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漪笑在家中等了五六日也不见林邱哲回来,院子里有几株名贵的波斯菊,本应是开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然而因为宅子里的用人都跟着林邱哲走了,刘妈又不懂护花,几日下来那波斯菊已然快要开败了。
林邱哲一向对这几株波斯菊最是喜爱,漪笑原想着若是将它们照料好,等他回来见着必然欣喜。然而林邱哲却音讯全无,就连波斯菊都要开败了,漪笑一面担忧,一面打开了他留下的那封信。
信上并无只言片字,唯有一张照片,那照片上是一座尼姑庵,那柴门已经灰旧不堪,牌匾上写着“凌月庵”三字。那是金陵的一座小庵堂,几年前金陵疟疾横行,沈家怕感染了疟疾,大太太便带着沈家上下拜遍了金陵所有的寺庙和庵堂,这凌月庵自然也在其中。如果不是因为跟随大太太去过,漪笑恐怕一辈子也找不到那样一间小小的庵堂。
凌月庵地处金陵深山,十分幽闭。漪笑不明白为何林邱哲会让她和静姝去那里。她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下意识将照片放在炉灶里燃了。她回房间换了一身衣裳,对刘妈道:“我回一趟沈家,吃了中午饭必定回来。”
刘妈有些紧张道:“最近外头不太平,家里没个男用人护着,不如夫人改日再去吧。”
她笑道:“不碍事的,左不过十几分钟的路。”
漪笑回了沈家,把一只上好的铜烟嘴送给沈力行,又将两匹缎子分别送给了大太太与母亲。母亲见了她,眼睛里满是激动,拉着漪笑的手只管问她在林家是否过得好。
漪笑点点头道:“自然是极好的,母亲放心。”
大太太哼笑了一声,斜睨着她道:“当真过得好,姑爷怎么可能不陪你一起回来?昨天沐筝回家省亲,可是其润陪着一起来的。”
漪笑笑得大方得体,并不觉得有半分尴尬在里头,只笑道:“邱哲公司里事多,所以不便陪我,这些礼物都是邱哲挑选的,不知太太是否喜欢。”
大太太不再多言,拢一拢发髻便让用人陪着离开了。
漪笑拉着母亲回房里去叙话,房间里花团锦簇,花香四溢,母亲往花盆里浇了一勺水,问道:“林邱哲当真对你好吗?”漪笑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母亲见她露出幸福的神色来,亦笑道:“看你过得好,母亲就安心了。”
漪笑握了握母亲的手道:“女儿没用,不能像二姐一样带你离开这里。”
漪笑陪母亲在房间里吃过午饭,雇了一辆黄包车就回去了。
2
林公馆依旧安静得不闻人声,漪笑原本以为等她回来,林邱哲必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笑看着她说:“笑笑,几日不见是否念着我?”
可事实上他还是没有回来,用人们也没有回来,只有刘妈提着一只箱子从客厅里走出来,满面紧张道:“夫人,刚才老板来电话了,说是今天您与小姐务必要离开。”刘妈看一眼手里的箱子,又道,“您的衣服林老板一早就收拾好了,您赶紧进去换一身衣裳,这就要走了。”
话音刚落,静姝从屋里走出来,她穿着一身枣红色的碎花布衫,就像是农家小户的女儿。若是换作平时,漪笑见她这样的打扮,必定会捧腹大笑。可事到如今,她半点也笑不出来。刘妈又催促了一次让漪笑换衣裳,漪笑这才觉得林邱哲的离开非同寻常,却又来不及问明白,只得先回房换上了一身碎布衫。
刘妈把箱子交给两人,说道:“一会儿会有一辆拉柴火的马车来这里,夫人和小姐就座马车走。”她将那箱子打开了,里面是一支精致小巧的枪,她把枪塞到漪笑手里,嘱咐道:“夫人和小姐一路上千万要小心。”
漪笑心里惴惴不安,那支枪落在手里,就像是千斤顶,她的一颗心似乎被拽着往下坠,一直要落到万丈深渊里去。林邱哲到底去了哪里?他就这样撇下她与静姝了吗?她一面想着,一面将那一支枪放进箱子里,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
静姝也是茫茫然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问刘妈:“我哥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我与嫂嫂要离开这里?”
刘妈摇摇头道:“我不便过问主子的事,只管照着做。”
漪笑再也不想多言,提着箱子与静姝走出林公馆。外面花木扶疏,一丛丛碧绿的柳枝低垂着,在风里摇曳生姿。漪笑却觉得眼前的一切竟是朦朦胧胧的,仿佛是在梦里,她才住了几日,便要离开了。
那车夫已经等在门外,身材魁梧健硕,眼中不自觉地流露着行伍之人的戾气来。见了两个女人家出来,倒也客气地站起来,替她们把行礼放上了马车。
漪笑心不在焉地上了马车,静姝正准备上去,却不知是谁朝这边叫了一声:“笑笑。”
漪笑飞快地掀起车帘子,只见林邱哲站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脸上落满了乌青的胡渣子,穿着一件粗布衫子,显得风尘仆仆。她赶紧跳下马车,就这样发了疯似的跑向他。
林邱哲脱了外套甩给阿全,也像发了狂似的跑向漪笑,他将她一把抱起来转着圈。这几日不眠不休,他已经累极了,可是见了她,他却是那样兴奋。热风呼呼地吹过,她那件宽大的布衫被风吹起,袖子在他的脖子间婆娑着,密密匝匝的酥痒令他留恋不已。
他抱着漪笑转累了才将她放下来,道:“笑笑,让你担忧了这么多日。”
“回来就好。”漪笑只是摇头笑了笑,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流出来。她把脸埋进了林邱哲的胸口,她再也抑制不住久别重逢的喜悦。林邱哲的身上那样温热,令她生出一股奇异的安心来。她用他的衣裳将眼泪擦了擦,就听林邱哲说道:“我的衣服脏了,可别乱蹭,小心成了花猫脸。”
漪笑这才发现,林邱哲的身上弥漫着浓重的汗味,他的脸色有些憔悴,眼眶里布着红血丝。她不多言,只对刘妈道:“麻烦刘妈去煮一碗鸡蛋虾仁面来。”
林邱哲将地上的箱子提起来,那箱子松了扣儿,枪“啪”的一声从箱子里落出来。漪笑与他都怔在那里,看着那支枪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漪笑才低下头去将东西捡回箱子里,像是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笑道:“瞧你那样脏,赶紧去洗个热水澡。”
林邱哲点点头,让阿全将车开去后院洗了。
等林邱哲洗过澡出来,漪笑正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本书,安静地读着。他把湿漉漉的手往漪笑的脸上一蹭,笑道:“什么书看得这样认真?”
“没什么事做,就翻了一本《西游记》来读。”她把书放下来,取了一块干毛巾替他慢慢擦干头发。他坐在那里,透过梳妆镜看着漪笑,过了片刻,忍不住开口道:“笑笑,我走了这么多天,你就不问问我去了哪里?”
漪笑的手一顿,旋即笑道:“你如果愿意说,何必我来问。你要是答得勉强,我问了反倒自讨无趣。”
林邱哲笑着转过身,握住她的手,道:“我答应你,以后我一定告诉你。”
漪笑不知林邱哲到底瞒了什么事,心下有一点失望,面上依旧笑着道:“你要是养了什么姨太太,我可是不依的。”
林邱哲知道漪笑是个明白人,这一句不过是玩笑话。他这样狼狈地回来,分明像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哪里会是去风流快活的。他笑着把漪笑手里的毛巾抽过来擦了擦头发,随后把她准备带去庵堂的箱子打开。里面不过是几件普通的旗袍,漪笑把旗袍挂在了衣橱里,两个人始终默不作声。漪笑正准备把箱子存起来,却在箱子底下发现了当日林邱哲送她的那一条项链。
这些衣服都是林邱哲收拾的,那条项链必定也是林邱哲放在里头的。漪笑心里一暖,让他帮着把那项链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碧玉项链的确很称她雪白的肤色,她从前竟然不觉得。此时她穿着一件粉蓝色的真丝旗袍,那项链落在脖子上,倒令她无端生出几分妩媚来。
林邱哲不由自主地往她脖子上看去,她就像是一支含苞待放的芙蓉,鲜艳娇嫩。他专注地看着她,看得她脸上不由地漫出几分热意来。她正准备将项链摘下来,林邱哲忽地将她横抱起来。漪笑到底出自闺阁,见他这样不由心里发慌,轻轻道了声“邱哲”,他却已将她放在了那张大床上。
3
林邱哲依旧专注地望着她,手落在漪笑前襟,解开了一粒扣子,那轻柔的动作像是在试探。漪笑并不反抗,而是闭上了眼。他的脸贴着她的,彼此气息温热。漪笑的呼吸有些急促,她看着他,心里不自觉地流露出期盼来。
漪笑忽地往林邱哲脸上落了一吻,林邱哲再也耐不住,利落地解开了她的衣裳。
林邱哲向来温润如玉,然而这一刻却像是在掠夺,他整个人散发着灼人的烫意,碰上漪笑略微冰冷的身子,就像是久旱逢甘露,想要把漪笑一丝一丝融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时候她似乎再也想不起另一个人,满心满眼竟只有他了。
彼此缠绵了许久,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她与他。林邱哲靠在床头顺了顺呼吸,穿起了衬衫,说道:“这几日的生意都落实了,明天我就陪你去西山看海棠花。”
漪笑点点头,正要开口,楼下有个女用人喊道:“夫人,沈家来了一个妈子,为您送来了一箱东西。”她忙穿上衣服起来,张妈站在客厅里,那女用人正与她客气地说笑着。见漪笑走下来,张妈便微微激动道:“听说三小姐刚才回过府里了,我竟是没瞧见。”
“刚才走得匆忙,倒是来不及去看一看张妈,是我不周到。”漪笑拉着她坐下来,笑道,“张妈给我送什么好东西来了?”
张妈笑道:“还不是三小姐吩咐的,我听大太太说您回来是为了拿阁楼上那一箱东西的,走前却落下了。”
漪笑茫然道:“哪一箱东西?”
张妈将那小箱子打开了,漪笑原本脸上挂着笑,见了那些东西顿时没了笑容。林邱哲刚从楼上走下来,也是步子一顿,整个客厅无端安静下来,没有半点声响。
她到底没办法忘了他,箱子面上那件紫色的乔其纱礼服耀眼夺目,林邱哲看着它,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他停了片刻,竟是头也不回地往楼上去了。
漪笑不知所措地看着张妈,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大太太当真那样说?”
张妈点头道:“是的,既然东西已经送到,三小姐的面也见着了,那我就回去了。”
漪笑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她不敢去望那箱子一眼,那沉沉的匣子在她眼里就像是一只怪物,早晚会将她的一切吞噬。她不敢再看它,飞快地上了楼。
林邱哲一个人靠在书房的沙发上,歪着身子在看文件。漪笑原以为他会因此生她的气,可她在他脸上竟找不出半点震怒来。他坐在那里,成堆的文件叠在他面前,他的半张脸被埋在文件下,他看得那样认真专注。
漪笑敲了敲门板,本想进去,见他没有半点反应,只得悻悻地回了房。她靠在床上想着该如何处理那一箱东西,留着必会令林邱哲不快,送回去反而会让大太太动别的心思。她翻来覆去地想着,竟睡了过去。
正睡得迷迷糊糊,漪笑只觉得肩膀一凉,有个人贴着她躺了下来。她忙翻了个身,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已经似泼墨一般黑了。她轻轻推了推林邱哲,说道:“明天一早记得喊我起来。”
林邱哲低低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却问:“喊你起来做什么?”
“当然是去西山看海棠了。”漪笑心里酸酸的,正要问林邱哲是不是忘了这件事,谁知他居然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一言不发。她看着他的侧影,他却冷漠地背对着她。漪笑呆呆地望了他一会儿,忽地从背后将他紧紧抱住,她把脸贴着他的后背,说道:“邱哲,那只箱子是大太太自作主张送来的。”
她感觉到他紧绷的身子猛地一松,却还是不说话。漪笑只得讪讪地松开手,谁知他竟把她的手一把握住了,说道:“笑笑,我不介意过去,只在乎将来。”
漪笑点头道:“我一定会让你安心的。”
他轻轻应了一声,过了片刻终于按耐不住,急忙转过身来将她拥在怀里,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那细密的吻已经落了下来。
3
第二日早上起来竟是一场暴雨,窗外的雨滴滴答答地落着,敲打在玻璃窗上,雨珠子印得那窗户晶莹剔透,虽下着雨,景致却极好。
林邱哲亲自把早点送到床头柜前,舀了一勺糖吞蛋笑道:“懒猫,还不起来吗?”
漪笑“呀”了一声,急忙从被窝里钻出来,道:“你也不喊我起床,这是要睡过头了呢。”
林邱哲笑道:“外面下雨呢,看你睡得香就没喊你。”他把煮好的糖吞蛋送到她面前,“快吃了吧,懒猫。”
她失望地看了看外头的雨,轻推开他的手,道:“还没漱口呢。”
“那有什么要紧的。”他说着就把勺子往漪笑口边凑,她没办法,只得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林邱哲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口糖吞蛋,笑道:“刘妈今天煮的格外好吃。”说罢又送了一勺到漪笑嘴里。
漪笑道:“你怎么吃我的?”
他笑道:“什么你的我的,刘妈就煮了一碗,难不成你要我饿肚子?”
“你真是狡猾,难道林府还买不起鸡蛋吗?”她轻轻刮一刮他的鼻子,又吞了一口糖吞蛋。
两个人将那一碗糖吞蛋吃完,窗外的雨也渐渐转小,漪笑欣喜地下了床,穿着拖鞋奔到窗前笑道:“邱哲你快看,雨就要停了呢。”
林邱哲拿了一件外套给她披在身上,道:“看样子下午雨就停了,我已经让阿全备好了车,带上几件换洗的衣服,我们今晚在西山住一晚。”
“我们要在西山的度假庄子里住一晚吗?”她欣喜得像个孩子,脸上是藏不住的笑容。林邱哲安静地看着满面笑容的漪笑,心想,如果能看着她这样笑一辈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简单地收拾了一番,两个人就上了车。刘妈本挑选了两个用人跟着去,可是林邱哲一再反对,就连阿全也不肯带,她只得作罢。
为了出门方便,漪笑与林邱哲特地穿了家常的衣裳,她穿着一件简单的西洋衬衫,下面配着深蓝的及膝短裙,正与林邱哲的运动衫相衬。两人坐在车上,倒真是一副新婚蜜月的小夫妻样。
4
林邱哲选了一条幽静的小路去西山,路上繁花似锦,漪笑坐在那里,拿相机拍着沿途的景色。他时不时地朝她看看,她的一颦一笑在他眼里都比沿途的风景要好看几分。她乐此不疲,偶尔对他对望,口里责备道:“不许开小差,专心开你的车。”
有几个四五岁的孩子在山路上玩,他们正抢着一把木枪。林邱哲怕伤了孩子,特地把车速放慢了。他看着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笑道:“将来我们生两个孩子好不好?男孩是哥哥,可以照顾妹妹一辈子。”
漪笑笑道:“如果等他娶了妻,哪里还肯照顾妹妹一辈子?”
林邱哲做出一副严父的样子来,说道:“如果他不肯,我便追着他打。”
漪笑忍不住“嗤”的一声笑起来。“你要是打他,我还不依呢。”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将手朝远方一指,“邱哲,停一停。”
林邱哲连忙停下来,看到小道上有一对五旬的夫妻正相携着往前走,他们走得十分焦急。因为上午下了一场雨,小路上的鹅卵石有些湿滑,车轮子滚在布了青苔的鹅卵石上,带着滑腻腻的嗞嗞声。
林邱哲与漪笑连忙下了车,对远处的老夫妻道:“公公婆婆,你们上山去吗?”
那对老人回头见到他们,忙点头道:“我们的女儿丢了,正要上山去找。”他们说着又急急忙忙地要往前去了。
林邱哲喊住他们:“老人家,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千金的相片,雨天路上滑,不如你们上车来,我们陪着一起找。”
那对老夫妻见他和漪笑衣着齐整,看着像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夫妻,也不多言,感激着上了车。他们把女儿的相片交到漪笑手中,急道:“这就是我们的女儿,二十五岁,她是在码头算账的。昨天晚上没见回家,我们一早就在金陵各处找了。”
漪笑问:“这里偏僻,两位长辈怎么来这里找呢?”
“有人家见我女儿被人带来了这里……”说到一半,那婆婆就轻声啜泣起来。漪笑与林邱哲对看一眼,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转眼到了西山顶上。
西山的海棠开得如火如荼,只是两个人再没有心情去欣赏。漪笑把照片给林邱哲看了,她与他分别带了老夫妻去两处寻找。漪笑一路上问着婆婆关于她女儿的境况以及常去的地方,那婆婆也不多言,只说自己的女儿长得好看,又因为家中贫困,曾在风月场里做过几天舞女,她在风月场的时候,认识不少老板公子,自然也得罪了不少老板夫人。
那婆婆实在说不上来女儿是否得罪了什么人,说到一半,一时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漪笑放眼望了望西山,一眼望去是盈盈的花海,竟望不到头,她只能看到远处的花丛间有两个人头攒动,想来应是林邱哲与那老公公。
漪笑带老婆婆在北面找了一圈,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于是打算与林邱哲去会和。
花丛里忽然伸出一双手,将她与婆婆一把拉到了密密的花丛里。她吓得差点脱口喊出声来,却被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嘴巴,耳边有个人道:“不要出声,东洋人在那里。”
漪笑听到是林邱哲的声音,立即点点头,他放开手轻声道:“婆婆,我们已经找见了千金,只是……”
他再也说不下去,之后的话硬生生哽在那里。漪笑一下子明白过来,只见那婆婆分明想哭,却又强忍住,只是发出“呜呜”的悲鸣。
漪笑看了看林邱哲,忽然听到一声枪响,闷闷的声音在西山回荡着,漪笑只觉得耳膜都快要被震裂了。她顿时僵在那里,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乘兴而来,没想到居然遇上了这样的事。
林邱哲握了握漪笑的手,她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在抖,她知道林邱哲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那对老夫妻惧怕东洋人的枪,直到东洋人走远了才敢过去。花丛里躺着的正是他们的女儿,她的衣衫已经被撕扯得破败不堪,胸口有涓涓的血涌出来。那对老夫妻再也抑制不住,放声痛哭出来。
漪笑哽咽着,慢慢抽出林邱哲掌心里的那只手,对着那女孩子悄悄照了一张相,碍着她的尊严,没有将她的脸露出来。
5
他们一言不发地回到家中,第二天漪笑就去报社上班了。林邱哲原本想陪着漪笑去国外旅游,却因为昨天的事,再也没有了心情。
林邱哲从公司回家去的时候,路过金陵的街市,几个卖报的男孩子在那里高声叫卖。许是生意难做,有个男孩子追着他的车跑了差不多一百多米也不肯放弃。
林邱哲只得停下来,摇下车窗道:“我家中订报了,不过既然你追了一路,倒是可以买几份。”他掏了两块钱给那男孩子,把所有的报纸都买走了。
报上的头条写着漪笑的名字,他便不由自主地看下去,没想到报道的竟是昨天西山那一幕。他慌忙搁下报纸,叫阿全开车去了华宁报社。
主编见了林邱哲客气地笑脸相迎,谁知却换来林邱哲一张冷脸。林邱哲道:“这样的文章,你怎么敢往上登,岂不是要害了她?”
“我是依照林公子的吩咐,但凡漪笑的文章都要见报。”主编委屈道。
林邱哲叱道:“把所有的报纸召回,一份也不要落下。”说完又飞快地上了车。
漪笑比林邱哲早一步到家,大概是在外头找新闻找了一日,她有气无力地靠在沙发椅上闭目养神,手里还捏着那只小小的相机,稿纸被风吹落在地上。
林邱哲捡起一张稿纸看了一眼,是一些反映金陵贫民区生活的文章。他把稿纸放在桌上,忽地从漪笑手里拿过相机,她顿时醒过来,见林邱哲满面严肃地站在那里,便笑道:“今天回来得这样晚,饭菜都叫人热了第二遍了。”
“你吃过了吗?”林邱哲一面问她,一面将相机举起来,像是要砸下去的样子。
漪笑忙抓住他的手臂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我当初就不该把它送给你,它早晚会害了你。笑笑,从今以后你就留在家中,再也不去那报社了可好?”他的语气像是在哀求,他是那样害怕失去她,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或许只有他自己能够明白。
漪笑想着林邱哲必定是看过了今日的晚报,她想也不想就摇头道:“华宁日报的工作我是不会辞的,我只是将东洋人的行径原原本本地写出来,我不怕他们来找我麻烦。”
“笑笑,你就不为我想一想吗?你要是出了事,让我怎么办?”林邱哲呵斥道,他原本满腹火气,想狠狠斥责一番漪笑的冲动。但是当他看着漪笑那踌躇满志的样子,他又不忍心浇灭她的梦想,却又怕她被报复,只得道:“可以不辞职,但是你必须在家中待上些时日,等我把事情解决了才能去工作。”
漪笑知道如果自己再倔强,恐怕是要将他惹怒了,便点点头答应了下来,道:“不过我还有些东西在报社,明天要去取回来。”
林邱哲道:“那就让阿全陪着你去,一定要快去快回。”
漪笑点一点头,挽着他的胳膊去了小餐厅里,刘妈又把饭菜热了一遍,见两人下来,忙盛了两碗饭说道:“夫人都饿了快一个小时了,今天您回来得可真晚。”
“饿了怎么不先吃?”林邱哲忙夹了些菜到漪笑碗里,“以后饿了就先吃点,我回来了再陪我一起吃一点,别饿坏了自己。”
漪笑默默吃着他夹到碗里的菜,只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为了自己的梦想,她把自己推到了深渊里,还要让林邱哲为自己担惊受怕。她想着,忽地抬起头道:“邱哲,等我们有了孩子,我便辞去工作,只是现在还不可以。”
林邱哲愣了一瞬,忽然笑出声来。他拼命往她碗里夹菜,不一会儿她碗里的菜就像小山一样高高堆起来,漪笑忙说道:“傻瓜,夹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林邱哲笑着问刘妈:“静姝呢?她吃过了?”
刘妈道:“小姐一早就出门了,好像是周其润先生约了她去舞厅跳舞了。”
林邱哲道:“成日里与周其润混在一块儿,以后谁敢要她?”说完他看了看漪笑,就见她笑道:“静姝爱玩,拘不住的,就由着她吧。”
6
翌日,漪笑早上起来的时候,林邱哲同往日一样已经早早地去公司了。只是今天他把阿全和车留了下来,漪笑梳洗完,阿全就把车开到了大门口,在那里道:“夫人,林老板交代了要早去早回。”
漪笑点点头道:“我晓得的,阿全你一会儿就把车开到报社的后门去,我从后门进去,免得惹人注意。”
阿全听她的话把车开到了华宁报社的后门,点了一支烟等在车里。漪笑进到报社的时候,里面打印机的声音噼噼啪啪,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漪笑问副主编:“主编在里面吗?”
副主编道:“就在里面,主编正找你呢,赶快进去吧。”
漪笑连忙敲了敲门进去,主编见她进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略带恭敬道:“漪笑你来得正好,从今天起我打算把你调去审稿组,以后出门采访的事就交给男人们。”
漪笑点头应下来,说道:“不过偶尔也让我出去采访一次吧,总是留在这里闻着墨油味可不好。”
主编许是碍着她是林夫人的身份,但又念着林邱哲的压力,面上有些为难,正打算随便搪塞过去,就听副主编敲了敲门走进来,满脸焦急道:“主编,外面闯进来两个东洋人,指名要找漪笑。”
主编顿时脸色煞白,僵在那里不知所措,过了片刻才结结巴巴道:“快,快把漪笑藏起来。”
话音刚落,两个穿着军服的东洋人就走了进来。漪笑大着胆子看一眼那两个东洋人,都是带着真刀真枪来的。其中一个军衔稍低些的趾高气扬道:“我们秋野太君想让沈漪笑做个专访,必须把我们秋野太君的丰功伟绩都写下来。”
他的中文说得十分蹩脚,漪笑不由从心里生出腻烦来,道:“我的笔是用来歌颂我们大好河山的,而不是用来写一些龌龊的人和事的。”
主编轻轻咳嗽了一声,就听秋野叱道:“混蛋,我让你写专访是看得起你。”
漪笑倔强道:“承蒙你们东洋人看得起,可我没那样的本事。”
秋野霍地一下掏出枪来,上了膛后把枪抵在了漪笑的额头上。漪笑倔强地站在那里,仿佛并不知抵在额头的是何物。主编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想要为漪笑求情,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哆嗦得吐不出半个字来。
漪笑直直地望着秋野,眼睛里是不容磨灭的愤恨与不屑。秋野见她这样,火气愈盛,他慢慢按下扳机。漪笑的耳边有“咯咯”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刺耳。漪笑觉得自己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坚持多久,她只知道她不该在这样的禽兽面前妥协。
即便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秋野又把扳机按动了一分,漪笑以为自己就要死去了,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她看到了林邱哲在对她笑,山花烂漫下,他的笑容那样温和。可是只一眨眼的工夫,他却那样怨恨地望着她,他恨她的倔强与自私。
漪笑忽然睁开眼睛,秋野落在她额头上的那支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挪去。
门口有个人说道:“秋野太君,这地方是咱们中国人的,你不该来。”
漪笑听到那声音,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被击垮了。她那样没用,竟然打了个踉跄,靠在了桌子边。她并非怕死,她只怕林邱哲会因为她的倔强而恨着她,怨着她。
林邱哲走上来将她抱住,小声道:“不用怕,有我在。”说罢他看向秋野,“我的夫人不见世面,还请秋野太君给我几分薄面。”
秋野不由地多看漪笑两眼,笑道:“既然她是你的夫人,就是我秋野的朋友。专访我换人写,不过你可要看好你的夫人。”
林邱哲冷道:“那也请你看好那支枪。”
秋野把枪收起来,直直地看着漪笑,看得林邱哲心里打突,背后不由生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秋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两个,像是在望着一对唾手可得的猎物,林邱哲紧紧护着漪笑一言不发。
秋野把玩着胸前的缨穗子,过了一会儿才指着主编道:“我的专访你来写,写得不好就毙了你。”
漪笑张一张口正准备说话,想到她的一句话可以牵扯这里所有人的性命,只得把话强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