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妹儿接过手绢,捂住脸。万福一死,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了亲人,尽管万金还在,但早已是一个生命的虚设。其实,她与他根本就谈不上感情,两人的结合,纯属特别时期的特别措施。她很认真地总结过自己的命运,结论是悲观的。那是天命难为。她不在为自己活着,所以没有幸福可言。相反,石家兄弟离她的心恰恰更近。石多哥其实一直是距离她的心最近的人,那感觉与亲人无异。他支撑着她的精神,捍卫着她微弱的希望。他的死,其实就是她的死。
此时的石有书则是全胜的心境。但这是建立在绝对私密的前提下的。首先,阎老头死了,没有人知道那支假冒的匕首的来历。他为了制造一桩惊天秘密,杀了一个恩人。代表着他的反方的B角,被他的A角毫不犹豫地干掉了。他的合体得到了满足。其次,他干掉了万福,这杀心深藏已久,可以追溯到靖镇时期。那时,他第一次在万福与万金面前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微。在西安时期,他一再领教了万福的贪婪。万福对他的每一次鄙视与讥讽都加剧了他反击的决心,其实,他在心里已经杀了万福不下七次。而这回,万福天命般跳进他的圈套,这个套子占尽天机与智慧,毫不犹豫地收紧。至于云妹儿,那是自他梦寐以求、孜孜不倦的必然结果。他清楚,如果有石多哥在,云妹儿不可能属于他。但天意在关键时刻帮助了他:石多哥阵亡了。机会青睐有准备的人。他把所有机会都占全了,这胜利非他莫属。理由无比充分,没有什么可耻的。
结婚照片里的两张面孔尽管并不和谐,但结果令他满足。
她已经成为他的妻子。
石多哥遥望着灰蒙蒙的海,想象着暗夜对岸的人。三哥、云妹儿、杨布丁在做什么呢。三哥一定更出息了,研究着他喜爱的课题,没日没夜地看书做试验。杨布丁的情绪恢复了吧,他是否继承了家业,做着生意。云妹儿在做什么呢?要是万金不能恢复正常,她又会怎么样呢?他往往怕想起这些,因为诸多的猜测与全部的未知等同。
冯野走后,他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他知道冯野在风风火火地干着一桩正义的事业,而自己却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蜗居在孤岛上忍受着羞辱与寂寞。他很想随冯野一同去战斗,出生入死,那才是他希望干的事情。但隐藏的期限未到,他仍然要沉默下去。至今为止,他还不能由衷地接受刺客的职业。
小惠已经有几天没来了。他知道自己上次的一席话伤了她的心,但不得不那样说出来。他预知到那样说的后果,但几天没见到她,令他感到不安。
6
石有书来到实验室,发现门反锁着,觉得奇怪,连连敲门。蓝在青打开门,只开了一条缝:“有书,有事?”
石有书被问迷糊了:“我来取东西。”自己来实验室完全是惯常的事情。
蓝在青迟疑了一下:“过一会行吗?我们在里面谈点事。”
“哦,您忙。”石有书离开,走到走廊的拐角处,觉得教授近来的行为颇为神秘。他多少有些不放心,于是守在楼梯口,耐心等候。
蓝在青合上门,对屋里的人说:“是石有书。”
白淑隽眼睛一亮:“他?我来这么久还没和他照过面呢。”
“最好先不要照面,减少暴露为好。”看了一眼门,“淑隽,一会你先出去。”
白淑隽点点头。
“那……今晚的行动就这么定了?”杨布丁问。
“是的。”蓝在青看看表,“你和冯同志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如果条件不具备,把握不大,就暂时放弃。一旦成功,带他连夜赶往烟台,交给那里的同志。”
“明白。”杨布丁向蓝在青伸出手,“先生,后会有期!”
白淑隽离开实验室,走到走廊的拐角处意外地看到石有书正守在楼梯口。两个人既惊讶又尴尬地愣了片刻,同时叫到对方的名字。
“刚才……还听蓝先生谈及你。”白淑隽打量着他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石有书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真是想不到,能在这儿见到你!”
“来了一段时间了。”白淑隽笑道。
石有书恍然如梦:“你和他们是……”
白淑隽莞尔一笑,不作回答,把手向他伸去。
石有书握着她的手,“我明白了,你们是……”
白淑隽笑道:“有空坐坐吗?”
“有,当然有。”
两个人来到一家茶坊,相对而坐。话题首先从石多哥开始,气氛凝重。
“我还以为他能到这边,还为他准备了礼物,可……”白淑隽哽咽住,潸然落泪,赶紧掏出手帕挡住眼睛,“你有这样优秀的弟弟,真的是令人羡慕……”
石有书默默地点点头,为她沏茶。“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不想再失去朋友。淑隽,我清楚你不是来做生意的,这里的环境没你想得那么安静,真的。听我一句话,得忍则忍,好好活下去。”
“当顺民?”她截住他的话。
“看你怎么理解,比如像明末清初……”
“你是这样想的?”她努力地平静下来问。
“活着,就是这样吧。”他躲开她的目光。
“听蓝先生说,你对自己的研究到了痴迷的程度。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对的,但是国家的事情你总不会也不关心吧?”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住他。
“各有关心的事情罢了。”石有书漠然地说,“我关心的是如何超越我骨子里的一切劣根,不敢奢求做风云人物。”
白淑隽笑了:“是吗?”
“陈鼎立是抗日英雄,但又有多少人能成为英雄?”
“英雄不光在前线叱咤风云,也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我虽然不想建功立业、闻达于诸侯,但也不会做对不起国家的事情。我只做好分内的事。淑隽,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呢?”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听我一句劝,你是女的,远离战争为好。”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哦对了,石多哥说过。”
“是吗?那就对了,我们是亲哥俩嘛。”
“亲哥俩,不错。但也有所不同。”
“我们俩不会有什么不同。”
话不投机,她看上去显得很疲倦的样子,其实是无心再聊下去。“新婚生活好吗?也不请我去你家看看?”白淑隽冷不丁地笑道。
一口茶差点把石有书呛着,“你转得可真快!”他为她斟满茶水,“我们很好。你呢,有什么变化吗?”
“老样子。”
“是因为你太强势,还是没有瞧得起的……”
她惨淡地笑笑:“我要是能嫁给石多哥就好了。可惜……”
石有书一时无语。
杨布丁和冯野会合后,得知石多哥的情况欷歔不已。冯野告诉他,暂不要暴露石多哥的真相,有一天他会和大伙见面的。
雨夜,在游克文居住的会所外,杨布丁在树丛里放哨。
冯野矫健地翻上二楼阳台,猫腰朝窗口摸去。二楼的窗子被撬开。他翻身进去,听到另一个房间里一个男人接电话的声音。卧室的床上没有人,被子凌乱,洗手间里有水声。他移向洗手间门口,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动。一个女人走出来。他举起枪。女人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刚要号叫,被冯野一把捂住嘴,“人呢?”他压低嗓子。
女人浑身颤抖地摇头。
“在哪?”他的枪口顶住她的额头。
女人看了一眼卧室门口,接电话的声音停止了,紧接着是下楼梯的脚步声。
“不许出声。”冯野悄声道,“钻……被窝!”他放下手,这才意识到女人一丝不挂。
她悄声摸到床,一头扎进被子里。
冯野向卧室门口移动。突然一道光从外面扫过来,投到窗上。他停下脚步,听到一粒石子击打在床边的墙上。那是杨布丁发出紧急的信号。
冯野忧郁了片刻,第二颗石子啪地一声击打在外墙上。那是必须撤离的信号。他无奈地移向窗边,瞟了一眼床。捂着被子的女人在不住地哆嗦,像爆炸前嗤嗤作响的延时引信。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楼下,几个人走进会所。
女人突然的尖叫声响彻会所。电灯纷纷开启,十几名卫兵冲进楼。
冯野纵身跳下,重重地跌落在地。杨布丁冲过去,背起他一头扎进树丛。
宫川和翻译站在一楼客厅里,见卫兵们上下蹿腾。
游克文裹着浴袍走到楼梯中央,看到来宾惊愕的表情,自嘲般笑道:“发生了一点事情,请坐,我就来。”
宫川凑近翻译官悄声问:“你对刚才的声音怎么看?”
“听上去叫得很惨……”翻译官轻声道。
宫川点点头:“都说司令不沾女色,现在看,他是喜欢女人的。”
游克文身着笔挺的军装走下来,与宫川握手道:“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宫川操着生硬的汉语道:“影响您休息了,司令,这么晚来拜见,很失礼,请原谅。”
三个人坐定,游克文见厅里多了几名端枪的士兵,皱皱眉说:“你们出去吧。”
士兵们没敢动。
游克文掏出一支手枪放在沙发扶手上,提高了声调:“出去!”
士兵们离开了。
游克文见宫川与翻译官尴尬地看着他,笑道:“他们不放心我,却不知我其实是很希望见到那个贼的。”他见对方更加迷惑,“好了,咱们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吧,宫川先生有何贵干?”
翻译官道:“宫川先生说,如果我们合作成功,他可以为阁下的高升做决定性的工作。”
游克文目光一亮:“嗯,请讲,合作什么?”
“青铜匕首。”
游克文一笑:“那不是玩笑吗?一支假的,我没看出有什么玄机。”
“我们是否能合作,找到那支真匕首?”
“我们能合作,但真匕首不存在。”
“我们相信有存在的可能,并且拟定有一套计划,请司令过目。”翻译从皮包里又抽出一册牛皮纸夹子。
游克文接过去翻开夹子,一目十行地快速浏览着:“哦,凭借这些民间人士的耳目就能打探出那支匕首?我很怀疑。”他又快速翻了翻,将夹子还给翻译官。
“慢慢寻找,也许能出现蛛丝马迹。”翻译官转述宫川的话。
游克文笑了笑,想起什么,突然怔了一下:“你那些耳目里,有个人怎么有点面熟……”他指了指文件夹子。
翻译官又将夹子递给他。
游克文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的一个人选边贴有一张一寸照。他细细打量着,“王福才……这个人……在哪?”
“就在岛上,开着一家小酒馆。”
游克文愣住了,又细看照片:“这……可能吗?”
“请问,您认识他吗?”
“这照片不太清楚。”游克文不确信地摇摇头,又看着照片,“嗯,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还在岛上?”
傍晚,石多哥在酒馆收拾停当,决定去渔村去看看小惠。他已经有一周没见到她了,于心不安。侯老大走进来,干咳一声:“嗯,没客人吧?”
“没有,”石多哥,“我正要去看看小惠,她几天没来,我担心她生病了。”
“我昨天还看到了她。”侯老大坐下了,“找你有点事要说。”
石多哥见他表情异样,觉得出了什么事。“您说。”
“你会划船吗?”
石多哥点头笑了:“怎么?”
“你该走了。”
“嗯?去哪?”
“去该去的地方。”侯老大的语气不像从前。
“什么意思?”石多哥警觉起来。
“你可能已经引起别人的注意了,所以得离开,就现在。我给你准备了一条船,就在滩上,什么都不要带了。”
石多哥脸色突变:“你是谁?”
“有句诗你是熟悉的,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你是?”
“你的接洽人。”
“你和我单线联系?”
“是。”
石多哥长时间地盯着他,“没想到。”他站起来,“那你呢?”
“我还有我的事情。”
“我现在就走?”
“就现在。”
“那……小惠……”
“我看出来了,她喜欢你。你们没有……”
“对,不可能。”
“那就好。怎么说呢,她是个善良的苦命人。你不能向她告别了,这就走。我会告诉她,就说你干不下去了,把酒馆卖给了我……”侯老大说着,取出一张事先写好的转让字据,“来吧,签个字。”
“我总得去告别,看一眼他们娘俩,否则她会怎么想?”
“她怎样想不重要,你不能去告别。”
“未必太不近人情了吧?”
“战争有人情吗,你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