热烈地议论着。他们一到,马上就鸦鹊无声了。楚君和夫人同时出现在议事厅,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因此大家都屏声静气,知道今天所讨论的事情非同小可。熊通走到大家前面,站在台子上开始发表演说了:

“天子的态度你们看见了吧?尽管楚先王有恩于天子,尽管我们的先人对天子毕恭毕敬,但天子对楚人就是另眼相待,各诸侯也斜眼望我们。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任凭天子压制,忍受诸侯欺凌;一条是挺起胸,拿起剑,自己拿自己当人!你们说怎么办?”

屈瑕抢先说道:“大王说的对,天子不封,我们自己封!既然他把我们当蛮夷,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蛮夷自有蛮夷的做法,那就是让他们看看楚蛮夷的厉害!百年前先王熊渠,就曾经公然声称自己是蛮夷,现在我才明白,那是被逼出来的一句话。今天我们也被逼得没了退路,也应该没有好话可说了。”

“不慌,”远章道,“我们请随君捎话,这句话捎了三个年头,显然他们正在积极备战,是要对付我们。我们先得治治随国,打在随身上,疼在天子心上,不能让他们睡安稳觉!”

斗伯比考虑得更周密:“我以为称王与教训他们,可以同时进行。”

熊通望着满殿的文臣武将,嘿嘿怪笑了。这些大夫可以说是天下最有本事的奇才,这是在逼迫下产生的一代英雄,可以说是天子送给楚国的。其实也考虑到了斗伯比说的这一点,马上同意。接着他们就商量起对策来了。

随侯尽管采纳了季梁的意见,内修德政,外交朋友,国家也一步步有了新气象。但那位少师会搔主人的痒处,只要形势一好,随侯还是喜欢少师,只要没有急事逼到门口来,他还是疏远了季梁。

夏天很快就来了,熊通派人邀请各国诸侯,在权城不远的沈鹿会盟。按照楚国的卑下地位,是没有这等号召力的,小国指派大国,堪称是个笑话。但楚国仗着有兵有车,才敢开这个大口。随侯接到通知,召集大夫们讨论。随人分析,楚人就是要借这个机会,看看各诸侯的态度。楚人料定随国不会出席,但要的就是这个结果。随侯问大家,这个可笑的会盟参加还是不参加?少师说道:

“我们积极地准备了三年,就是盼望楚人挑衅。不能参加,看看他们到底会怎么办。”

“那就不参加。”

到了会盟的那一天,楚国发现,果然有两个国家没有出席,一个是预料中的随国,另一个是黄国。黄国离沈鹿很远,况且也没有对两个国家同时用兵的道理,熊通便派那个远章去责备黄国,而这边,大军开往随国,要以武力相见了。

楚军压来了,这一仗非打不可。随侯也召集大夫们议事,商议这一仗怎么打。人人都清楚,随国的存亡,在此一战。在这种时刻,随侯还是离季梁不得,就把季梁请来了。季梁首先发表意见,他说:

“我们的对策应该是不急不躁,先退让,好言相劝,慢慢地谈判,做到有理在先,将他们拖住。等对方一欺再欺的时候,没有退让的余地了再战,这样的话,随国的兵士就会同仇敌忾,而对方就会懈怠,有利于随的进攻。”

但那位少师却极不同意。少师站起来,抢过了季梁的话头,他埋怨说:“这一仗前年就应该打,可惜白白错过了机会。经过两年的准备,我们更没有理由怕他们。我的主张是不但要战,而且还得要快,等他们逃跑了就又失掉了一个好机会。”

随侯也想立一功,这时候宁愿听少师的,马上拍板:“打!”

随军以为胜券在握,将几年来训练的军队倾巢而出,迎着楚军开去,与楚军遥遥相对驻扎下来。这是个丘陵地区,随侯远远地打量楚军的情况,其实看不真切,只知对面是楚军而已。这时季梁陪在随侯的身边,他向随侯建议说:

“楚国人跟中国的观点不一样,我们是以右侧为尊,他们却不,向来以左为尊,熊通肯定在左军。您千万不能攻右边,我们的右边正是他们的左则,而左侧全部是最精锐的部队。您应该攻左边,避他的锋芒,他们的右边是薄弱环节,只要右边一败,他们就会慌乱。千万不要跟熊通正面冲突。”

真正的意思季梁没有说,那就是熊通征战几十年,随侯绝对不是他的对手,正面冲突肯定要吃大亏。但这样说必定伤害君主的自尊心,季梁才绕了这么个弯。不幸少师在随侯的另一边,却专一跟季梁唱对台戏,少师反驳说:

“王应该对王才是正理,哪有当王的打偏向的?”

可怜随侯不明白季梁的苦心,不再问意见,认为少师的话是对的。

少师鼓动随侯从右进攻,与楚军的左侧正对面。随侯的精神被鼓动起来了,即时果断地一挥手,主帅然后挥动令旗,几十面战鼓齐响,双方的兵马就都开始行动了。随侯见对方的左侧似乎没有多少人马,从右侧迎着楚军左侧冲了过去。两个王倒真是相对了,不过,随军是按照周天子作战的老规矩来的,那一套程序和心态楚军早已烂熟于心,打起来游刃有余。楚军的特点恰好就是反其道而行之,比如这尚左的风格,就是针对尚右的北方而创造。他们打仗以兵力再加巫术兼而用之,兵力作战,巫术既为自己打气,也是恐吓敌人。

随侯坐的是车,是经过打整显示王者气派的车,很容易认出来。他满怀豪情一直往前冲,冲进了楚军内层,并未受到阻拦。他没有回头看,只要一回头,就会知道跟在他后头的兵马都被拦截了,他成了孤军陷阵。熊通却是骑的战马,冷眼瞧着随侯出洋相。随侯迎着对方左侧冲进了好远,也没有看见熊通在哪一方。

正疑惑时,忽然从四面涌出了惊得战马嘶鸣的怪物。那些脸上身上画得花花绿绿巫兵两兼的人们,跑出来乱跳乱唱。几匹拉车的马不听使唤,将马车掀翻,随侯滚倒在地。紧围着战车的将士们竟然没有人察觉,因为随军被那些怪物惊得有些张口结舌。随侯见性命不保,也顾不得脸面和身份,飞快地爬进了乱灌木丛中,见许多骑马的人来了,赶紧将头钻进了一个洞里。

他听见骑马的人到了他的身边,那些人没有离开,显然都下马了。接着他感觉屁股上挨了几鞭,那显然是马鞭,不过敲的不重,戏弄多于惩罚。接着又听见了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听他们小声嘀咕一通,便都走了。

原来他们正是熊通和他的大夫们。他们一直注视着随侯,看见了随侯掉下车,爬进刺林,钻进了狐洞。但他们并不打算抓住随侯,真正灭了随国还不好办,再说随国也不是那么好灭的。戏弄他一番,接受随国的装备,教训了天子,目的就算达到了。他们要随侯心里明白,是他们有意放了他。

随侯等他们走远,爬出洞来左顾右盼,只见远处正在厮杀,随军没有楚军强,楚军喊杀声如松涛阵阵,而随军正往后败退。他瞅着没人注意,往人少处飞奔。

一辆车冲他飞驰而来,车上正是季梁。季梁算定随军必败,也不参加战斗,一心只牵挂着随侯,等候救援。他看见了熊通一帮人从这里离开了,就断定随侯在这里,果然,随侯被他救了。随侯爬上他的车,浑身是伤,满面羞惭,悔不该不听季梁的话。好在季梁没等着他的道歉,载着他快速离开了战场。

战场上正在拼杀。楚军让巫兵打头,冲得随军慌成一团,楚兵从巫兵后面突然冲上前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掩杀过来,打得随军措手不及。那些画着妆的人也都从身上拔出了武器,原来他们都是兵士,这时便对慌乱的随军大砍大杀。

随军从没有见过这阵侯,一个逃跑,大家跟上,于是阵脚大乱,所有戌车盾牌都成了逃跑的包袱被扔了。指挥随军右军的正是少师,他要阻止逃兵,却没有办法,眼看随军如潮水从他的身边逃跑了,也不知随侯是死是活。他不能打仗,也无力阻止逃跑的兵士,正慌里慌张要爬起来时,周围就围满了楚军的兵士,数十把剑直指着他的头,让他动弹不得。再左右看看,还是没见随侯,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少师不得不当俘虏了。站起来左右一看,一部分楚军正追杀着随军,有一部分正在收拾随军丢下的物品。三年的备战物资,全给楚军准备了一场。

楚军指挥楚左军的是年轻将军斗丹,他大获全胜,见随侯的车早就跑了,也以为随侯在车里,因此并没有到处搜寻,收了随军丢下的战车兵器,押着少师回到了楚营。

少师被押到楚军大帐里,这时才见熊通的面。熊通晃了一圈早就回帐了,脱下了凯甲,穿着便装,正跟几位大夫坐而论道。对少师的到来仿佛不知道,理都没理,那看似随便却威严十足的气质令他生畏。少师进门就双腿一软,跪下时口称“大王”。熊通本来对他有气,但一听他口称大王,那气就消了不少。熊通问他还有什么话说没有,少师道:

“大王称王的事,的确不是我们不用心,而是天子不准,其实我们也两边为难。我们都知道楚军战无不胜,楚国内部欣欣向荣,现在又得到了诸侯们的认可,我们实出于万不得已。”

“可我们会盟为什么没有参加呢?”

“随人不是不想参加,实在是两边夹击不好做人之故。”

“现在你想怎么办呢?”

“既然已经被楚军抓住了,任凭大王处置。”

熊通大度地笑道:“寡人不会杀你。楚国跟随国其实并无深仇大恨,实在是因为天子的态度令寡人生气,令楚国臣民不服。只要随侯愿意跟楚人通好,我们就是朋友。看看你们的装备吧,就是这两年生产的,为的对付楚人。现在就看随人的态度了。”

少师道:“只要在下回去,一定愿意做这个工作。”

“那好,你回去吧,我在这里等候消息。”

少师担心说:“也不知我主怎么样了。”

“没事,不过是跌破了头而已。”

少师睁大了眼睛:“您知道我主的下落?”

大夫们都笑起来了,熊通便指着帐内的大夫们说:“是他们放了随侯,回去告诉他,不要忘了他们的大德。”

少师千恩万谢,一再保证做好随侯的工作。

熊通命令人对少师好好招待,不过再好的酒,少师也喝不下。是他出的馊点子,才让随君吃了大亏,才让随军一败涂地。现在还不知随君怎么样了呢。吃了喝了,楚军才派人把他送到城下。

少师回到城里,随侯对他的态度大非昔日。少师进去时他正躺在床上哼哼,身边坐着季梁。果如熊通所说,随侯没有在战斗中负伤,身上有轻伤,是被颠下马车摔伤的,脸上划破,是钻洞被树枝划破的。这丢面子的事让随侯更伤心。少师自知一点本事全部漏了底,也就不敢开口,猴着腰站在床前,大气不敢出。

“他们要你捎什么话来了?”随侯将屁股对着他问。

“熊通说,要与我们世代修好。”

“哼!什么世代修好?打进人家家门了讲什么友好,有这么讲的吗?说穿了就是要我们拥护他们蛮夷!这成了什么世道!你竟然还有脸活在世上,还有脸为他们传话!”

季梁这时插话了:“我们既然已经战败,狠话就不要说了,后悔的话也不要说了。天子准与不准,其实受害的还是我们。现在国内再也经不起征战,事已如此,只好跟他们订城下之盟。只要随人记住这一天,来日方长,也不在乎这一时。”

随侯恨一声,向他们摆摆手:“就这么办吧。”

堪称大获全胜,熊通却心情不好。他骑马绕随城转着,打量着肥沃的土地和那座坚固的城池。假如趁势将它灭掉,楚国的地盘岂不是于突然间增加多少倍了吗?只要打,随国城墙马上就可以换成楚旗。况且随侯已经到自己手里了。可是部下的谋士们和将军们都不同意他的想法,坚持要放走随侯,更不同意灭了随国。他的脑袋转得发疼,总觉得失掉了这个机会,就再不会有机会来了。

这日下午他正在高地上发愣,远章来了,说随国少师求见。

“什么事?”

其实他知道什么事。他甚至远远看见了随国一行人出城,显然那是来与楚国修好的。所谓修好,就是承认楚国正确,表示臣服。人家臣服了就不能再打了,机会错过,这与他的想法距离太远。

“随君表示愿意与楚国修好。”远章说。

熊通冷冷地说:“我不想见他,你们怎么说怎么好吧。”

这个态度不是对外国使臣的态度,而是表示对自己人的不满。远章是他的侄子,面对这种态度,他也不好办了。好在好几个大夫在远处观察着,见远章的神态,就知道遇到了麻烦,这时就一起走了过来。

“你们看,”熊通用马鞭指着随城,“灭掉这个天子宗亲,举手之劳的事情。可你们竟然都不同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难道你们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斗伯比在这些人中属于老臣,上前开口了,他知道在这时候只能据理力争:“大王,灭掉随国的确很简单。但灭掉之后,带来的问题就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处理的。且不说它是天子宗亲,灭掉它会召来道义上的被动,仅就守卫它就是个大麻烦。它的周围撒满了对楚国不满的列国,如果将它变成楚国的城,它的周围就都成了我们的敌人,光应付他们就将疲于奔命。到那时候,西南西北我们就没有力量照顾,反而会处于挨打的地位。现在随国已经承认了我们的合法性,这比我们自己镇守要好得多。大王,我们面临的问题还很多很多,不能因小而失大。”

这番话很起作用,熊通一想也对,不能一下子绝了自己的后路,便点头同意了。“好吧,听你们的。由远章代表楚国,去与他们签订盟约。然后我们班师回国!”

至于远章跟随国使臣怎么讨价还价,熊通并不感兴趣,他知道这些大夫们不会让楚国吃亏,这就行了。楚国与随国订了城下盟约,两国表示友好,楚军才班师回还。这个盟约对楚人的意义非常之大,这就表明,随国承认了楚王的合法存在了。这对拉拢随国周边国家,要挟周天子,都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家里正在准备熊通登王位的礼器,整修殿宇,加上传来好消息,楚地今年大丰收,回家正好借此庆贺。

楚军班师回城,邓曼和他的几个孩子早就等在城外,备了迎接将士们的好酒。一见熊通就迎了上来。熊通本来十分高兴,忽然看见鸡胸缩肩的大儿子一副猥琐相,站在雄赳赳的一大排人中间简直像个最劣等的东西,马上就想起了太平山上的卞和。苍天送给他这么一个儿子,莫非是对他砍了卞和双脚的报应?他的心情顿时变得恶劣。

但他不能让邓曼看见他的情绪,更不能让欢迎他们的老百姓看见君主不高兴,便装作高兴的样子,下马喝了邓曼递给他的一碗酒,然后将邓曼拉上车。回头见军队忽然变得精神,点点头,就一起往城里开去。不过他没正眼瞧儿子一眼。

军队开进城,老百姓夹道欢迎,欢呼声如大海的怒涛。出征的都是他们的亲人,大家都在队伍中寻找着儿子和丈夫。战车和战马一路所过,被亲人认出来的兵士们,都笑眯眯地向他们敬礼。

欢呼熊通和邓曼的人更多。熊通是楚人心目中的英雄,邓曼是楚人心目中的国母,他们看见了自己的国君和夫人有如此风采,拼命往队伍前面挤,有的甚至流下了眼泪,只为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强大军队,看见了国君和国母。

回到宫殿,熊通的坏情绪就又回到身上了。他左望右望,没有看见老大子赀跟来。他问邓曼儿子哪里去了,邓曼处处聪明,事事有主见,可是一提起儿子,就叫她不好回答。子赀平时绝少出门,没事的时候就关着门读书,谁也不见。显然是他的外表愧见世人。她悲哀地说,苍天送给他们一个有缺陷的儿子,儿子难受,做父母的也难受。熊通恨了一声,不再吭声。他怕破坏了邓曼的好心情。

晚上,熊通悄悄地走进子赀的住处,要看看他在干什么。

大王忽然到了儿子的住处,吓得男女侍人不知如何是好,来不及送信给子赀,见到的人都跪下趴下了,连头都不敢抬。熊通直通通往里走,要看看这个儿子在怎样生活。

子赀躲在书房里,服伺他的是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师,首位老师叫保申,也是个驮背,师生俩正好一对。师生俩都在埋头读书,根本不知道大王来了。熊通见儿子的内殿里没有出色的女子,也没有像样的摆设,师生在一起显得冷清单调。见儿子生活如此枯燥,熊通心头也不是滋味。他悄悄走过去,和颜悦色问他读什么书。子赀见父王来了,赶紧跪下。熊通将他拉起来,接过他手里的书,见是鬻熊的遗言,很觉欣慰。可是他不会说安慰的话。他在侍人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关切地问:

“我想把登基的地点选在古城,你看怎么样?”

“您这样决定,自有您的道理。”

“你就不问问为什么?”

“孩儿不懂政事。”

熊通本来想发火,可是替儿子想想,也的确难得挺胸做人,只是叹了一口气。“你呀,不是不懂,是没有想懂。你带人先去安排一下,顺便去太平山看看卞和。去看看那个没了脚的人在怎样生活,替我问候一声,就说我挂牵着他。”

说完他就走了。还有许多事情等待他处理,没有时间为儿子操心。

父亲走了好久了,子赀还跪在地下。父亲仪表魁伟,单看在欢迎父亲的大街上,老百姓对父亲敬如天神,就叫他这个做儿子的伸不起头来。在父亲的面前,他越是感到自己猥琐不堪。还是老师保申将他拉起来的,保申发现,子赀脸上挂着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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