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有书的心咯噔噔跳动,怯生生地嗯了一声,出了神。
“欸,你琢磨啥呢?”
“我在想,青铜的匕首用得着淬火吗?”
“怎么讲?”
“荆轲的匕首,是青铜的吗?”
阎老头眨眨眼答:“大约是……铜钢混合的吧。”
石有书恍然大悟:“我的天!我怎么没有想到?”
“嗯?想到什么?”
石有书腾地跳起来,一把抓住阎老头的手,兴奋地说:“师傅!咱喝点酒吧?”
铁匠铺一天到晚火光四射,叮叮当当响彻昼夜。阎老头使小锤,石有书抡大锤。烧炭、熔铁、制范、浇铸、锻打、淬火,再锻打,再淬火,研磨,再研磨……
阎老头举着第一把大刀样品,得意地说:“嘿嘿!这把刀姓阎了!”他扯过一根碗口粗的木头放在台子上,“来,试试!”
石有书一刀剁下去,圆木咔嚓一声分为两截。
阎老头蹲下去,用手抚摸着圆木的断面:“你来摸摸,断面像砂纸打过一样。”
石有书伸手摸去,露出兴奋的笑容:“果然!”
阎老头喃喃道:“战场上拼刀,恐怕刀碰刀比刀碰人的时候多。”他清清嗓子,“你行了,我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
石有书问:“不是说好了传秘技吗?”
阎老头苦笑了一下:“当然传,但不是我传。我给你推荐一个人,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学不了好,但现在知道你是正经钻研学问的人,所以告诉你。”
“他是谁,在哪?”
阎老头神情严肃:“就是你老家,靖镇的。”
“谁?”
“老机。”
石有书呆呆地看着阎老头,半天没说出话来。
阎老头急了,瞪着他说:“你以为我耍你呢?是真的。那老机家三代擅长伪造古青铜器具,哦,你们叫复制吧?”
石有书点点头,找了个板凳坐下。
阎老头也坐下,动手卷着纸烟道:“跟你说说从前的事吧。我家呢,原本不像我这么惨,我大爷是北京响当当的金石大师。早年间他在西安看过老机爷制作的一件周代青铜樽,那叫一个绝顶真,把在场的各路神仙全蒙了。我爹在北京有一号,给袁世凯鉴定过古玩,在西安见过老机爹制作的周代铭文青铜觖,那简直就是一件真真的!我爹的家业毁在张勋那王八蛋辫子军手里。家产全被抢光不说,为灭口,把我爹一枪崩了,要不是我躲在邻居家,也活不到今儿个了。我听我爹说过,老机家都短寿,代代男丁均死于非命,到了老机那枝,得了真传,但不敢声张,不显摆,处事低调。我当初不愿跟你提他,一来怕你不正经,二来怕给人家找麻烦!但见你踏实、懂事、不鸡贼、肯用功,所以打定注意告诉你,但是你千万不敢声张,甭嫌远,自个去,潜学秘技,把中华传统中那点绝活手艺继承下来,用于……研究吧!”
石有书听呆了,好半天哼唧了一声:“绕了一个大弯子,原来如此。”他随即冷笑起来,“原来如此!真是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他拼命摇晃着身子,“您不笑?你不觉得好笑吗?”
阎老头愣愣地看着他,像见到了怪物。
石有书停止了笑声,全身抽搐起来,眼里含着泪花看着一百把镰刀和一把钢刀,仿佛看着流逝过去的光阴岁月。
“你这是怎的了?”阎老头蒙蒙地看着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石有书拎起自己的衣服,咕咚一声给阎老头跪下,泪流满面地说:“谢谢师傅,后会有期。”说罢撒腿离开铁匠铺,扬长而去。
阎老头望着石有书奔跑的背影,自语道:“这小子真魔怔了?”
5
岛上的酒馆里,小惠生火做饭,石多哥切着鱼,不时瞟一眼餐馆里的三个客人。
一个土商正通过翻译向日本商人兜售一件青铜簋。
“这是货真价实的青铜簋,西周的,您仔细瞧瞧,这里还有字呢……”
翻译翻译着,日商叨咕着。
“这件簋不像是西周的,是西汉的。”翻译对土商说。
土商争辩道:“怎么会?西周的,没有错!”
翻译问:“多少钱?”
土商伸出五指。
“这是多少?五块?五十?五百?”
“当然是五百!货真价实!”
日商叨咕几句。翻译说:“不值那么多,一百怎么样?”
石多哥将一盘烤鱼端过来:“三位请用。”他瞟了一眼青铜簋,走出两步,转头道:“警察所交代过,严禁在这里做古董交易,你们如此一来,我这生意可倒霉了……”
土商挥挥手:“去去去,没你事!”
石多哥对他道:“老板,警察管不了你,可管得了我呀,我这小店赔不起,你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笨蛋,你知道买家是谁吗?嗯?”土商问。
石多哥嘟囔:“不知道。可怎么着,您也不该拿假货蒙人嘛。”说罢往厨房走。
“假货?”土商大喝一声。
翻译喊住石多哥:“嘿!你站住,回来。”
石多哥停住。
翻译对日商嘀咕几句,日商一愣,马上跟翻译叨咕。翻译道:“你过来!”
石多哥返身回来。
“你是怎么看出这件器是假的?”翻译问。
石多哥慌张地说:“我……只是说说而已,胡说呢、胡说呢。”
“您别理他,”土商瞪着石多哥骂,“你嘴巴欠还是吃多了?滚一边去!”
石多哥哈个腰转身要走。
“站住,过来!”翻译喝道。
“我、我还忙着呢……”石多哥搓着手。
翻译一本正经地问:“说说,假在哪了?”
石多哥显出无奈的神情:“我说了,人家的买卖怎么做?”
“哟?你还来劲了你?不行,我买卖可以不做,你必须说出来!”土商急了。
石多哥道:“那好吧,我说。我要是说错了,权当胡说,行不?”
“说!我听着。”土商竖起耳朵。
石多哥抽出一根筷子,指着簋说:“这簋……好像不是西周的,也不是西汉的。”
翻译同步翻译给日商。
土商翻白眼:“呀?那是什么?”
石多哥嘟囔道:“是……是西周西汉的。”
“西周西汉?”土商扑哧乐了,大手拍桌子,“那是啥朝代?你给我说清楚!”
石多哥显出为难之色:“你看,这上半截是西周的,也许还说得过去,但下半截就是西汉的样式了。”
土商气红了脸:“你吃糊涂了吧?两个时期的宝器能在地下长在一块?红薯和土豆也不行呀!”
石多哥解释说:“东西自己接不上,人可以把它接上嘛,看这里,这中缝的锈,和上半截的锈不一致,为什么不一致?因为这锈下面是焊接的线,打磨后,再补上锈,你们仔细瞧瞧,是不是?”
土商脸色煞白。
“我是胡说呢,嘿嘿,我给你们烤鱼去。”石多哥又要走。
日商大声叨咕着,翻译断喝:“嘿!过来!来来,坐下,说清楚了,给你双倍烤鱼钱!”
石多哥为难地瞟了一眼土商,土商恶狠狠瞪着他。
翻译对土商说:“你怎么也得让别人说话吧?”他对石多哥说:“不用怕,大胆说。”
石多哥于是接着说道:“很清楚,有人拾到过半截西周的簋,但缺下半截,于是找了另一件相似的,二合一,关公战秦琼,这在古董市场是常见的事,不稀罕,嘿嘿,我可以烤鱼去了?”
翻译点头:“去吧。”
石多哥离开。
日商听完翻译的话,啪地一掌拍在桌上,怒斥土商。翻译也大手一拍,对土商怒骂:“混账!你竟敢蒙骗宫川先生?!”
土商吓得面色土灰:“我的妈呀,我哪懂得这么多?我哪知道呀?”
宫川继续怒斥。翻译厉声问:“上次成交的那几件又怎么说?怎么解释?嗯?!”
“上次那几件一定是真的!有警察所长担保的!”
日商勃然大怒,一阵怒骂。翻译同声骂:“你放屁!混账!畜生!退钱!”
“退钱?”
“货还没上船,可以退给你!”
“我的娘唉……”土商双手抱头。
“马上,去码头,你敢耍花活,警察所见!”翻译道。
土商抱起青铜簋跑出酒馆。
日商对翻译悄声嘀咕了几句。翻译走到柜台前对石多哥笑道:“掌柜的,你从前是干啥的?”
石多哥答:“以前是农民,现在是渔民。”
“你咋懂得古董?”
“我常听别人讲造假这事,在老家也见过一些,所以知道一点,但比起人家地道的古董商还差得多,嘿嘿。”
“那,你帮着看看另外几件行不?宫川先生可以付你钱。”
石多哥摆手道:“哦,不不,我哪敢,我又不是行家。”
日商叨咕着。翻译说:“这样吧,我们请你去码头一趟,你给看一看,如何?”
“这恐怕不妥吧?”石多哥为难。
“有何不妥的?咱们去一趟,不会耽误你多久。请吧?”
石多哥冲厨房喊:“小惠,你看家,我去去就回。”
小惠探出头,惊惶地说:“不要去。”
翻译安慰道:“老板娘,放宽心,没问题!”
石多哥跟着日商、翻译走出酒馆。
警察所长陪着宫川、翻译和石多哥走在码头上。土商和助手拎着两筐古董,沮丧地离去。
宫川拍拍石多哥的肩膀。翻译说:“你是好样的,以后要常光顾你的酒馆!”
石多哥诚惶诚恐:“呀,这这,我那是说说而已,没想到都是假的,唉!”
翻译将几块大洋塞给石多哥说:“以后要多交流。”
警察所长阴阴地瞟了石多哥一眼。
石多哥笑笑,匆匆离开。走在酒馆的路上,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所为尽管是一次即兴的智慧胜利,却会引来一定的风险。按照自己目前的身份,这样做很可能会引火烧身。于是将一幕幕发生过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都在情理之中。
船老汉拎着一条大鱼走进酒馆,嗡声嗡气:“酒馆打烊啦?”
“哈,是侯老大呀,快来。”石多哥拿起茶壶。
“小惠,给。”船老汉把鱼交给小惠。
“您坐,我这就给您打酒。”石多哥取酒瓶。
“算了吧,我不喝你的酒。”侯老大显出不悦。
“嗯?”石多哥愣住。
侯老大说:“听村里人说,你在帮日本人做事?”
小惠扑哧笑了:“大叔,你信他们胡说呀?”
“人家都看见了嘛。”
“他们看见什么了?”小惠问。
石多哥将酒壶酒盅放在桌上说:“人家看见我在码头和他们在一块说事?对吧?对,是有这回事,我是去了。但我那是干什么去了,人家并不知情。”
于是他把发生的事情给侯老大讲了一遍。侯老大听完哈哈大笑:“好啊!真有你的!”
小惠为两人倒酒,石多哥笑问:“这酒,该不该喝?”
“该喝!”侯老大抓起酒盅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却轻叹了一声,好像想起别的什么。
“大哥,酒不好喝?”石多哥注意到他片刻的沉默。
一个大个子警察突然走进来正色道:“谁是老板?”
“我是。”石多哥答。
“你这个酒馆最近没有登记?”
“我登记过,有效期还有一年。”石多哥指了指墙上的一张破纸。
“那个登记证已经作废了,要重新登记。”大个警察道。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呢,要不,我这就……”石多哥站起身。
“没登记前,酒馆关张。”警察将墙上的登记证撕下来,揉成一团,揣进兜里。
侯老大接话说:“行行好吧,我刚叫了酒菜,这一关张,我咋吃嘛。老板娘,你别停,快点上菜呀!”
小惠赶紧去厨房端出一盘花生米。
大个警察看了一眼小惠:“你是咋回事?”
“我?”小惠慌了神。
“你怎么在这?”警察盯着她。
“我是他……”小惠看着石多哥。
“媳妇儿。”侯老大接过话。
警察觉得很意外,看看石多哥,又看看小惠,“你们……啥时候搞上的?”
侯老大接话:“长官,他俩都是苦命人,苦命人和苦命人成一对,兴许会转了运呐!”
“让你说话了吗?”警察白了他一眼。
“咋?我不能说话?”侯老大问。
“让你说,你再说。少他妈废话!”大个又瞄了小惠一眼,“你爷们出海未归,是活是死还不知道,你就跟别人搞上了?”
“他……”小惠的脸一下红了,“我没……”
“她爷们一条小船出海快两年了,能活着?”侯老大忍不住插话。
“狗日的,喝酒也堵不住你的嘴巴?”大个子破口大骂。
石多哥连忙点头:“老总息怒。”
警察又瞄了小惠一眼,走出酒馆。
侯老大摇摇头,像在自语:“这算什么事?不让人活啊……”他站起身,看了看石多哥和小惠,“小心。”苦笑了一下走出去。
石多哥看着忧虑的小惠,笑笑:“别担心,开不了酒馆呢,我就把它卖了,弄个馄饨挑子,走街串巷,赚点小钱,怎么样?”
“那我……”小惠眼巴巴地看着他。
石多哥意识到事情比说说要复杂,支吾地说:“嗯……我觉得这个地方……恐怕,要换个地方,换到哪呢,我再想想,好吗?”
小惠点头。
第二天,石多哥拎着酒菜来到守备队,卫兵把他领到队长室。贵队长正用湿毛巾捂着脸。
石多哥把酒菜一一摆放在桌上,见贵队长闷闷不乐,问:“队长不舒服?”
贵队长哼了一声,放下毛巾,露出脸上的手掌印子,显然刚才是挨了一巴掌。“妈了个逼的!”他把毛巾扔到一边,抓起酒壶仰脖喝了几口,“还是你小子舒服,不当兵不挨打。”
“哟,谁敢惹您呀?”石多哥把筷子递给他。
“谁敢,你说谁敢?”
“谁都不敢,嘿嘿。”
“那你试试。”
“皇军?”
“废鸡巴话!”
“吃点菜、消消气。”石多哥把盘子向他推了推,“贵队长,本来想求你一件小事,但见您正生气,我就别提了,这点小意思,你收好。”石多哥说着,把一小卷纸币塞进他手里。
贵队长看也不看,一个自然动作就揣进裤兜里:“啥事?说。”
石多哥挠挠荒草般的头发:“我那个小店,没开多久就得关张,您说这往后……”他故意停顿下来,叹了口气。
“没听懂,把话说实在喽。”贵队长夹了一口肉片,吧唧着嘴,对味道显得比较满意。
“我不过就是给一个日本商人帮了个小忙,人家偏让我看一件古董,我不懂,又不敢不说,说了吧,就得罪了外乡的一位客,那位客呢,和所里关系好,这下可坏了,所里不让我开馆子了,勒令关张。我才学好的炒菜手艺派不上用场不说,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嘛!”
“操,是这事?”贵队长雨点般地夹了七八个花生米扔进嘴里,“那咋办?”他翻了石多哥一眼。
“没……没法子。”
“啥鸡巴叫没法子?”
“认栽呗。”石多哥为他斟酒。
“警察所长不就是宝蛋儿吗?”
“不不,叫张得来吧?”
“我就叫他宝蛋儿,我们是一个村长大的我还不知道?那鸡巴东西可坏,打小就坏出了名,村里的娘们都叫他祸害过,也没让我开开眼。这么吧,回头我跟他说。”
“哎哟,那可得谢了。”石多哥鞠躬道。
6
天津城雨夜,一家古董店内,万福借着一盏台灯,正用放大镜看着一件宝器。有人敲门。万福警觉地藏好宝器,确信无误,起身开门,不由一怔。
老鱼瘦骨嶙峋,打着一把油布伞站在门前。“终于找到了。”他青灰色的面孔如同死相。
“你?你是怎么找到这的?”万福打量着他,像甄别人或鬼。
“嗅觉。”老鱼轻声道。
万福没有让客的意思:“你找我何事?”
“为寻归宿。”
“你我行同陌路,这兵荒马乱的,咱们还是不见的好。”万福说罢就要关门。
“真不见?”老鱼的声音带有一丝恐吓的意味。
“靖镇的人,还是不见为妙。”万福觉得门合不上。
老鱼用脚卡住门:“靖镇的东西也不见?”
万福冷笑:“不见。”
老鱼露出绝望的表情:“好,不见也罢,后悔晚矣……”转身离开。
万福合上门,琢磨片刻又拉开:“老鱼!”
老鱼回身。
“请进。”
老鱼收了雨伞,跨进门:“冷,有酒吗?”
万福瞟了他一眼,拿出半瓶酒。老鱼喝了一大口,咧嘴道:“酒真差劲!”
“凑合吧。”万福继续打量他,“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重器压身,我阳气不足,承接不住。”
“开什么玩笑,你看我阳气旺盛,是不是?”
老鱼翻眼盯着他。
“说话。”万福觉得一股凉气袭来。
“临死前,有件东西要有嘱托,思来想去,只觉得唯有一个人最值得托付,是你。我来天津不过一周,便在鬼街发现了你,此乃天意。”
万福感到无趣,摇摇头叹息道:“唉,货,一件件都没了。人呢,一个个都疯了。还有什么,拿出来吧!”
老鱼盯着万福好一阵,把手伸进怀里,慢慢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报纸,露出油布包,轻轻揭开,又是丝绸,再撩开,露出黑布包。他又盯了万福一眼,手掐黑布一角,小心张开。
一道闪电伴着惊雷在窗外咔嚓一声。
万福吓了一跳。
又一道闪电打在老鱼苍白的脸上,他嘶哑的嗓子颤抖着:“请看!”
幽蓝阴森的光划过青铜匕首。
万福目瞪口呆。
店铺四壁古影舞动。
万福紧紧盯着匕首,全神贯注,突然失声道:“我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