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铜匕首”熔化了。
“重生吧。”石有书在铸造车间自语道。
他看着烈火,默念着:老机,我知道这支假匕首是你造出来的,游克文逼你在仿真的基础上再次作了修正。它已经乱真了,但它还是假的。因为你不懂得,荆轲匕首的奥妙所在,所以造出的匕首仅仅形似。而我将造出一件真的青铜匕首,带有我的灵魂,将超越真的那一支。这新生儿是我的神,可以愚弄众生,傲然于世。让老鹰眼、显微眼、透视眼和经验眼丧失判断、无地自容吧,我一个人跟你们玩。我悄然窥视你们为了文明的产物而争斗、杀戮,浑然不知自己的愚蠢。我用心智跟你们玩,这是天大的乐趣,足够我满足的……
熔化的铜水冷却成一件方形铜锭。
蓝在青在实验室里沏茶时,碰掉了桌上的铁缸子。他钻到石有书的桌下捡的时候,看到了一只未来得及上锁的木箱,里面放着一件蜡模,那是一把蜡制的匕首。蓝在青趴在桌下,细细欣赏着那件精巧的蜡模,目光聚在剑首上四个篆体字上。
“王、赐、且、用……”他念叨着,凝神关注。
石有书走进实验楼,走上楼梯,见实验室的门半开着,便凑过去。透过门缝,他惊诧地窥视到自己的导师正一动不动地趴在工作台下。他知道此时进去面临的尴尬,于是走到走廊尽头的厕所前,用力将门重重合上,发出很大的音响,然后脚步沉重地返回。
蓝在青听到外面的响动,爬起来,见石有书不紧不慢地走进来。
“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蓝在青问。
石有书为他倒了一杯水,毕恭毕敬地递给他说:“在研究失蜡法,准备写一篇论文。”
“那好。”蓝在青指指桌下敞开的箱子,“刚才我看了看你这箱子里的蜡模。”
“哦,对,是一件蜡模。”石有书弯下腰,将箱子扣好。
“你的研究成果有名字吗?”蓝在青问。
“天机。”
“这个名字?”
“对。”
“战国时期的?”蓝在青会意地笑道。
“对。”
“它的使用者是一个传奇……”
“但我的作品超越了那个传奇,所以无与伦比。”
“但,它是假的。”
一团火在石有书的眼睛里燃烧起来:“不……是。”
“哦,”蓝在青感到气氛不对劲,用笑容缓和着,“对了,林舸先生准备南下,过些天有一个私人聚会,我想让你一起去一趟。”
“聚会?”
“一个鉴赏会,限定在很小的圈子里,私密的。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林舸的家是一座英式别墅,坐落在半山上。山下临近海岸,是一排米黄色的三层建筑,那曾经是英国远东舰队的兵营。这天阳光明媚,林舸家来了数位收藏者。
蓝在青和石有书进来后,意外地发现于汉学也在其中。
于汉学走过来,对蓝在青拱手道:“先生来了?”随即得意地瞟了一眼石有书。
蓝在青纳闷:“哦?你也在这?”
“林舸先生是我姐夫啊,我是他小舅子。”
“哦?还真不知道。”蓝在青无心与其攀谈,朝一边踱步而去。
于汉学对石有书笑道:“看来蓝教授对你不薄呀。”
石有书看着满堂来宾问:“那些都是什么人?”
于汉学介绍道:“有京城的收藏家、学者,本地的古董爱好者、政客。你看那边,穿长衫那个,叶公子,家大业大,号称京城青铜器收藏第一人,我问过我姐夫,他手里确实有不少好东西。还有那边那个,对,戴棕色礼帽的,认识他吗?”
石有书摇头。
“李唤冰。”
“图书收藏大家?!”
林舸和蓝在青窃窃私语,见他带来一位陌生人,便悄声问:“此人可靠吗?”
“当然可靠,他就是我跟你说起的复制楚剑的后生,石有书,字郁文。”
林舸立即对石有书另眼相看:“哦!知道了,你的高足。”
朋友们来到一间书房,一一落座。室内装饰典雅,点着香炉。作为好戏开场的序幕,女琴师搬出古琴,弹奏古曲。
林舸宣布道:“我这是以古音引重器,请诸位一饱眼福。在下将请出百兵之君——长剑。”
大家哦地一声,翘首期待。
林舸继续道:“我特意准备了两件,咱们一件一件看。”
两个助手端出精美的长方形木盒子,小心地取出一把剑,轻轻放在桌子上。
在座的其中一位眼尖,叹道:“吴王夫差剑!”
石有书的兴趣一下子被调动起来。蓝在青起身过去,细细打量。
众人围观注目,大加赞叹。一位长者扶着花镜,读出铭文:“吴王夫差自作其用……错金鸟篆铭文。有道是,当时吴王剑,砾光裂岩幽!此剑甚贵!请问林兄出处是……”
林舸没有回答,转问蓝在青:“蓝先生以为如何?”
蓝在青低下头,从几个角度看了好一会,喃喃道:“做工极精,静如安眠……”
林舸眉毛一扬:“哦?蓝先生这个比喻似有弦外之音……各位先生以为如何?”
没人应声。
“各位还有高见吗?”林舸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石有书身上。
石有书朝吴王剑走来。众人安静,所有目光均转向他。石有书弯下腰,不动声色,专注地看着,仿佛是法医在审视一具尸体。过了几分钟,他抬起头,用诡异的眼神看着林舸。
琴师弹奏终止。
林舸笑问:“需要再弹一段古曲,添加些气氛吗?”
石有书摇摇头:“不用。”
“哦?”
石有书怯生生道:“我有疑问,不知当说与否?”
“当然。”林舸摊开手,“请。”
“这把剑……是伪作。”石有书的声音很轻。
众人哗然,目光纷纷向吴王剑投去。
蓝在青坐在一边,冷静地看着石有书。
于汉学大惊失色,腾地站起来:“郁文兄!你……你怎么敢胡说?”
林舸并未露出惊惶之色,示意于汉学住嘴,镇静地问石有书:“为什么?”
“各位可能忽视了一个细节。”石有书从兜里抽出一个本子,撕下一张纸,卷成尖锥状,用尖部指点着剑体的局部,“请看这里。”
诸位纷纷围过来,林舸和蓝在青反而原地未动。
石有书继续道:“剑的脊部。这里,分明有黄铜的成分。”
于汉学看着林舸,等他发话。
林舸平静地说:“说下去。”
“黄铜是在明中晚期时,通过提取了铜里的锌,才出现的。”石有书道。
林舸问:“你怎么见得那就是黄铜?”
“这里的铜锈斑是黄铜才有的,也就是俗称的入骨锈。不对吗?”
林舸看了一眼蓝在青。蓝在青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林舸走到石有书跟前,一把抓起吴王剑说:“据我观察,这把剑的制作时间应定在宋代。”他看看众人,“如此说来,好歹也算是一件古董了。”
“宋?”于汉学不解。
林舸瞟了一眼于汉学,挥起剑朝桌角砸去,剑体一分两段。众人惊诧。
于汉学哎哟一声:“您……”
林舸看看石有书道:“好眼神。刚才蓝先生洞察后,得出静如安眠四字,意思是说,它分明是一件没有杀气的器物吧?好啦,现在看下一支吧!”
助手又端上一只木盒子,打开,将另一支模样相同的剑摆放在桌面上。
林舸道:“器物相同、形制相同、名称相同,但……请看。”
众人纷纷垂首看去。
林舸看了一眼于汉学,低声道:“不能怨你,你不懂其中的奥秘,却也染指古董,不免会上当。当然了,参与馈赠或交易过程中的人不一定知道其真相,本来也许是善意的。但,假的就是假的。你说,该砸不该砸?”
于汉学冒出冷汗,尴尬地应和:“该砸,该砸!”
室内的光线似乎暗淡下来,幽蓝的寒光泛在夫差剑上。
“王维有诗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动百万师!这把剑曾将包裹它的七十张纸悉数割断。两千五百年了,杀气犹在!”林舸的声音低沉有力。
众人不由后退几步。
林舸继续道:“征服、雪耻、决心……这些心理是古人铸剑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我想过,那荆轲的利刃虽一直被当做传奇,但倘若真的出世,谁又能接得住呢?”
石有书周身不由一震。
林舸悠然坐下,示意琴师继续。琴声在四壁回荡着。
石有书坐回原位,从人们的缝隙中窥视重器。他目光模糊了,眼前出现了幻想——在高渐离的筑弦声中,青铜匕首躺在案上,人们围拢在案头,仿佛对荆轲的尸体垂下恭敬的头颅。一位工匠遵照主人的意愿,在发出幽光的青铜匕首上,刻下四个篆字,以证明匕首新的归属。新的主人吩咐说:取王赐我的金来装饰这四个字,镇克锋刃的杀气,使之不再有威胁。在我死后,让它温顺地陪葬在永远的黑暗里吧!石有书的肩膀被蓝在青用力按了一下,如梦初醒。
蓝在青低声说:“你过去好好看一看,难得的机会。”
石有书恢复了常态,忙凑到剑前,细细凝视着那件惊世宝器。
吴王剑被重新收好。
林舸沉默了一会对大家说:“时局不济,这样的聚会到此为止了。各位明白是为什么。”
大家返回前院。在木质回廊里,石有书悄声问蓝在青:“先生,您说那件夫差剑,果真是真的?”
蓝在青止住脚步,惊异地看着石有书,半天没回答。
石有书歉意地补充道:“我……真是瞎说。”
2
云妹儿听了石有书说到淞沪战役的惨烈情景,便被不安与恐惧包围着。石多哥怎样了?这个问题推动着她寻找每一个有关作战的消息,但每天的报纸所刊登的全是日军胜利再胜利的捷报。既然石多哥有个同学回到了这个城市,总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消息,哪怕是过时的消息呢?云妹儿犹豫再三,决定给杨布丁打个电话。
不料杨布丁打来电话,询问怎么能找到石有书,因为石有书几天都不在学校,学校的人就把云妹儿的电话给了杨布丁。当杨布丁得知接电话的是云妹儿时,沉默了好一会,问能不能见面聊聊,要派车来接,但她拒绝了,坚持自己前往。她清楚杨布丁的家庭,不愿意让万福别墅受到一点有关脏的牵连。
杨布丁从南京回到威海后大病一场,卧床一个月,体重减了十公斤,这是他在军校时费了吃奶的劲也无法做到的奇迹。他去南京的理由是疗养,南京的医疗条件先进,那里又有他父亲的关系,所以他在那里度过了半年悠闲的日子。七七事变点燃了他的爱国热情,于是背着家偷偷去军校报了名。军校的训练无异于煎熬,但他咬牙挺了下来,一方面出于报国心,一方面因为认识了石多哥。但“照片事件”令孟校长对他彻底失望。他没有干特工的素质,这是给他定的结论。
而新的打击远超过军校除名。回到威海卫后,他清楚地看到了一个决然不同于以往的父亲。作为商会会长的杨仁朴是新政府的活跃分子,与日军勾连密切,积极资助皇协军清乡剿共,得到了五色大勋章。汉奸,自己的父亲。这个事实给杨布丁当头一棒。他觉得无地自容,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奔逃的欲念占满了脑子。也许是由于精神打击甚大,他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被送进医院,住进了特护病房。由于杨仁朴的关系,他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料,一些军政要员为巴结杨仁朴纷至沓来,鲜花补品络绎不绝。所有这些都令他感到羞耻。在一个午后时分,他拖着虚弱的病体爬到窗口想跳下去一死了之,就在那一刻,一位年轻的女人手捧鲜花走进病房。从那一天开始,他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因为这个女人给他指明了一条更宽阔的道路:抗日、除奸,光复祖国。
她是白淑隽,一个月前以贵妇的身份来威海卫与洋人做生意。她实为地下党,为抗日队伍筹措药品。她的上级是圣公学院的教授蓝在青。
杨布丁康复后接受了父亲的安排,在浮云酒楼担当经理,这是家族产业分量较小的一部分,但恰恰便于他与各色人等接触,了解时局,刺探情报。他对酒楼经营基本上是胡打胡抡,成本巨大,利润微薄,引得父亲头痛。“钱都整到哪去了?”杨仁朴每每看到报表都在抱怨,明知道儿子是天生的败家子,却拿这个病秧子没办法。谁叫他是自己儿子呢?
四天前,白淑隽来到酒楼,面色苍白。她带来一个噩耗:石多哥在南京外围作战中阵亡。她说罢,忍了许久,终于抽泣起来。杨布丁呆呆地看着她,找不出任何可以安慰的话。要不要告诉他哥?他问道。白淑隽让他找个合适的机会,想好措辞。
杨布丁在办公室接待了云妹儿。她的面孔和身材符合石多哥描述的样子,只是比自己想象的要静默得多。
“你是多哥的同学。”云妹儿从他友好的目光里找到了第一个答案。
“是的,曾经是,多哥经常跟我提到你。”杨布丁强装欢愉,“讲你们小时候的事情,讲起在你家拓字,讲起黑衣军攻城,讲到你们逃出靖镇,到了长矛会,还有西安……”
云妹儿莞尔微笑,随即问:“你有他最近的消息吗?”
“是的。”杨布丁顿时乱了方寸。
她的眼睛一亮,期待着他下面的话,但他的表情预示着坏消息。
“他阵亡了。”杨布丁垂下头,怕看她的表情。许久,他听到她颤抖的声音。
“怎么……死的?”
“南京外围战役,他在阵亡名录上。”他抬起头,见她双手捂着脸。
“知道了。谢谢你。”她站起来,点了一下头。
“我让车送你回去。”杨布丁道。
她摇摇头:“我自己回去,谢谢你。”朝门口走去。
杨布丁抢先一步拉开门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的,请随时告诉我……我和多哥是好朋友……”
云妹儿没说什么,走了出去。
杨布丁呆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猛然想到她不愿多说什么的原因多半是认定他父亲在为日军做事,他也不是好东西。尽管自己和石多哥是军校同学,但结果却是天壤之别。这巨大的羞耻感令他恼怒。在这个城市里,我是一个怎样的嘴脸呀!他感到自己又发烧了。
军官俱乐部位于码头街中部,是街上最庞大的建筑,原先属于英人怡莱洋行,威海回归后改为水兵俱乐部,日军占领后,划归“皇协军警备队”,改为军官俱乐部,是日伪官佐聚会的场所。
石有书从一辆黄包车下来,看到眼前的建筑,颇为慌张。他是应约来这里等待于汉学的,目的是打听是否能再帮万福赎出一件古董。于汉学约他在此,显然是想彰显自己的身份非同一般。
真他妈虚荣!石有书看着俱乐部的大门,心里骂道。他鄙视于汉学,却不挂在脸上,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姿态。他需要于汉学这样的人,这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于汉学也需要他这样的文化人为自己长脸。
于汉学跑出来,把石有书拉向一边,悄声道:“告诉你一件坏消息,万福在天津被捕了。”
“被捕了?为什么?”石有书愕然。
“他私运古董,被警察追查,那批货里居然有一件青铜匕首,那不是一般的古董,据说是荆轲使用过的!我刚听了一耳朵,吓了一哆嗦!”
石有书一笑:“开什么玩笑,异想天开。”
“是真的。蹊跷的是,这件事让北平一个叫游克文的将军知道了,下令追查来源,并鉴别真伪。看来,他对青铜匕首有特殊的情结。”
石有书震惊道:“游克文?哪个游克文?”
“华北教导集团军司令呀,”于汉学压低嗓子,“原先他在西北当过土匪,据说人很厉害!如今既是王克敏主席的心腹,又是日本军的红人,权势很大,前途无量呢。唉,你怎么了?”
石有书脸色惨白:“哦,你说,那个匕首是什么情况?”
“林舸先生看过了,说是真的,但文化局的人不太相信,现在日本人也扯进来了,事情要闹大。”
石有书冒出冷汗。
“怎么了你?”
“那匕首在哪?”
“在研究所库房,万福被关在警备队监狱。”
石有书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坐上黄包车,飞快地想:万福去了天津,怎么会和青铜匕首挂上钩?那匕首属于哪一路神仙制造的?如果林舸鉴定是真,那又是谁,在哪找到的呢?如果这些意外事件足以令他震惊的话,那么游克文的摇身出现简直就是噩耗。青铜匕首,它一经现世就伴以魔鬼吗?
下一步,自己该做什么呢?石有书想着,一阵目眩。
3
北平,在伪政府成立后,又更名为北京。教导集团军司令部的一幢建筑卫兵林立。大门拉开,一个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偌大的空间里。游克文眉宇间的冷峻一如当年。他在长长的过道里步伐稳健,高筒军靴踏出的硬朗声响节奏从容,证明了他一贯的自信。
秘书已经在庞大的办公室里等候多时,见到游克文,递上一份卷宗。“司令,这是威海卫警备区和警署的审讯件。”
游克文接过卷宗,翻开,露出一张匕首照片。
“司令,有何指示?”秘书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