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有书瞄了一眼保管员，又瞄了瞄桌上的一个瓷瓶，做出一个转身的动作，将瓷瓶碰倒，紧接着发出啊的一声双手接住。保管员哎哟一声，两步跨过来夺过瓷瓶道：“哎哟哟！你怎么了你是！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转过身，抱着瓷瓶朝库房的一侧木柜走去。于汉学问：“这是什么？值多少？”跟上去想看个究竟。
石有书袖子一抖，滑出事先准备好的“青铜匕首”，悄无声息地和真匕首掉了包。真匕首钻进袖子。
保管员放好瓷瓶，不耐烦地走过来，合上木盒盖子，“行了，我要下班了。”他将盒子装进铁柜，合上门。
铁柜门扣合的那一瞬间，石有书周身犹如温水灌顶般舒畅。有怎样的机智就一定有怎样的愚蠢。他想着这话，随保管员和于汉学走出库房。
“看得怎么样？”于汉学问他。
“开眼，就是时间短不过瘾！”石有书做出遗憾的表情。
“那好说，还有机会！你想呀，这下一步，那青铜匕首的归属……可有好戏唱喽！”明天在俱乐部，几位要人悉数到场，匕首和万福的命运就在你们一句话了，有书，你会去吧？”
石有书谦和地说：“那……我就去。介绍的时候，还是称我郁文好了，显得斯文。你说呢？”
“当然，郁文。”于汉学拍了他一把。
石有书这天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身笔挺的灰色西服，雪白的衬衫，配蓝色领带，锃亮的黑色三接头皮鞋，一副眼镜，头发刚剪过，放弃了礼帽，因为他不喜欢戴帽子。临出宿舍门时，他再次照了一下镜子，突然感到不对劲，尽管这一身与今天出席的场合吻合，却与即将担当的角色分量有差异。今天不是出席晚宴或舞会，是以权威的身份出现！
最终，他身着一身藏青色长衫，戴着金丝镜框的眼镜来到军官俱乐部。在此之前，他仔细回顾了曾经与游克文的几次相见：有一次是在靖镇，石多哥背着他路经兵部，撞上了游克文，那时他闭着眼睛，睁眼的一刻，游克文正在呵斥赵二毛子。有一次是随西安军攻破靖镇，在老庙截住了游克文，那时自己身着军服，满脸是泥血，游克文不可能记得自己。有一次在西安理发馆，自己背对游克文，即使游克文通过镜子看到了，自己当时满脸涂着肥皂泡，还是眯缝着眼睛。结论是，游克文应该不记得石有书的模样。这是石有书敢来的前提。
俱乐部大厅里来宾众多，石有书和于汉学坐在大厅的一角喝着咖啡。他窥望着大厅里的每一位，果然在人堆里发现了身着军装的游克文。再往另一个方向搜寻，林舸正与几位文人骚客高谈阔论。
一位主持走进来，拍了两巴掌，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他庄严宣布道：“诸位长官、先生们，今天，华北教导集团军司令长官游克文中将光临本部，与诸位畅谈叙旧，加深友谊。本部不胜荣幸！欢迎游司令克文将军！”
全场掌声雷动。游克文从沙发站起，矜持地摆了摆手，随即坐下。
主持继续道：“在午宴前，本部将安排一个特别的节目，借游将军的光，我们请大家欣赏一件稀世珍宝。”说罢冲门外拍拍手。
两个侍从推着一辆餐车进来，餐车上覆盖着一块黑色丝绸。众人纷纷起身，朝餐车拥来，唯有游克文原地未动，点燃一支烟，悠然地吐出一个圈。
主持对日本人道：“中岛忍社长，请您代表本部揭幕。”
众目睽睽下，中岛将黑丝绸小心地揭开，众人向“青铜匕首”投以惊羡的目光。
“林舸先生，请作介绍。”
林舸风度翩翩，下意识理了理一头银发，清了清嗓子：“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秦王政二十年，荆轲从燕国出发到咸阳去。太子丹和送行的宾客穿上白衣白帽，到易水边送别。荆轲除了身怀一颗必死的心还携带有一支必胜的杀器，结果，荆轲断命于秦宫，这段故事大家是绝不陌生。但，我的疑问是……那支刺秦的匕首呢？”他看看众人。
众人的目光再次落在匕首上，顿时一片哗然。
一位翻译官问：“林先生，宫川先生问，这是那支匕首吗？”
林舸带有权威的口吻道：“毋庸置疑，我与多位同仁共同鉴定过的。”
众人的目光为之一亮争相目睹。
坐在沙发上的游克文露出惊喜的神情，随即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起身朝另一个房间走去。
主持道：“诸位还有什么意见？如果没有，此物将马上送还库房，因为它容易氧化，实在对不起……”说罢拿起黑丝绒。
石有书在人堆后道：“我……我是否可以再看上一眼？”
“哦？”主持循着声音望去。
林舸看到了石有书，感到很亲切，向他点点头，随即指了指于汉学，示意他介绍。
于汉学道：“这位是郁文，圣公学院的学者。”
主持迟疑片刻：“请。”
石有书凑近匕首，煞有介事地细细打量。
游克文在小休息室拿起电话：“给我接北京。”他的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有节奏地轻轻敲着，心情显然很愉快，“请接克敏主席办公室。”
大厅里，石有书从容不迫地说：“请诸位原谅我的鲁莽冒昧。我坚信确有荆轲匕首的存在，也相信，它还在世上，未遭毁弃，有朝一日也许能横空出世。但是，很遗憾，不是这一支。”
众人哗然。
林舸一愣：“郁文？你……”
于汉学大感意外，暗自捅了一下石有书：“郁文？说什么呢！”
石有书谦和地继续道：“林先生，不好意思，恕我直言不讳。”
林舸为他捏了一把汗：“有异议的话，我们回头再聊？”
纷乱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翻译官说：“宫川先生希望此时听一听这位学者的意见。”
林舸的脸腾地红了，退后了一步。
石有书对翻译官点点头，用一张纸卷成细棍指点着：“请看匕首的这个部位，不放低角度难以察觉，这里。这是淬火不当造成的刀锋变形。我们知道，荆轲的匕首是燕太子丹重金求购的天下名刃，即使埋藏千年，也不可能会出现这类变形。”
林舸忍无可忍，突然打断他：“匕首沉睡地下，由于和其他物件叠压，造成微小变形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石有书点头：“林先生说得对，可问题在于，变形的刀锋上生长的细小锈迹不是铁锈，而是铜锈，这不奇怪吗？再者……”
林舸摆手道：“青铜匕首不长铜锈，难道………”
有人忍不住笑场了。
石有书接过话说：“事实上，此匕首当是合成金属，其刃部是钢而非铜。”
林舸得意地笑了，再次摆手道：“这个我已经观察到了，没错，是合成金属，请仔细看看你观察到的刃部上的锈！”他看了主持一眼，“如果有放大镜的话，请借用一下。”
更多的人喷笑了，等着石有书出丑。
于汉学拉了一把石有书的袖子：“郁文，行了啊！”
石有书平静地环顾四周，发现游克文不在了。他突然紧张起来，但随即平静了。胜券在自己心里装着，又怕什么呢？于是，他向林舸报以歉意般的微笑：“林先生，容后生再啰唆几句。”
林舸宽厚地摊开手。大师果然镇得住场面。
石有书道：“眼前的这支匕首与我在另一个地方看到的长剑同属一个破绽。”
“请讲。”林舸道。
“还是锈的问题……”石有书故意停顿了。
“嗯？讲下去嘛！”林舸逼视着他。
宫川忍不住插话，翻译官道：“我们在听。”
石有书道：“铜锈是由于错位移动蔓延到此的，这没错，错就错在它是黄铜的。”
林舸愕然：“啊？”他愣了片刻，“那不可能，我岂能不懂这个！”
“请看。”石有书后退一步。
林舸凑过去，正好主持递过来放大镜，这时由林舸仔细查看了。
大厅里鸦雀无声。
“我的天！”林舸面色煞白，险些把放大镜扔掉，“怎么可能？怎么会？”他重复着，看着石有书。
宫川听完翻译介绍，愣了片刻，向石有书投来钦佩的目光。
一片沉寂。
宫川鼓起掌来，随即，众人纷纷鼓掌，掌声越来越大。
小休息室里，游克文拿着电话，听到了来自大厅的掌声，于是冲话筒笑道：“主席您听，这是来自大厅的掌声！所以，我以为此物不易久留，我决定把它带回去……”
“司令！”秘书疾走进来，险些跌倒。
游克文立即捂住话筒，转身看着他。
“这……那……”秘书语无伦次。
“什么？”游克文脸一沉。
“那支匕首，是假的！”
游克文脸色突变，停顿了片刻对话筒道：“主席，对不起，出了一点意外，请原谅，我一会打过来。是。”他放下电话，难以置信地盯着秘书，半天才开口，“……都是饭桶吗？啊？”
秘书垂下头。
游克文低垂着头，喃喃道：“我怎么向主席交代？你们……让我把脸往哪搁？”
秘书眼含热泪，嘴唇颤抖：“对不起，司令。这有我的过错……我有责任……”
游克文用手捂着心脏的位置，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半天挤出四个字：“枪毙万福。”
云妹儿得知了万福即将被处决的通知。她找到石有书，把这个震惊的消息告诉了他。那一刻，他呆呆地半天没说出话。
石有书陪云妹儿、廖妈来到警备监狱，在一名狱监的带领下，穿过一道道铁门，朝万福的牢房走去。
万福手足带链坐在牢房地上，见到亲人，老泪纵横。
“爹，您受苦了……”云妹儿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珠。
“万先生，唉！”石有书显出痛苦的表情。
廖妈抹着泪。
万福一把抓住石有书的手：“老三啊，我万福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我死不瞑目啊，唉！”
石有书问：“万先生啊，匕首是哪来的？”
万福叹口气，低下头，一会抬起来道：“老鱼。”
石有书震惊：“老鱼？他还活着？”
石有书的声音吓了云妹儿和廖妈一跳。他镇静下来：“他怎么得到的？”
万福喃喃道：“老鱼说，匕首是从靖镇寺庙的藏经洞里偷的。我在靖镇那么多年，居然都不知道寺庙还有藏经洞。他找到了我，让我看了匕首，那确确实实是真的，毫不含糊。他说自己是福薄之人，接不住那支重器，白天六神无主，夜里梦魇不断。他在天津露面时，病得已经是形销骨立了……你说，那匕首如果还不是真的话，这世上还有真的吗？啊？天打五雷轰啊！我死也不相信那是假匕首啊，怎么会是假的呢？怎么会啊！除非我真的瞎了眼睛！看来，这里有高人在啊！最强的高人，他们的眼睛能看穿匕首的心脏呀……”他已经泣不成声。
“爹，别说了……”云妹儿真的是不愿意再听这些。
万福沉默了一会，看着云妹儿又眼巴巴看着石有书：“老三，老夫我就要上路了，临行前，我求你一件事……”
“啊？”石有书有些慌张。
“云妹儿，你过来。”万福哽咽了。
云妹儿过去蹲下：“爹……”
万福一手抓石有书，一手抓云妹儿：“云妹儿，这些年让你受苦了……万金这些年就是行尸走肉，现在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怕是做行尸走肉都不行了！老三是可以信赖的男人，嫁给他，不会错，将来别忘了给我烧香就行了。”
云妹儿惊愕：“爹？”
石有书惊异得有些缓不过神来。
“老三，云妹儿就托付给你啦！你们俩成个家吧！”万福道。
云妹儿束手无措地：“我……”
“就这么定了！廖妈……”
廖妈过来蹲下：“老爷。”
万福说：“万金活不了几天了，他死后，你就回老家吧，有书，请费心打理万金的后事，照料好廖妈。”
石有书含泪点头：“您放心！”
“老爷。”廖妈难过地打开餐盒，将酒菜一一摆在地上。
“老三，你当着我的面说，你喜欢云妹儿，对不？”万福抓起酒杯问。
石有书点点头：“不错，我喜欢。”
万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第二天一早，一颗子弹要了他的命。照相馆里，石有书和云妹儿身着婚礼服在幕布前摆好姿态。
师傅摆弄座机：“嗯，好。”他愣住了，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云妹儿。
石有书收住笑容，低头看云妹儿。云妹儿眼含泪水。
石有书掏出手绢：“云妹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