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有书醒过梦,转身取出几件西服放在床上,“哦,这套吧,应该合适,来试试。我去厨房看看。”绕过他,走出去。
石多哥脱着长衫,愣愣地看着大床。
楼下的厅里,石有书从厨房走出来,见石多哥身着一身西服走下来。
“哦?很合适嘛,就像给你做的一样。你穿长袍反而别扭,穿西服正好。哦,系上领带看看?”他把自己的领带解下来,“这条配这身还好。”
“我打不好。”石多哥说。
“我也打不好,从前是同事帮我打,现在是云妹儿。”石有书转头喊,“云妹儿,你过来一下。”
云妹儿从厨房走出来。
“你教教多哥,打领带。”石有书将领带递给她。
云妹儿迟疑了一下,接过领带,走过去套在石多哥脖子上。她的目光和石多哥撞在一起,石多哥闪开视线,又和石有书撞到一起。石有书笑了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内容。
云妹儿把领带系好了,说:“照照看?”
“有些勒呢。”石多哥抓着领带松了松。
“习惯就好了。”石有书看着他,又看看云妹儿,“嗯,这条领带还是云妹儿买的,很不错。”
门铃响。石有书说:“哦,大人物来了,云妹儿,一起迎客人。”
云妹儿跟着石有书出去迎人。
石多哥原地站着,把领带摘下。
院子里一阵寒暄声,“哎,你们这里真不错,很幽静呀。”白淑隽的声音。
“你好像总是挺忙的样子,总也见不着。”石有书的声音。
“那要看你想不想见人家了。”白淑隽的声音。
“好像我故意和你们疏远?嗯?怎么会?”
“这么久了,也没提请我来做客嘛,云妹儿,这是有书的问题!多哥呢?”白淑隽一步跨进客厅。
“白淑隽!”石多哥爽朗地叫道,把手伸过去。
“多哥!”白淑隽高兴喊道和他握手,“哟!疼死了!”她甩着手,擂了他一拳,“都以为你为国捐躯了呢!把人家眼睛都哭肿了……”
石多哥哈哈笑着,打量着她:“嗯,长大了。”
“是老了吧?”她歪着头,“你穿这身,很不错。”
“我哥的。”
“好像少了什么,领带呢?”
石多哥将领带从兜里掏出来。
“让我看看!我帮你戴。”白淑隽扳住他,“别动,站好!”她动作麻利,飞快地为他戴上。
“哟?淑隽还会这个?”石有书在一旁笑道。
“当然,我有时也戴。”白淑隽说。
“女扮男装?”石多哥问。
白淑隽笑:“经常。”
“再怎么装也能看得出,除非粘胡子。”石有书说。
“当然,粘过。”白淑隽用手指在鼻子下面抹了一下。
“可声音呢?”云妹儿问。
“许多时候是可以不说话的。”白淑隽后退一步,看着石多哥,“嘿嘿,很精神嘛!比你哥精神!云妹儿看呢?”
云妹儿听得出神,又好像没听清:“啊?”
廖妈往餐厅端着菜。
石有书拿起酒瓶:“来吧,开饭啦。”
傍晚时分,家宴到了尾声。石有书煞有介事地端起茶杯,这时已经有了一家之长的派头:“多哥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的意思是,你熟悉一下街道就行了。”
“放心,不会给你惹祸的。”石多哥端起杯子。
石有书道:“多哥,外面不平安嘛。多事之秋,躲还来不及呢!”
“女子可以躲,男人往哪躲呢?”白淑隽插话。
“你完全不懂得对手的军力有多强大,咱们那真是顶不住人家。”石有书对她说。
“是吗?”白淑隽反问。
“不是吗?”石有书再问。
石多哥接过话:“顶得住、顶不住是一回事,敢不敢顶又是另外一回事。要是像陈鼎立那样的爷们多一些,起码不会输得那么丢脸。”
“勇气来自实力。”石有书答。
“勇气恰恰是实力的一部分。没有勇气,谈何实力?”白淑隽接过话。
云妹儿觉得气氛异常,说:“有书,多哥淑隽刚来,让人家好好吃了饭。”
石有书放下杯子:“我不和你俩争,我只是不希望自己人落难而已。”又端起杯,“多哥,你看,咱们怎么谈起国家大事来了?就不能聊点别的?”
“好啊。”石多哥把酒杯放下。
白淑隽露出歉意的表情:“就是,我一来,把你们的家庭气氛破坏了可不好。”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哟,我还有点事,得走了。”
石多哥和石有书将她送到街上。
“多哥,明天我得和你聊聊。”白淑隽等车的时候说。
“在哪?”石多哥问。
“老坊路上有家咖啡馆,你喝咖啡吗?”
“不喝。”
“讨厌。”她朝他胸口擂了一拳,“下午三点,不许迟到。”
他俩望着她上了黄包车远去。
“好厉害。”石有书感叹道,“你不急着走吧?”石有书问。
“好,今晚我住在你这儿。有地方吗?”石多哥问。
“看你问的,这儿不就是你家嘛!”石有书将他推进院子里。
3
军官俱乐部的一楼会客厅里灯光柔和,清香缭绕。一个女人在弹奏古琴。
游克文身着便服,站在窗边叼着烟斗,似听非听。游秘书走过来,干咳一声:“司令……宫川先生来了。”
“烦人。”游克文皱皱眉头,“不是说好了八点见吗?”
“已经八点一刻了。”秘书抬起手腕,“要不,我就说您不舒服,再推迟一下……”
游克文抖了抖袖子:“请。”回过头,对琴师说:“把刚才那支曲子,连弹三遍。”
琴师点头,古曲继续。
“司令,雅兴。”宫川走进来,微微一笑。
“哪里哪里,一介武夫,谈不上高雅,请!”游克文看了一眼于汉学,“这位是……”
于汉学冲游克文鞠躬:“久仰司令,见到您很荣幸!我是于汉学,在文化局特科任职。”
游克文点头,几个人纷纷落座。
翻译官打开皮包,取出一个精美的盒子,端放在桌上,拉开盖,露出“青铜匕首”。游克文一眼瞄去,微微一笑:“什么意思?”
于汉学从皮包里抽出一张纸,打开,递给游克文:“请司令过目。”
游克文接过来,皱眉头:“这是什么?”
于汉学欠身道:“是这支匕首的金属分析和检验报告,从测验中,可以得知,这支匕首的金属成分、配比、铜锈的成分和形成方式。”
“就是万福的那支青铜匕首?”游克文问。
于汉学将木盒子轻轻推向他:“正是。”
“你们想证明什么?”游克文低头看着盒子里的匕首。
“是假的。”
游克文合上盖子:“还有呢?”
“宫川先生有个疑问。”
“请讲。”
“我来翻译。”于汉学道。
宫川/于汉学说:“这支匕首,会是什么人做的?”
游克文似乎来了精神:“这个……我是外行。”
宫川/于汉学问:“您相信荆轲匕首真的面世了吗?”
游克文仰起头:“我信。但是很可惜,它又没了。”
于汉学翻译/宫川惊讶道:“怎么会没了呢?”
“一言难尽。”游克文若有所思。
宫川露出失落的神情。于汉学道:“宫川先生问,你怎么知道那是荆轲的匕首?”
游克文答:“是一个大师说的。”
于汉学问:“他在哪?”
“命已归西。”
“怎么死的?”
“和许多人一样,死于那支匕首。”
“怎么会?”
“怎么不会?”
“图财害命?”
“借刀杀人!”
“那不是一件古董吗?何以杀人?”于汉学继续追问。
游克文笑答:“越是古董,越要杀人!”
“那青铜匕首……锋利尚存?”
“杀一百人不在话下!”游克文突然脸一沉,“哎,是你问,还是他在问呢?”
“哦,我是帮宫川先生问。”于汉学赶紧转过身,对宫川猛翻译。宫川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于汉学转过头对游克文道:“难以置信呀?哦,他说!”
“嗯……这里面名堂多了……”游克文像在自语。
“这件事现在都有谁知道?”于汉学问。
“听说过的人不在少数,但见过的人大概没几个。我想,那支真匕首总有一天会重见天日,这是因为,命薄的人接不住那么重的杀器,而命硬的人又是耐不住寂寞的,除非有人将那青铜匕首熔化、毁掉,否则……等着瞧吧,就看我们今生能活多久了。”
宫川和于汉学听得有点犯傻。“那……这支假的……”
“就存放在这里吧,”游克文对秘书道,“做个神龛,把它供在里面。”
“是,我立即办。”秘书道。
于汉学翻译给宫川听,宫川觉得迷惑:“为什么?”
游克文诡秘地一笑:“真和假往往是一对鸳鸯。我们还是听琴吧?”游克文对于汉学说,“以后你别干翻译了。”
于汉学愣住:“啊?”
游克文不再看他:“差劲,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夜晚,云妹儿在一楼的客人间为石多哥铺着干净的床单。
“不用换了,我明天就出去住。”石多哥抱着枕头说。
云妹儿的动作停下来。
石有书搬着帆布折叠床走进来:“云妹儿,今晚我和多哥住,我们要好好聊聊。”
“哦,好。”云妹儿把枕头从石多哥手里拿过去,放好。
石多哥接过折叠床:“我来。”和石有书一起将床打开。
云妹儿出门,抱回一床被褥,石有书接过去。
“好啦,多哥,早些歇着。”云妹儿走出去。
石多哥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回头,和石有书的眼睛撞在一起。两人各自坐在自己床上。
“多哥,你来威海卫之前在干什么?”石有书拍打着自己的枕头问。
“去了南京军校。”
“学什么?”
“从拳脚到文物。”
“哦,后来呢?”
“后来来到这。”
“打算做什么?”
门外传来云妹儿的声音:“有书,”她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两杯茶。“给。”
石有书过去接过来,云妹儿合上门。
石有书把茶杯递给他。两人喝着茶。一阵冷场。
“聊吗?”石多哥喝了一口茶。
“聊。”石有书放下茶杯。
“聊吧。”石多哥也放下。
石有书关上台灯。黑暗中,两人各自躺下。
“哥,你在这边都忙些什么?”
“讲课、试验、做调查,还有日常的事物。”
“你在实验室都研究什么课题?”
“现在乱糟糟的,什么都干不成。”
“青铜器还是你研究的课题吗?”
黑暗中,石有书转过脸,盯着他,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多哥,你跟我说实话,你来这是为了看我和云妹儿吗?”
“也是。”
“那只是其中一个目的,对吗?你这时候来,就没有别的要紧事?你知道这边现在的时局。”
“我知道。”
“明天我给你弄张通行证、证明什么的。”
“干什么用?”
“好让你顺利离开。”
“离开?”石多哥跷起二郎腿,“三哥,我打算至少干一件事再走。”
“啊?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干掉一个人。”
“啊?”石有书欠起身,在黑暗中看着他,顺手抓起一支手电筒照着石多哥的脸,“你说要干什么?”
“游克文在这里。”
“你疯了是吗?”
“还用不着疯。”
“这算报仇还是除奸?”
“两个账一块计,更合算。”
“要报仇不能是这个地方,因为会连累许多人。要除奸,也不是时候,你知道像游克文那样的汉奸有多少人吗?仅华北就号称七八个集团军!”
石多哥抬起手挡住脸:“你别这么照着我行吗?”
石有书关掉手电:“我问你,你怎么接近他?怎么杀他?杀了他,你怎么跑?就凭你那弹弓子?菜刀?行了你,都什么时代了……”
“搞一支枪不就行了。”
“啊?”
“一定比刀子快。”
石有书压低嗓子:“这些年你怎么没变?还那么莽撞?”
云妹儿靠在一楼楼梯扶手旁,听着小房细碎的对话。
石有书的声音:“多哥,这里不比西安,这里还有我跟云妹儿,我们还要生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石多哥的声音:“我明白。”
沉默了一会。
石多哥的声音:“三哥,万先生的匕首是怎么得到的?”
石有书的声音迟了一下:“是老鱼给他的。”
“老鱼?他是怎么找到的?”
“万福说,他从寺庙藏经洞里偷的……我就纳闷,怎么会还有个藏经洞呢?”
屋里,石多哥腾地坐起来,啪地打开台灯:“藏经洞?!”
石有书被吓了一跳:“怎么了你?”
“他是怎么发现藏经洞的?”
“我哪知道,这个只有天知道了。”
“那,万先生何以致死?”
“因为……那一支仍然是假的。”
“假的?!”石多哥失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