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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天后,石多哥在距离威海卫两海里的刘公岛上寻找到栖身之处。他现在叫王福才,尽管他很不喜欢这个名字。
这个岛屿很安静,前北洋海军提督署曾设立于此。四十年前,清廷庞大的舰队在黄海与日本联合舰队相遇,被打得溃不成军,羞耻和破败从此成为这个岛的同义词。二十世纪初,这个岛曾经被英国远东舰队开辟成军官度假地。星罗棋布的英式建筑改变了岛屿风格,仿佛离陆地遥远了很多。刘公岛回归国民政府后,有一些破旧的别墅已无人居住,于是充当着渔家的临时避风处,或改为他用。
因为岛上居住的人家不多,酒馆的生意很惨淡。
石多哥租用的一处别墅有一半房间破败得无法住人。一层大屋摆了五张小桌子,作为酒馆的餐厅。东屋住人,西屋用来储藏杂物。厨房的炉灶几经修复,如今可以点火做饭了。
他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在酒馆既当掌柜的,又负责采购,每日清晨要把买来的鱼收拾出来以备后厨,如果没有客人,就得晒鱼干,一部分卖给小贩,一部分留用。他使用鱼刀已经非常娴熟,刀法步骤清晰、动作迅速、富有节奏,让院子里晒衣服的渔家女看得着迷。
渔家女叫小惠,二十岁,带着一个两岁的男孩。小惠的丈夫一年前与同村的三条汉子出海再也没回来。死不见尸的漫长等待实际上使她沦为了寡妇。一位船老汉将她介绍给酒馆为石多哥帮厨、干杂活。起初石多哥并不情愿,因为他本想留下一位小伙子干活,但面对孤儿寡母,实在不忍拒绝。小惠平时话不多,包揽了除经营以外所有的活计。她只为有饭吃,能拉扯着孩子活下去。她坚决不收工钱,令石多哥颇为为难。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这个破旧的小院子里活动的三个人像极了一家人,以至于客人们以为小惠的孩子快五是石多哥的儿子。开始他还解释,后来干脆不说了。这样的现状,对他来说正好是身份的掩护。
石多哥切着鱼,见小惠正愣愣地看着自己:“怎么了小惠?”
小惠醒过梦:“啊?没啥。”她晾好衣服,开始打水准备擦地板。别墅虽然破,但地板是木质的,每天都让她擦洗得很明亮。
“今天没客人了,你早点带快五回家休息吧。”他望了一眼夕阳说。
小惠摇摇头,继续干活。快五哭起来,她抱起他,哄了一会,放回木桶,继续擦地板。
“今天没客人了,咱们打烊了,你早点回家吧,啊?”他说。
快五依然在哭。
“快五是怎么了?”他问。
“他饿了。”
“回吧。”他重复道。
“地还没擦……”
“明天擦。”
小惠犹豫片刻,放下水盆,背起孩子,看了一眼屋里的地板,有些不舍地离开。
石多哥知道,她做事很固执,每天劳动的程序丝毫不变,其中要是少了一个环节会令她很不安。她干杂活的同时又固执地承揽了他的全部衣服的换洗。他便将脏衣服藏起来,在她不在的时候自己草草涮涮就晾起来。但是她会把那些晾晒的衣服摘下来,重新泡在水盆里重新洗。这样的次数超过了十几次后,他服了她的脾气,于是听之任之。
小惠离开后,石多哥抓起一顶草帽走向海滩。那里的船家正在收工。一条木船停泊在海岸边,船老大在收拾渔具。石多哥走过来打招呼:“大叔,忙着呢?”
船老大冲他点点头。
“能带我去一趟对面吗?”石多哥指了指威海卫陆地。
船老大摇头。
“我给您钱。”
“你给多少?”
石多哥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元。
“这么多?有急事?”船老大显然被这个诱惑打动了。
石多哥点头道:“我要去对岸买些东西。”
“买啥,我替你买不行?
“不行,我得亲自去。”
“去多久?”
“可能三四小时,也可能到半夜。”
“不行。”船老大摇头。
石多哥觉得这个老大的脾气很特别,无奈地说:“那您说,多久算是行?”
船老大掐指说:“一去一回的时间算我的,你在陆地上嘛,一小时够用了。”
“欸,您怎么知道我够用?”石多哥有点急了。
“我还要回家,没那么多闲工夫,你走不走?”
石多哥跳上船。
他在刘公岛上已经住了三个月,每天都在想着三个人:石有书、云妹儿和杨布丁。他想见到他们,但迫于军纪,忍了又忍。而今天,他无论如何都想上一次岸,哪怕是看一眼其中的一个人,或遥望一眼窗口都能抚平在煎熬中不安的心。于是他提早让小惠离开,迫不及待地赶往海滩。他观察这个海滩已经很久了,熟悉许多船老大的面孔,唯独对这位船工感兴趣,因为这位老大多数是独来独往,言语不多,危险性相对小些。
“老大,您贵姓?”他问摇桨的老大。
“姓侯。”
“哦,我叫你侯大哥好吗?”
“叫啥都行。”
石多哥遥望着陆地,不再多舌。
小惠站在土坡上,远远地望着海滩上的人影。那个叫王福才的小伙子总是闷闷不乐,少言寡语。在岛上的人们眼里他是个勤快随和的人,但他从来没有认真经营过酒馆的营生。这只有她清楚,却想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石多哥上了岸,用了半小时的时间打听到意大利牙医的别墅,那曾经是云妹儿提到过的,也是找到她的唯一线索。他原本想打听圣公学院,那是三哥所在的地方,但一张口竟改为了意大利牙医别墅。这个改口令他的脸火热了一阵子,自己最想见谁,是明摆着的。
意大利牙医别墅也就是后来的万福别墅,是牙医专卖给万金的。
石多哥戴上草帽,走到一个铸铁邮筒前,远远地望到了万福别墅,却看不到人影。他想起了万福的面孔,心里一阵别扭。那张老脸最近总是在脑子里晃荡着,形成了一种担忧。要是万金不行了,万福会对云妹儿怎样呢?她毕竟在那里举目无亲,身边只有万福。
石多哥来回踱步,不住地看怀表,想到侯老大的催促,刚要离开,见一辆黄包车停在别墅前。云妹儿身着西式衣裙从车上下来,付了钱,走近院门。
石多哥怦然心动,刚要喊,又止住。他这时不能呼唤她。
云妹儿似乎感觉到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她转回头张望着。整条街空无一人。
石多哥躲在树后,闭上眼睛。
廖妈打开门,云妹儿消失在铁门里。
傍晚的海像灰色的软布舒展着。石多哥靠在船帮上,若有所思。
侯老大见他半天不吭声,便问:“我看你啥都没买呀?”
石多哥没吭气。
“小老弟是开酒馆的?”
石多哥还是没吭声。他想着刚才见到的云妹儿。尽管天色暗、距离远,但那熟悉的轮廓依然亲切。重要的是,他确定了她在那里,觉得有了盼头。船离陆地远了,但他的心温暖起来。
“我请您喝酒吧?”他转头向侯老大发出邀请,语气和蔼。
“不喝。”侯老大看了他一眼,继续划桨。
这个古怪的人。石多哥心里说,爱喝不喝,反正我得来几杯。
石多哥回到酒馆,见桌上摆好了饭菜。快五坐在木桶里玩,小惠在为他叠着衣服,布上还存有阳光的味道。
“你怎么又回来了?”他问。
“你可能没吃饭,我就来烧了菜。”她的声音很小,生怕受到指责似的,走进厨房,又在忙碌着什么。
“小惠,行了,别干了。”他抓起一瓶酒,咬开瓶盖。
“就走。”她在厨房里答。
他自斟一杯酒,刚要喝,见小惠抱着大木盆走出门。
“还洗什么?”
“你的被子。”
“行了,别洗了。”
“拆开,洗干净。”
“我跟你说,我是让你帮酒馆做饭的,可没让你干别的杂活呀。”
“我愿意,不收钱。”她在门外答。
“嘿,不是钱的事,你带着孩子在这干活,我过意不去……”
小惠不说话,在外面哗哗洗起来。
石多哥看着门口,叹了一口气,举起杯子,听到她“呀”的一声。
小惠手捧一堆被水泡湿的纸页,惊惶地走进来,“你的书……泡在水里了……”
“我的书!你把我的书泡烂了?”石多哥跳起来,一把抓起散落的湿纸,那是他借到的唯一一本小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忍不住骂道,将散页摔在桌上。
小惠将桌上的散页一张张捡起来,用布兜裹上,背起快五匆匆离去。
2
早晨,石多哥来到海岸,见侯老大在修补破木船。
“唉,小伙子,把刷子给我递过来。”
石多哥从木盒子里抓起刷子递过去。
侯老大一边刷着胶一边念叨:“小惠,苦命人呢,从外乡嫁过来,好日子没过多久,丈夫就死在海上了。她一人带个孩子,生活没着落,唉,多亏了你了。”
石多哥点点头,想起昨晚书的事,有些惭愧。“您有空去酒馆喝酒吧。”他把话岔开。
“我可没钱。”
“我请你喝。”
“嘿嘿,那我去。”
“欸,大叔,铁码头那边的兵怎么没了?”石多哥望着铁码头的方向问。
“国军?这还用问,跑了呗!”
“跑了?”
“你还不知道?日本海军陆战队到了!”
石多哥呆呆地望着远处的铁码头。
“他奶奶的。”侯老大骂了一句,不再出声。
石多哥拎着一个箩筐朝铁码头的方向走去。码头上,一个陆战队士兵向他挥手,示意离开。
他回到酒馆,见小惠正在给炉灶添柴火,心里暖暖的。他昨晚一直歉疚着,生怕骂了她,她就不来了。“小惠,我……我给你道歉。”他蹲下,拾起一根柴送到灶里。
小惠打开布兜,将一本皱巴巴的书捧给他。
石多哥接过去,翻看着:“哦!烤干了,缝起来了?”
小惠点头,回到炉灶前生火做饭。
石多哥发现书的页数不连续,悟出一件事来。“小惠,你……识字吗?”
小惠摇摇头。
“那好,从今天起,我教你识字吧?”
小惠高兴地忽闪着眼睛,使劲点头。
石多哥翻着书页,突然想起什么。“欸?我这书里还有一张照片呢?”
小惠看着他,摇摇头。
“你没看见?啊?”
“没。”
“你怎么能没看见?就夹在书里的?”他跑出去,又跑回来,“我明明是夹在书里的,怎么没了?”又跑进里屋寻找着。那是云妹儿送给他的一张一寸照片,是他最珍贵的藏品。
小惠低下头,将柴火续进炉子里。
海滩上,石多哥拎着箩筐,用鱼刀撬着海蛎子,小惠背着快五,默背着石多哥教过她的一首词“……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风……”
“雨打风吹去。”他提示道。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我忘了……”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你想想,那是怎样的气势……”石多哥在一座礁石上停下,走了神,呆呆地看着海水。
小惠欲言又止,不敢惊动他。
石多哥反应过来:“你已经记住不少了,昨天的一篇课文就记得很牢,进步得很快。”
“真的?”小惠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的牙齿很整齐,自从见了石多哥每日刷牙后,她就刷起来,用的是棕毛刷子和盐。后来他送给她一支牙刷和一袋牙粉。她舍不得多用,改用牙刷和盐。有一晚他送她回家,看到那一小袋几乎没用的牙粉,心里一阵心疼,于是一下送给她七袋。
“对,学得很快,但会背诵还不行,还要会写,将来可以教快五念书呢。”他说着,把目光移向海水。
小惠甜甜地笑着,冲身后说:“快五,听见没?以后娘教你识字。”
“快五长大了一定要让他好好念书,就像我三哥那样。”他说。
“三哥?”
“我三哥是个勤奋的人,每天最早起,最晚睡,我嫂子说,听到老三的读书声,就知道天快亮了。我家里不富裕,冬天的时候冷得要命,他的手都冻伤了,还要坚持练习写字,夜晚舍不得点灯,就摸黑默读、背诵。他是我们靖镇学堂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到了大学也一样,是个高才生,现在他也一定不落后,是个有出息的人……”
“他……在哪?”
“在……”他意识到自己扯远了,“等快五长大了,再穷也要让他去读书,小学、中学、大学……他会感激你一辈子。”
“嗯。”
“但愿那时候,天下太平了。”他继续铲海蛎子,一转头,见小惠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小惠,怎么了?”
她慌慌移开视线:“没……没啥。”
酒馆里,陆战队的士兵与皇协军士兵在开庆功会。石多哥忙着打酒端菜,低声对小惠说:“你先回家吧。”
“我还干活呢。”
石多哥严肃地说:“回去,听话!”
小惠不敢反抗,背着孩子离开了。
石多哥抓起鱼刀杀鱼、切段、烧烤,异常麻利。士兵们玩着游戏,看谁能用土豆投中铅丝上悬挂的咸鱼。石多哥抬起头,皱皱眉头。士兵们越闹越过火,争吵起来,继续用土豆插咸鱼。石多哥走过去,把砸在地上的咸鱼捡起。一个土豆飞过来,打在他背上。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没吭声。士兵们大笑。石多哥回到柜台,继续切鱼。一个少佐盯了他一会,询问身边的伪军官:“那家伙长得那么壮,为什么不当兵呢?”
伪军官冲石多哥喊:“嘿!你当过兵?”
石多哥摇摇头:“没。”
“为啥?少佐问你为啥没参军?”
“我有病。”
伪军官对少佐笨拙地翻译着。
“他真是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呀!”少佐感慨道。
伪军官转向石多哥喊:“嘿,说你是个狗日的蛋!”
石多哥盯了他一眼,继续干活。
少佐起身,走过来,拿起石多哥的鱼刀仔细看着,用拇指试了试刀锋,一刀剁在柜台上。石多哥向后撤了一步。在座的睁大了眼睛,齐刷刷看着少佐。少佐抽出军刀,咔嚓一声,菜板上的鱼刀一分为二。石多哥看着被切开的鱼刀断面,暗自吃惊。少佐收起军刀,嘴角显出一丝傲慢的微笑,对伪军官说:“请给他买一把新的鱼刀。”
伪军官醒过梦,笑答:“不用了,一把破鱼刀算得了什么。”
“蠢家伙,我说了,给他买一把新的鱼刀。”少佐固执地重复道。
“明白了!”伪军官点头。
少佐跟同桌的日军道:“中国刀和日本刀不可比,就像中国兵不堪一击一样,我要让他明白,这个道理很简单。”
大家纷纷附和着:“非常正确!”
伪军官插话道:“少佐,我把您的话翻译给那个家伙?”
“当然可以。”
伪军官喊道:“嘿,少佐说了,你的刀不行,你也不行,中国兵也不行,中国全不行,你要做一个好良民,规规矩矩的,老实点,听清楚了吗?接着上酒!还有,连队还有许多人执勤来不了,过后你拎几瓶酒,再烧几个好菜给我送去。明白了?”
石多哥真想一拳砸瘪伪军的鸡巴。他忍住火,接着打酒。
伪军官猥琐地对少佐道:“我跟那个臭小子说完了。”
少佐不解地问:“我只说了几句,你却说了那么多话?”
“我怕他听不明白,所以多说几句,让他放老实了,规规矩矩做良民,不然的话,我揍他!”
“哦,你的理解力很强啊!”少佐赞道。
日军们笑起来。
“你去买鱼刀吧。”少佐提醒道。
“不必了少佐,他不敢怎么样。”
“你去买,我说过了。”
伪军官连忙起身跑出去:“照办。”
少佐看着伪军的背影笑道:“他对自己国家的人真吝啬呀!我们走吧。”
日军们笑着往外走,伪军们紧跟着出去。
酒馆一片狼藉,石多哥拿起箩筐,收拾着饭桌。伪军官咳嗽了一声,出现在门口,扔进一把生锈的鱼刀说:“唉,还给你!”说罢就走。
“请问……”石多哥看着地上的鱼刀叫住他。
伪军官回过头:“啥?”
“老总贵姓?”石多哥问。
“姓贵,咋啦?”伪军官翻白眼。
“不是说好了去给你连队送酒菜?”
“好嘛。叫我贵队长,记住喽!”贵队长嚼着一根草棍扬长而去。
石多哥拿起破鱼刀看了看,扔在一边。他走进厨房,低头看炉火,发现灶台角落里的半块松动的砖。他把砖头移开,露出云妹儿的小照片。
小惠背着快五,拎着一捆柴火走进来,见石多哥正在看照片,慌张地说不出话来。
石多哥把照片攥在手里:“小惠,你没回家?”
小惠放下柴火,从怀里掏出几页纸:“今天的课,还没上。”
“哦,对,还没上。”他站起来找铅笔说,“多学一些也好,反正,我在这儿也待不长了。”
小惠愣了一下,将快五放进木桶,把皱巴巴的纸在桌上压平。
石多哥走过来,坐下:“好,我们上课。”
3
圣公学院实验室里,十几个师生围拢在一个大方桌前。
保管员道:“各位知道,本校有两件教具很珍贵,一件是唐代蓝灯釉,另一件,是春秋楚国青铜剑。两件教具均是收藏家林舸先生的私藏,由蓝在青科室保管。今天呢,请蓝教授取出一件作讲评。”
众人鼓掌。
蓝在青:“诸位,我今天将请出楚国青铜剑。对这把剑,大家已经不陌生了。为了配合青铜器复制实验课,我让大家通过对复制品的观察,发现其中的纰漏,从而丰富自己的辨别经验。复制品是由本科室的石有书制作的。郁文,请吧?”
石有书含蓄地向众人点头,揭开黑丝绒。展台上,一双青铜长剑赫然在目。大伙弯下腰,细细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