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克文凝神注视了许久,抬起眼睛扫视着办公室里伫立已久的文官武将,煞有介事,一板一眼道:“真,有可能,假,也有可能。我的意见是,执假逍遥,混淆视听,有悖于道德;以假混世,牟取暴利,有悖于行规;以无充有,蒙骗国际友人,有损我国声誉。所以,真、假都要有个说法。倘若是真,定将其没收,交权威部门研究,由秘密机构收藏,或考虑其他移交方案。倘若是假,说明造假、贩假之人尚在,居心叵测,必须严惩不贷!那个古董商万福人在哪?”
“收押在威海卫警备监狱,我已经和那里的长官联系过,他们得知您关注此事,希望您亲自去一趟。”
游克文沉默了片刻道:“匕首需做鉴定,一经定论,哪怕半分假,立即当众毁掉。”
秘书记着笔记,问:“对万福作何处置?”
“我建议,如果是真匕首,可以放人。倘若是假匕首,枪毙他。”游克文把卷宗轻放在巨大的办公桌上。
“好的,我马上去传达。”秘书合上本,匆匆离开。
圣公学院实验室里,石有书呆呆地看着于汉学:“鉴定匕首,好,有意思,富于挑战性。谁去?”
“林先生推荐你去先看一看,然后再会审。”
“我去恐怕不合适吧?我认得万福,总要避嫌嘛。”
“就事论事,跟人没关系。再说,如果是真的,不是皆大欢喜吗?”
石有书故意沉思良久,露出沉重的表情:“好,我试试吧,请把照片和相关资料给我看看好吗?”
“这没问题。你若有兴趣,我能带你去库房看看。”
石有书怦然心动,镇静片刻道:“看看也好,长知识。那……万福,会被怎么处置呢?”
“恐怕要取决于那青铜匕首是真是假了。”于汉学道。
“肯定?”
“毫无疑问。”
石有书来到万福家,见云妹儿黯然神伤。他听到石多哥阵亡的消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句话都说不出。
太阳西垂,石有书和云妹儿各自坐着,久久无言。廖妈热了两回饭,端进餐厅,又撤了下去。石有书抹了一把泪,拎起皮包对云妹儿说:“吃饭吧。”
“你呢?”云妹儿看着他问。
“我得回去,还有事,必须办。”他朝门外走去。
“有书。”云妹儿跟上来,握住他的胳膊,“你可要好好的……”她眼里闪动着泪光。
“我会的。”他抬起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她低下头。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她。
石有书独自走在路上,问自己为什么没把万福被捕的消息告诉云妹儿。是弟弟的死讯超越了所有值得说的,还是有别的原因呢?
他时常把自己分为A和B,由B追问,由A作答。追问的一方往往很固执,不折不扣、穷追猛打,作答的一方胸有成竹、不乱方寸。A和B的对抗令AB的合体沉浸在自虐的快感中。A必须战胜B,把B打得丢盔卸甲,那样AB的合体才更合理。现在,A调动起回忆,满含屈辱与伤痛,再还以仇恨。机不可失!B轰然倒塌。结论有了,他加快了脚步。
铁匠铺里,阎老头正躺在里屋的床上,听到大门响动,欠起身,露出惊喜的神色。
“师父。”石有书拎着皮包走进来,笑容可掬。
“好久不见,还真怪想的!”阎老头坐起来。
“师父的脸色可不太好。”
“你上回一走,我这心脏病就犯了,唉!活不了几天了,现在可不太平呀!”
“那您现在……”石有书从包里取出两瓶酒。
“好多了。”
石有书从包里又取出一个木盒子和一块铜锭:“想在您这练习一下,做个教具。”
“一把匕首?”阎老头看着盒子里的蜡模,“没问题,我帮你干。用失蜡法?”
“教具是这么要求的。青铜匕首,仿旧……如旧。”
阎老头笑道:“你们真够逗的,都啥时候了,还有这份闲心。”
“工序要一气呵成,但您的身体……”
“没问题。能帮你做点事,我还高兴点。”
一支青铜匕首躺在桌上,石有书低着头,细细凝视。
阎老头用毛巾擦着手走过来说:“看得出,你对工序的环节掌握得很精到呀。之前对整个过程作过很周到的准备嘛!”
“是的。”石有书的眼睛没离开匕首。
“下一步怎么做?”阎老头问。
石有书没吭气,戴上手套,从包里掏出一个铝制的小瓶,向石槽的水里倒了半瓶透明的液体。
“这……是什么?”阎老头不解。
石有书拧上瓶盖子,把瓶子装回包里:“是我求的家传秘方,淬火时加一点能提高刀锋的刃力。”
“哦?有这事?那我打一把大刀试试它行吗?”
石有书似乎有些为难:“好吧,那就留一点。您……还惦记打刀的事?”
“造不出好刀,我是死不瞑目。”
一列火车夜行到山东界内,游克文坐在包厢里专注地看着报纸。
秘书敲了敲门,探进头说:“司令,该用餐了。”
游克文眼睛没离开报纸:“不去餐车厢,把饭送来。”
车厢过道里,冯野身着乘务员制服拎着一摞餐盒,跟着一个卫兵走向包房。卫兵见秘书挡在过道里,停下脚步。秘书说:“送到这就行了,给我。”
冯野道:“别沾你手了,我来吧?”
“给我。”秘书几乎是将餐盒夺过去,拉开包房的门。
冯野透过门缝看清了游克文的半张脸。他打开隔壁的一间包房,查看好枪弹,打开车窗,然后将枪口对准包厢隔板。
另一侧,游克文放下报纸,躺在床上:“我现在不想吃,早晨六点叫我起床。”
“是。”秘书将餐盒放在桌上。
一声沉闷的枪响,游克文大惊失色。
卫兵撞开隔壁的包厢,见车窗洞开,包厢隔板上有一个枪眼。
“都算计好了?”游克文走进来,看着枪眼。
“是否停车搜查?!”秘书惊魂未定。
“不必,人早跑了。”游克文看着洞开的车窗。
“是我们的失误!我马上吩咐加强警戒!”秘书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转身就走。
“我这是第几次了?”游克文望着窗外仿佛在自语。
“第……”秘书停下,煞有介事地掐指。
游克文回过身:“你在算什么?”
“算有过几回遇险……”
“你算不清,去吧。”游克文微微一笑,显得从容不迫。
青铜匕首制造完成,摊放在一块木板上。石有书审视着眼前的这件作品。阎老头拎着一包下酒菜走进来,见石有书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便笑呵呵走过来要拿匕首。
石有书一摆手:“别动!”
阎老头缩回手。
石有书盯着匕首:“师父,您看,它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呢。”阎老头拉过一只板凳坐下,看了一会,倒吸凉气,“我怎么觉得它像要杀人呀?”
“哦?”石有书瞄了他一眼。
“真有那么一股子杀气。嗯……不知我猜得对不对,你这支匕首是想象着荆轲的那支做的,对吧?”阎老头看着匕首说。
石有书为之一振:“怎么猜的?”
“我就是这么猜的,唉,没错,你就是这个意思!对不对?”阎老头抬头看着他。
石有书的心突然加剧跳动起来:“您猜出来了?”
阎老头会意地点头。
石有书一阵紧张:“它离它的原貌还有很大的距离呢。”
“原貌?”
“对。也就是说,真正的它,还没有诞生。它还是一个胎儿,没有长成应有的模样。您说,它是一把刀吗?”
“可不是吗?”
石有书摇摇头:“您错了,它是我的孩子。”
阎老头越听越不明白:“嘿嘿,这是哪和哪呀?够玄的,够玄的。”
石有书的脸阴下来。
“不过呢,我倒是跟你也学了不少。你现在的手艺肯定不在老机之下。哦,我是说,单从技术来说……”
石有书打断他:“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哦,哦……费那么大劲就造一把?”
“当然。”石有书低下头,像在揣摩什么。
“天下不二?”
“当然。”
“我还想再铸一把留作纪念呢,嘿嘿……”
石有书将匕首小心地放进盒子里,看了一眼窗台。那里有半瓶酒和两只碗。
阎老头笑道:“我买了酒菜,咱俩喝点?”
这个瞬间,石有书分成的A果断地解决了B。他露出一丝笑容:“是的,应该庆祝一下。”他打开皮包,手指碰到了一个小瓶子。
阎老头把酒瓶和两只碗放在桌上,回身去拿酒菜。
石有书抓起酒瓶为两人斟上酒,端起其中一只碗递给阎老头。
“我说,你该帮我打一把刀了吧?”阎老头兴高采烈地说。
石有书端起碗:“当然,来。”
阎老头一仰头,喝了一大口:“啥时候开始?明天?”
“明天……好。”石有书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明早去拉一车上等焦炭来……”阎老头皱皱眉头,“这酒怎么串了味儿?”
石有书看着他,抹了一下嘴:“我喝着……还行。”
阎老头放下碗,汗珠子从额头流下来:“可我……”
石有书的鬓角淌下汗:“怎么了师父?”
阎老头摇晃着,捂着肚子:“我……我的酒量不行了。”
石有书的眼眶里已经充满了泪水:“那别喝了,躺着……歇着吧?”他扶住阎老头,将其搀到里屋,放倒在床上。
“疼……”阎老头身子蜷曲,嘴角流出血,随即停止了挣扎。
石有书周身抖动起来,跪下去:“师父……我对不起您了……”他抽泣着,为阎老头擦净血迹,拉好被子,合上里屋门,再将剩余的酒泼进炉膛,收拾停当,锁上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4
酒馆里,石多哥逗着快五玩。小惠勤快地收拾着餐具,看到石多哥和快五,高兴地笑了。她这些天很开心,因为酒馆可以继续营业,所以干起活来更加勤快,每天都忙到很晚。
“好了小惠,我该送你们回去了。”石多哥抱起快五。
“可……今天的课还没上呢。”小惠放慢动作。
“哦,忙得忘记了,没关系,你回去,先温书,明天咱们一起补上,好吗?”
“你说过,今天的课,今天上,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嗯,你记性很好。那好,就学一会,好吧?”
小惠高兴地取出布书包,拿出手抄课本。
“这堂课呢,咱们学一首诗,柳宗元的《咏荆轲》。”
“荆轲?”
“荆轲是古代的一个刺客。刺客,就是暗杀敌人的人,暗杀,你懂吗?”
小惠想了想说:“就是当面打不过人家,偷偷杀人?”
“嗯,也对。刺客有视死如归的勇气,一旦出手就意味着暴露,所以很少有人能活着逃亡……”
“知道自己活不了,还要去死?”
“这就是刺客,刺杀对手,然后惨死他乡的人有许多许多,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无名的,但也有像荆轲那样的人……他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失败了,自己被大劈八块。”
“啊?那……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了……小惠,咱们还是学别的吧?”
快五突然哭起来,石多哥走过去,蹲下,逗他玩。
小惠看着石多哥和快五,咯咯笑了。
“笑什么?”
“快五他,像你……”
“啊?啊!”
小惠慌忙说:“我是说,你有点像快五他爹……”
“哦……是吗?”
小惠的脸红了,羞涩地略带惊惶地点点头。
石多哥想笑却没笑成:“小惠,你过来。”
小惠放下铅笔,走过来。
“你坐下。”
小惠坐在他对面的板凳上,火辣辣地看着他。
石多哥看着她,满肚子搜寻词句:“你……觉得我好吗?”
小惠嘴唇颤抖,点头。
“小惠,你不了解我……我是说,我不是你可以托付的人,你懂吗?”
小惠呆呆地看着他。
“我是一个随时会消失的人,今天在这里,也许明天就不见了,你知道了吗?”
小惠不置可否地点头,泪水淌下来。
“你呢,你是一个好女人,快五是个好孩子……真真的,我想保护你们娘俩,甚至想过许多遍,我们或许可以成一个家,过安稳的日子,一辈子过下去。但是,不行,我没有资格,不能这样做,不能害了你们娘俩,你……懂吗?”
小惠热泪盈眶,低下头。
“你要找一个好男人,体贴你和快五,不离开你们……”石多哥眼睛湿了,低下头。
一阵敲门声。
“谁?”石多哥问。
“我找王福才!”门外的人压低嗓子。
石多哥警觉地给小惠使了个眼色,小惠把快五抱起来,走进里屋。他走到门边,抄起木棍:“你是谁?”
“你大哥!”
“谁?”
“你大哥!”门外的声音恢复正常。
石多哥愣了一下,一喜,拉开门闩。
冯野拎着一捆大葱:“掌柜的,要大葱吗?”
“冯野!”石多哥扔掉棍子,把门掩上。
冯野把大葱扔在一边,两人紧紧拥抱,使劲拍打。
石多哥推开他,当胸给了他一拳:“你从哪来?”
“从……很多很多地方来!”
“干什么来了?”
“追杀一个汉奸。”冯野一巴掌拍在石多哥肩膀上,突然看着小惠抱着快五出现在里屋门口,“你,你这是……”
石多哥介绍道:“她是小惠。小惠,这是我大哥。”又擂了他一拳,“真没想到!”
冯野一时反应不过来:“你?你?”
小惠慌忙站起来,冲冯野鞠躬。
石多哥从桌上扯下一把椅子:“快坐下!小惠,沏茶来。”
冯野看了一眼孩子,保持着惊讶之色:“孩子多大了?”
石多哥接过小惠拿来茶壶:“快两岁了。”
冯野朝快五低下头,仔细看着:“嗯!像!”
“嗯?”
“像你小子!你看这鼻子,嘿嘿!”冯野咧嘴笑看小惠,“弟妹,打扰了!”
“啊?”石多哥刚想解释。
“快给我弄点吃的!饿死我了!”冯野四下巡视。
“哦!对呀,小惠,快!”石多哥吩咐道。
小惠急忙跑进厨房。
“我就是来看你一眼,一会就得走。你想不到吧,这儿有咱们的战友呢,我就要和他们联手……”冯野见小惠捧着一叠煎饼出来,立即改了口,“……这有大葱蘸酱,我要的就是这口哇!”
石多哥扑哧乐了,接过小惠递来的煎饼,啪地撂在桌子上,又抽出两根大葱剥下皮,卷在煎饼里,“给!”
冯野接过煎饼卷大葱,大口吞起来:“好吃!比烧鸡好吃!”
小惠又端来一盆煮鱼。石多哥递给他一双筷子:“来,我这鱼多。”
冯野差点喷了:“鱼?靖镇老鱼?”
石多哥也笑了:“差不多吧。哎!你还没说追杀谁呢。”
“游克文。”
“他?!”
“我跟他到威海卫了,可惜,我没成功。”看了一眼小惠,继续啃煎饼。
石多哥对小惠说:“不早了,你和快五回家吧。”
小惠赶紧抱起快五:“那……我回去了。”冲冯野鞠了一躬,离开。
“你们咋不住在一起?”冯野问。
“为啥住在一起?”
“唉?你和老婆孩子分开住?”
“什么老婆孩子?我们又不是一家的!”
“哦!”冯野恍然,又差点喷,“可我觉得像是那么回事,唉,你没瞒我吧?赶紧坦白,我可没多余的时间,天亮前就得走。”
“人家是在这帮忙的。你快说说,都是怎么回事?”石多哥夹起一块鱼又扔进盆里,“算了,你吃这麻烦。离开军校前,我听教官提到了你,才知道你现在的战线拉得很长。”
小惠背着快五走在小路上,想着在酒馆时的情景,心一酸,又流下泪来。不管怎样,我都要在酒馆干下去,只要能跟着他,哪怕只有一天,就多一份温暖。她想着,加快了脚步,突然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她认出,挡路的是大个子警察。她惊慌地回头看,身后一片漆黑。
“你个骚娘们,刚完事?”大个子直逼过来。
小惠惊恐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大个子解下雨衣,摊在地下,“躺着。”他绝不含糊地说道,见小惠原地未动,厉声道,“叫我动手?”
“我喊了……”小惠颤抖地说。
“喊,你敢喊一声,我明天就把那个王福才关起来,信不?”
小惠的头嗡了一声,“不,让我回家,饶了我吧……”她央求道,使劲掂了掂背上的快五。快五刚睡着被弄醒了。
“听着,敢出一点声音,我就把这孩子扔到海里去!过来!”他过来,一把将快五抱过去。快五被突如其来的人吓坏了,刚要哭,被他一把捂住。
“给我孩子!”小惠流着泪央求道。
“快脱!你看我敢不敢?”大个子威胁道。
小惠止住声音。
“躺下。”另一个声音从黑暗中插过来。
小惠循着声音看去。
警察所长走过来:“知道我是谁吧?”
5
文化局保管员对于汉学和石有书姗姗来迟很不爽,嘴里嘟囔着:“我马上就下班了,还要回家给孩子做饭,你们怎么不早点到!老王倒是精,没到点就走了,真是……”他拎着一大把钥匙拧开第一道大门,朝走廊深处走去。
于汉学给石有书做了个鬼脸,跟在保管员身后,唇形造出狗日的三字。
三人走进一间无窗的库房。
“啊?”于汉学环顾道,“我的天,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多好东西,这一屋子得值多少钱呀!”他满眼放光。
保管员指指桌上堆放的白手套:“戴上啊。”自己戴上一副,走到一个大铁轨前,拧钥匙、对密码,打开门,取出一个精美的木盒子,轻轻放在桌上,打开。石有书和于汉学戴上手套,凑近了看。
“啊,这就是……”于汉学伸手要拿。
“别动!”保管员厉声道。
“我这不是戴上了手套?”于汉学正色道。
“谁都动,坏了谁负责?要不你开个司令部的介绍信?”保管员没好气地说。
石有书连忙道:“是是,只是看。”他紧盯着盒子里的匕首,再次目睹到这久违的杀器。
青铜匕首泛着幽兰的寒光,像在呼吸中。
保管员得意地说:“据说它锋利不减当年,在回来颠簸的路上,刺破了两只箱子,这是第三个包装。你俩快点看啊。”他看了看表,从兜里摸出一包药,取出一粒放进嘴里。
于汉学瞟了他一眼:“怎么?病了?”
“没啥大事,自从这两天开始看着这东西就耳鸣得厉害,估计是太操心,上火。”保管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