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多哥踏上岸的时候,怦然心动,尽管他知道自由是有限的,但林子总比笼子自在得多。他想飞起来,去和三哥、云妹儿见面,当然,还有冯野和杨布丁……
夜晚,他走到一个路口,琢磨着是先去圣公学院还是万福别墅。不知不觉中,他向万福别墅走去。半小时后,他站在别墅的院子前,按响门铃。
门口的一盏灯亮了,廖妈打开半扇门,像是见了鬼,差点昏过去。
“廖妈!”他一闪身,跨进院子,“想不到吧?”他笑道。
“你你你……你不是……”廖妈惊恐万状。
“是呀,好久不见了,大家都好吧?”
“我的天……”廖妈腿直软。
“我能进去吗?”石多哥搀扶了她一把。
“能……”廖妈依然缓不过神来。
石多哥走进屋门,置身于偌大的客厅。
“谁呀?”石有书穿着睡袍从楼梯下来,看见石多哥,魂差点吓飞了,下意识扶住扶手。
“三哥?”石多哥笑道,“怎么了你?不认得了?”
“多……哥?”石有书仿佛在试探地打招呼,身子停在楼梯上,“你不是……”
“我不是什么呀,你以为呢?”石多哥大声道。
“大家都知道你已经……”
石多哥扑哧笑了:“以为啥?以为我死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石有书这才跑下来,一把抓住石多哥的胳膊,使劲捏着,像确认生死真假。
“嘿嘿,”石多哥推开他,突然意识到石有书此时出现在此地的特别性,尤其是他身上的睡衣……“三哥,你住在这?”
云妹儿身着睡衣出现在楼梯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衣着,转身跑了回去。
石有书迅速瞥了一眼廖妈:“廖妈,快去做些夜宵。”
呆若木鸡的廖妈反应过来,朝厨房跑去。
石多哥愣住了,环顾四下,发现壁炉台上的一个相框。那是石有书和云妹儿的结婚照。他瞠目结舌,半天才出了声:“你们……”
“多哥,”石有书的声音放得很小,却真真切切,“我和云妹儿结婚了。”
“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没几天。”
石多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照片。
“多哥,快坐下。我去换件衣服……”石有书朝楼上走去。他走进卧室,停下脚步。
云妹儿裹着睡衣,正站在门口发呆。
“你……”石有书走过去,扶着她的肩膀,“别着凉,要不,换件衣服,下来说说话?”
“哦。”云妹儿应了一声,身子没怎么动。
他自己脱下睡衣,换上一件衬衣,穿上长裤。“我先下去,多哥大概还没吃饭,我去张罗一下。”说着走下楼梯,见客厅里空空如也,“多哥?”他叫道。
廖妈从厨房跑出来。
“多哥呢?”他问。
廖妈环望:“刚才不是在……”她走进餐厅,走出来,摇摇头。
石有书走出房门,左顾右盼,四下一片黑暗。
早晨,游克文裹着睡袍从会所楼上走下来,见秘书坐在客厅里。
“司令……”秘书站起,“我刚从岛上回来。”
“怎么样?”游克文问。
“是有个叫王福才的,但人已经不在了。我去警察所调查过,他们说他已经卖了酒馆,不知去哪了。还有,他在岛上有个相好的寡妇,我去问过,那女人曾经为王福才干过杂活,其他的情况一概不知。”
“那寡妇叫什么?”
“叫小惠,还带着两岁的孩子。”秘书打开皮包,取出一叠纸和一本书,“这是我从她家搜出来的。”他把东西摊放在桌上。
游克文走过来,翻了翻书,扔在一边,拿起发黄的纸张:“咏荆轲……那个王福才是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有三四天了。”
“新的掌柜叫什么?”
“叫侯老大,一个粗人,啥都不懂。”
“那个寡妇还在?”
“还在。”
“她是王福才的相好?”
“警察所是这样说的。”
“你去她那里就找到了这些?”
“是的,其他的东西都没什么价值……”
“你为什么没拷问他们?”
“我……”
游克文将纸揉成一团啪地砸在秘书脸上。
秘书眨眨眼,弯腰拾起纸团,展开,放到桌上:“是我的失误……”
“去,带上卫队,立即上岛!”游克文脸色铁青。
侯老大把石多哥离开的消息告诉了小惠。
她目光呆滞,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两天前,警察所长张得来带着一个游秘书来到她家,询问王福才的情况。小惠不说话,给快五一勺一勺地喂着米汤。游秘书在她简陋的家里搜出一本皱巴巴的书和她用于识字的一叠纸。那本书是石多哥留下的,曾被她弄湿过又烘干,用针线缝合起来。书和一叠纸张是她最珍贵的东西。游秘书再也没翻出什么,自顾自走出去。
张得来停了半步,回头冲她道:“晚上留好门,今晚贵队长赏光。”他掏出两个铜板扔在床上,“去买糖,不许孩子哭。我今晚值班,明天来,嘿嘿。”他合上门走了。
小惠喂着快五,放慢了动作。她咬咬嘴唇,将剩下的米汤放在小桌上。
傍晚,门被轻轻推开,贵队长探进头,定睛朝床上看去,见小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贵队长窃喜,合上门,上了闩,三下五除二脱光军装。
“今晚好呀,孩子也不闹了?”黑暗中,贵队长觉得硬棍被小惠的手抓住,“咋样?比起张得来,谁大?说!”他极度亢奋,觉得根处碰到了冰凉的东西,“搞啥玩意儿?啊!”他突然一咧嘴,一个鲤鱼打挺。
一把剪刀剪断了他的根。
小惠爬起来,抓起一块石头照着他头上、脸上连连砸下去。
贵队长的脑袋像开裂的西瓜。
小惠一声不吭,下了床,用一盆水洗尽身上的血。她打开箱子,换上一身过年的新装,离开家之前,伏在木桶边,久久地看着快五。
她亲了他的脸,将他嘴角流出的血迹吸干。
张得来在警察所里正要钻被窝,听到敲门声。“干啥干啥?”他很不耐烦。
“来人喽……”门外,大个子酸不溜丢地低声道。
“谁?”
“小寡妇。”
“等等。”张得来大喜,提上裤子,光着脚打开门,见小惠站在门外,“嘿嘿?进来!”他冲大个子郑重地说:“你今晚把给上峰要的材料准备好,明天一早我要看,记住,要全面、扎实。”说罢合上门。
大个子听见门里的闩插上,冲着门无声地呸了一口。
“贵队长咋样?”张得来一把搂住小惠,“银样镴枪头吧他是?”说着脱下裤子,“老子不算吹,在这岛上,谁要是有我宝蛋的家伙大,我揪下来给他泡酒喝……”他挺着,一副得意。
一把菜刀刷地落下。
张得来号叫着退到墙上。小惠第二刀朝他脸上剁去,却没砍到。张得来撕心裂肺地惨叫着,跳上床。
门被撞开,大个子借着月光震惊地看着屋里的搏斗。
张得来的一个脚趾头被削掉,一头向门口扎去,“快救我!”他喊着。
大个子举起手枪,连续射击。
小惠倒在地上,一声未吭。
一名警备队中校在游克文住宿的会所里汇报着岛上的情况。桌上铺着许多张现场照片。警备队官佐、警署人员和游克文的秘书坐在四周。宫川和翻译官也在座,他们本是来欢送游克文回北京的。
“那个寡妇毒死了自己的孩子?”游克文很惊讶。
“是的。”中校接着说,“那个侯老大被我们围堵在酒馆里,他拒捕,开枪打伤了一名警员,最后开枪自尽。”中校拎起一支八毫米柯尔特手枪,“他应该是王福才的同党。”
在座的各位听完后面面相觑。游克文缓缓踱着步,一言不发。
“我们通知了周边的警署与部队,他们没有发现任何与王福才相似的人。也许王福才已经逃脱……”半晌,上校冒出一句。
游克文停下脚步:“他没走。”
“啊?司令长官以为是……”
“我是这么觉得。”
“我们继续搜查。”军官道。
“搜是搜不出的,留心即可。各位辛苦了。”游克文微笑道。
秘书低声道:“司令,欢送您的人都在餐厅那边等候……”
“这样吧,我还想多住几天,不知各位是否欢迎?”游克文环视大厅。
宫川带头鼓起掌来。紧接着,几个人拍起手。
秘书趁机擦了一把汗:“司令,北京那边已经催了两次……”
游克文摆摆手:“催到第三次,我自然已经回去了。走,咱们去看看大家,喝上几杯,我今天想喝个痛快!”
几位军官满眼放光:“早听说司令海量,今天可否让我们开开眼啊?”
“曾经沧海啦那是,我倒是听说宫川先生酒风甚好!”游克文走到宫川面前。
“哪里。”宫川操着生硬的汉语道。
“我很想听听你的计划呢!”游克文低声说,“现在看来,好戏刚刚开始,我要是错过了,该有多遗憾。请。”说罢,在众人的簇拥下,与宫川朝餐厅走去。
“司令如何看岛上的事?”宫川与游克文并肩走在走廊里,冷不丁问道。
“一个是烈女,令人敬畏,另一个杀身成仁,也令人敬畏。”游克文道。
“那个王福才呢?”
“他就神秘得多了,消失得恰是时候……或许已经练就不败之身,呵,我倒是想领教一下呢。还有,他不叫王福才,他叫石多哥。”
2
石多哥和杨布丁坐在浮云酒楼的办公室里,各端着酒杯。重逢的激动瞬间过去了,石多哥毫不掩饰地告诉了他自己此行的一个任务:干掉杨仁朴。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杨布丁坦然地喝下一口酒,像是问什么时候做一个小手术般自然。
“等我了解完情况再说。”
“我可以告诉你情况,想听吗?”
“我想自己了解行吗?”
“好,干活前通知我一声。”杨布丁喝干了杯子里最后一口威士忌,“走,带你去看冯野。”
“他住在哪?”
“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而且,他有了新的职业。”杨布丁笑笑。
石多哥跟随杨布丁来到码头街玉清池澡堂。两人在昏暗的走廊里七拐八拐,来到一扇门前,“冯老板,有人找。”杨布丁打开门,让进石多哥。
“冯……”石多哥呆呆地看着冯野。
冯野躺在床上,一条腿打着石膏绷带悬在木架子上。“看,没办法迎你!”冯野笑道,试图坐起来。
“躺着别动。”杨布丁摆手道。
石多哥走过去,坐在床边,看着他的伤腿。“布丁说是从二楼跳下的,二楼!你……这么笨?”
冯野强颜欢笑:“说到底是老了,技术不过关,要是换了你,一定身轻如燕。唉?你来了,小惠和快五呢?”
石多哥摇摇头。
“说话呀。”
“不知道。”
“什么意思?”
“就是,我离开了,不知道他们的情况。”
“你……不辞而别?撇下了他们?”冯野睁大眼睛。
石多哥点点头:“我那个接洽人不允许。”
“你……”冯野摇摇头,“他们怎么过?”
“需要我去岛上看看吗?”杨布丁问。
“最好。”石多哥看着他,“我很挂念他们。”
早晨的阳光投射进万福别墅。石有书和云妹儿坐在桌边,没心思动早餐。时钟一响,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又朝座钟看去。
“多哥几天没消息了?”石有书像在自语。
“七。”云妹儿道。
石有书看了她一眼,起身道:“我去找。”
“去哪找?”
“应该不难。如果他来了,要留住他。唉,外面多乱啊!”他走出门。
杨布丁离开玉清池后,石多哥坐在冯野屋的桌子边,低着头,摆弄着一支铅笔。一阵沉默。
“你想走?”冯野清清嗓子问。
石多哥点头:“我在岛上天天在想,我这算是怎么回事?潜伏、迂回、不哼不哈的,装孙子犯?那是为了什么?当刺客、干暗杀?直到船老汉跟我接头的前一刻,我还在恨我自己,为什么从南京出来后不去投奔投奔大部队,那里有冲锋、有面对面的较量,有不顾一切的悲壮……但是……我他妈的真该死!”
“我又何曾不这么想?多哥,你等着我,我们到时候一起走。”
“你这腿,没有三四个月好不成,依我看,你就在这边娶个媳妇儿得了。”
“你去找大部队,我在这儿安家?以后你当上团长了,我当营长?”
石多哥笑:“大伙叫冯营长也叫惯了。”
“扯淡!”冯野抓起一本书砸向他,“我这腿快好了,我能听到骨头茬接上的声音。但大夫说了,能不能恢复如初,难说。多哥,多大的疼,我能忍,但他们说我废了,我……”
“废了?”石多哥走过来,“屁话。”
“我怎么回事我清楚,组织上也清楚,让我养伤,其实是宣布我报废了,但我还能做些事呢!多哥,求你跟他们说说,别废了我,我这双手能握枪,这双胳膊还很有劲,”他伸出手,“不信你试试,你试试!”
石多哥一把抓住他的手:“有我,谁都不能废了你!”
冯野点着头。
“我和杨布丁没多聊,他和白淑隽是什么情况?”石多哥问。
“白淑隽安全,她有特殊身份,能提供重要的情报。杨布丁身体一直不好,被他父亲安排在浮云酒楼当经理。”
“他父亲……”
“杨仁朴,商会会长,汉奸。”
石多哥大吃一惊:“果真是?那布丁……”
“杨布丁是好同志,他是可靠的,蓝教授、白淑隽、我都可以证明,他暗地执行了许多任务,有一些情报都是他偷出来的。多哥,你来了,许多事就靠你了……蓝教授岁数大了,不宜直接行动,杨布丁身体不行,白淑隽又是女的……”
“我没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们需要你留下来,而且是秘密状态的。”
“算了吧。”石多哥一甩手。
“多哥!游克文现在就在这里!”
“他什么时候回北平?”
“白淑隽打探过,他的秘书定了下周四的列车包厢。可我……”
石多哥从桌上抓起一盒烟,撕开,抽出两支,同时咬在嘴上,划了两支火柴才点着,将其中一支递给冯野,自己咬着一支,低头狠劲抽。冯野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石多哥被呛着,连续咳起来。
“不会抽,就别抽了,给。”冯野顺手抓起一个梨扔给他。
石多哥接住:“你这儿有住的地方吗?”
冯野欠了一下身:“哦,当然有!你搬过来吧!咱哥俩在一起,我还有个说话的。”
“我住哪?”
“住哪都行,任你挑,这屋也归你。”
“我习惯自己待着。”
“那你去休息室,哦不行,杂人多,还是隐秘的好。唉,去阁楼吧?”指指桌子,“钥匙在那个抽屉里,要不你先看看?要是行,就打扫出来!”
石多哥拉开抽屉,拿起一个小铁盒子,打开盖。
他爬上幽暗的楼梯,掏出钥匙把阁楼的门锁打开,走进一间幽暗的空房子。黄昏的一缕余晖穿过石雕花纹的圆形窗棂投射在砖墙上。他贴近小窗,朝对面的建筑望去,看到了街对面的军官俱乐部。再朝下看,大窗内,有人影晃动,一个侍者将窗帘拉上。
石多哥返回冯野的屋子。
“怎么样?阁楼条件差,热!”冯野说。
“你选择这里作为庇护所,是经过了一番勘查的,对吧?”石多哥问。
“看出什么了?”冯野会意地笑道。
“阁楼是一个狙击地。枪呢?”
“用的时候自然会有,但不是这时候。”
石多哥拍了一下他的腿:“好好养着!”
冯野哎哟一声:“你轻点嘿!”
“我明天搬过来。”石多哥往门口走。
“多哥,”冯野叫住他,“你家的事,我不好说,可我想说,你得回去看看。”
石多哥迟疑片刻,点点头:“你好好养着吧。”
“唉,你想好留下了?”
石多哥拉开门:“我还会来的。”
黄昏时分,风琴声从万福别墅传出来,飘在街上,被风吹得时断时续。
廖妈把石多哥引进客厅。风琴声止,云妹儿一身西式衣裙快步走出来,看见厅里的他,面带微笑。
“多哥?我们都以为你……”她上下打量着他,像确定是否完整。
“这些天我在外面转了转,顺便看看朋友。”石多哥坦然地面对着她。
“外面不安全。”
“放心。”
“快坐。”她自己先坐在沙发上,动作显得有点慌。
石多哥在她对面坐下,环顾四壁,目光落在她脸上。
“吃过早餐了?我去……”她正要起身。
“我吃过了。”他说,“三哥呢?”
“去……应该找你去了吧?”她望了一眼门口。
廖妈端来两杯茶:“先生喝茶。”说罢,回到厨房。
石多哥站在客厅中央,环顾房间:“云妹儿,终于有家了……”
她点了头,没出声。
他看到另一间屋里摆放着一架古旧的风琴:“你在弹?”
“在这边闲暇时间多。琴是在教堂学的,马马虎虎吧。”
“教堂?”
“一周有两天去圣公教堂做一点事。”
“哦。”他坐下,拿起茶杯,若有所思。
“多哥,你……都在做什么?”
石多哥醒过梦:“哦,我很好。”
“你来威海卫是……”
石多哥放下茶杯:“我来……看看你们。”
院里传来开门声,石有书快步走进来,露出惊讶的表情;“多哥,你去哪了?让我好找!”
石多哥起身笑道:“放心,我没事。”
“你呀!”石有书从包里拎出一瓶酒,“我买了瓶酒,为你来这个家。回来的路上想,你小子要是不辞而别,我就把它摔碎,要是回来了呢,就罚你全喝完,怎么样,认罚不?”
石多哥笑:“认罚。”
石有书把酒递给云妹儿:“想不到吧,一会白淑隽也来。”
“哦?”石多哥显出喜悦的神色。
石有书看了看石多哥的衣服:“哦,你换身衣服吧,来。”
石多哥跟石有书上楼走进卧室,石有书在衣柜里取衣服。
石多哥呆呆地看着桌上的二人合影,心中燃起一团火。他突然转过身,伸出手:“三哥……”
“嗯?哦!”石有书愣了片刻,回身把手伸过去。
“恭喜你!”石多哥直直地盯着他。
两只手瞬间角力着,越握越紧。石有书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块生铁挤压着,关节咔咔响,马上就被握碎了。他忍着痛,也使了劲,但难敌对方越来越紧的压迫。“嗬!”他赶紧把手抽出来,甩着。
石多哥淡淡一笑。
石有书后退一步,揉着手,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衣服呢?”石多哥看了一眼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