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善伙食,好。顺便办个事。”他将卡片递给石多哥,“这上面有地址、具体的房间号和文件标题,你们俩晚上去一趟,把文件取回来,送到校长室。”
“行。”石多哥把卡片塞进兜里。
“那里晚上没人。”李教官补充道。
“没人?那怎么拿?”
“你说呢?”李教官反问。
“偷?”杨布丁紧张起来。
“学有所用。这是执行任务,不叫偷,懂吗?”李教官说罢走了。
两人面面相觑。
这是一座英式老宅,傍晚七时,石多哥和杨布丁互相配合,进入房间,在二楼的一间书房内发现了文件柜。窃取文件是特训班的科目之一,解锁又是杨布丁的拿手好戏,出乎石多哥和杨布丁的意料,两人从进入老宅、拿到文件、破坏踪迹,到离开现场,每个步骤都异常顺利。两人来到夫子庙的时候,已经饥肠辘辘。
两人在一家小馆子点了三样肉菜,石多哥迫不及待地把怀里的文件袋递给杨布丁,自己撕开一个鸡腿狼吞虎咽。杨布丁看了看卷宗,打开细绳子:“我倒是想看看这里面的秘密值不值咱俩的手艺。”他从里面抽出文件,“晋冀鲁要员录?”他一页页翻看着,“这是一个黑名单。”他突然脸色突变,“啊?”
“怎么?见到鬼了?”石多哥吞下一大口肉笑道。
杨布丁呆呆地看着一页纸上的照片。
“这是……我父亲!”
石多哥拿过文件和照片,他看照片后的字:“威海卫,杨仁朴……你爹?”
“嘘……”杨布丁示意他悄声,自己却越发疑惑起来,“我父亲怎么会在这些文件里?”
“你爹是干什么的?”
“威海商会会长。”
“你是威海卫的?”
“对呀。”
“你……怎么来南京了?”
“家里出了些问题,我是跑出来的……”
“商会,何以被情报站注意呢?”
杨布丁茫然地看着卷宗:“不懂,我父亲怎么会在这里呢?”
“好像不是好兆头,我觉得。”石多哥接过卷宗。
“这照片……怎么办?”
“抽出来。”
“啊?那行吗?”
“那怎么不行?”石多哥将杨仁朴的照片抽出来递给他:“这有什么?只有咱俩知道不就行了?”
4
校长室里,孟校长查看着文件和照片,眉头紧皱。李教官站在一边,觉得气氛不对头。“李教官,这份文件不是全部,少了一个人。”孟校长鄙视着他。
“少了?”李教官不解地看着他手里的卷宗。
“是少了,石多哥和杨布丁做了手脚。”
“校长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孟校长合上文件,啪地摔在桌上,“这是非常严重的违规事件,说明我们的士官里有人先天不合格。石多哥必须坦白,视情节轻重予以处分,而杨布丁……开除他。”
宿舍里,杨布丁叠着军装,一一放在床上,感叹道:“告别了,士官生活。”
石多哥坐在床上说:“我在想,这件事孟校长是怎么知道的?有一个可能是,那份文件其实是孟事先放置好的,他是在考验我们的忠诚度。要是那样的话,照片拿不拿出来都是一样的,他反正是不信任我们,布丁,这是我的过错。”
“你是为了我好。没什么,我大不了回威海卫去,做生意、打杂,干什么都行。”
“你回威海卫?”
杨布丁突然想起什么问:“对了,你说过,你哥也在那里吧?”
“是,或许将来你能见到他。”
“那好,我会去看你哥的,要告诉他你的近况吗?”
“当然,但学了些什么不便说了。”
“我懂。”
“石多哥!”一个士官出现在门口,“李教官叫你到大拳房找他。”
“妈的!”石多哥站起,和杨布丁握手,“看,又来事了,我不能送你了,布丁,一路平安!”
“希望早日重逢!”杨布丁的眼里闪动着泪花。
石多哥鼻子一酸,强忍住自己,不再看杨布丁一眼,大步朝大门走去。
石多哥走进大拳房,见李教官正在做热身动作。
“教官,我来了。”
“来,先热热身。”
石多哥垂着双手,原地站着。
“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李教官做好格斗的架势。
石多哥脱下军上衣:“知道,不就是陪你过瘾吗?”
“过瘾?我?”
石多哥将衬衣袖子挽起来:“晚打不如早打,早晚都是打,打吧,反正我也看出来了!”
“你看出什么了?”
“北方战事一触即发,咱们不为备战作准备,在家里白白内耗。”
“浑蛋,你怎么见得学而无用?”
“杨布丁犯了什么规?不就是拿出了一张照片吗?我说了,那照片是我拿的,要开除也应该开除我。”石多哥拉开架势,“这堂课教什么?”
“不是文物课,还能教什么。”李教官一拳打在石多哥胸口,“石多哥,北平故宫博物院的藏品已经南下转移了,北平一旦失守,许多珍贵的东西怕是保不住了,散落在民间的古董危在旦夕。”
石多哥愣了一下:“难道是让我们夺回来?”
李教官继续出拳:“能夺就夺,不能夺也要记下一本账,你以为呢?”
石多哥闪过拳头:“我来受训是为了上战场的,不是偷鸡摸狗的。”
李教官挪动着脚步:“你是军人,执行什么任务由不得你。”一拳打去,“你问问陈鼎立,他不服从上峰行吗?”
“陈师长是有抱负的军人,目标是在前线刺刀见红,我以他为楷模!”
“那就好,他的部队已经在北平了。”
石多哥愕然:“啊?真的?那我找他去!”
“去不去,什么时候去,去做什么,由不得你。记住,你注定了不是冲锋陷阵的。”
“那我是什么?”石多哥挪动脚步伺机出拳。
“是特务,是暗探,是刺客!生是隐身人,死是无名鬼!”
“隐身人?无名鬼?”石多哥的架势顷刻松懈下来,呆呆地琢磨着这个结论。
“对。来,继续!”李教官挥舞着拳头。
“我不干了,谁他妈的爱当那种人谁干吧!”
李教官怒了,一拳打过去:“那由得了你吗?告诉你,我也想上前线加入敢死队,为此申请了无数次,但怎么样?没结果!”推了他一把,“继续!”
石多哥的脸憋得铁青,突然一脚踹过去:“开除我吧!”
李教官踉跄着,余光发现一个人影从窗外划过。他意识到了什么,提高嗓门骂道:“妈的,想跟我单挑?来吧!”一记重拳砸在石多哥脸上。
石多哥被打倒在地,火腾地一下上来了:“你还动真格了?”
“笨蛋!起来!”
石多哥跳起来,朝李教官扑去,皮肉的撞击声在大厅里回荡着。
一群看热闹的士官生鱼贯而入。
石多哥中拳,踉跄着后退,被几个士官推到李教官跟前,又挨一拳,再后退,被士官搡着。他火了,朝推他的士官一拳打去:“你他妈的活腻味了?”
挨拳的士官身子一歪:“你敢打老子?”
立即,支持和反对的双方形成对立,五十多名士官叫喊着,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浑蛋东西!”倒地的士官爬起来朝石多哥扑去。
群殴开始。
石多哥见自己一方的人少,处于劣势,随手抓起一只茶缸扬手飞出,天花板上唯一亮着的灯泡被击碎。黑暗中顿时一片混乱。李教官怒骂:“你他妈的长本事了!”
木头椅子、酒瓶子、铁棍、皮带全被当成了武器。没人叫喊,只有拳脚搏击和钝器相撞发出的铿锵声响。在混战中,肌肉发达的士官生们各展特长,尽情发泄着青春的野气。
大门被一脚踹开,几道手电筒的白光扫进来。一声枪响压制住所有打斗的人。孟校长举着手枪出现在门口。宪兵们手持电筒,照着混乱的现场。众人全住手,倒下的人原地卧着。李教官从人堆里爬起来,一道白光扫过,他的眼睛淤青,嘴角流血。
孟校长努力克制着愤怒或兴奋的面孔问:“谁?谁挑起来的?”
“我!”石多哥从地上爬起,一道白光定在他脸上。
全场鸦雀无声。
孟校长环视一圈道:“你们成狼了,会窝里斗了是吗?!”他铁青着脸,沉默了好半天,语调沉重地说,“我……告诉大家一件事,北平沦陷了。”
黑暗中一片哗然,大伙纷纷跳起,群情激愤:“上前线!打回去!”
“肃静!”孟校长怒吼道。
一片沉寂。
“特训班,提前结束,听候命令。”孟校长指着满脸挂血的石多哥,“你,跟我走。”
众人呆呆地望着石多哥跟校长走出去。一个挂彩的士官低声骂:“这驴完蛋了。”
校长室里,石多哥站在孟校长对面,接过一份《中央日报》。他摊开报纸,一则伪临时政府成立的标题引起他的注意。“原行政委员长王克敏在北平投敌。其余逆名录如下……伪治安部组建皇协军七大集团军共同剿共……原匪游克文任教导集团军司令,驻扎北平……”石多哥不由一惊:“游克文?!”
“认识他吗?”
“何止认识。”
孟校长摆弄着一支捷克手枪,娓娓道来:“你学习的所有课程都会派上用场的。一,暗查国宝流失情况,编辑造册。二,刺探敌军军情。三,刺杀通缉要犯。”
石多哥激愤地回答:“校长,把我派往北平吧!我宁愿死在那儿!”
“石多哥。”孟校长的语气缓和了一下,“任务要一步步进行。国难临头,汉奸当道,给鬼子引路的、当说客的、提供军情的、加入皇协军的大有人在。但,派你去的地方不是北平。”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举起一张照片,“认得他吗?”
石多哥点头:“杨仁朴,杨布丁的父亲,威海卫商会会长。”
“他是汉奸,协助日伪文化机构搜刮文物的帮凶。”
“啊?”
“去威海卫,杀了他,包括他儿子。”
“杨布丁?他能是汉奸?”
“他是不是无所谓,他爹是,确凿无疑。”
石多哥蒙了。
“你这个任务,权当试身手,后面还有一些人要除掉,还有一些事情要查办。”
“校长……”石多哥为难地说,“您就不能派别人去吗?”
“我的话没讲完。我们刚刚收到一份情报,”孟校长又拿起一摞照片,“认得它吗?”
石多哥一惊,失声道:“青铜匕首?”
孟校长把照片放在桌上,推向他。
石多哥拿起照片,一一看着,那是匕首的几个角度。他抬头问:“这照片是哪来的?”
“来自西安,这些照片是游克文请照相馆拍摄的,他曾经被西安军逮捕过,凭着这份情报获得了自由,经追查,实物失踪了……如果实物属实,极有可能被贩卖,出海口是重要交货地点,要不惜代价找到它,绝对不能让它流出去。”
石多哥把照片放下问:“它会不会是一支假的呢?”
“有可能,但真的在哪?”
石多哥欲言又止。
孟校长指着墙上的一幅字说:“把这首诗背下来。”
石多哥转头看墙:“《燕歌行》?”
孟校长把照片收起来,放进抽屉里,等了片刻问道:“好了吗?”
石多哥点头。
“今后有人会和你联系,这首诗倒数第四、第三句是表明身份的暗语。你去威海卫,在岛上隐居六个月,开个小酒馆,做掌柜的,不许接触你熟悉的任何人,听指令行动。路上不能携带任何武器。”
“啊?”
“到了威海卫,自己想办法。我们随后还会派人去的。我们给你的指令用分类广告的形式发表在《卫报》与《新民报》上,请注意暗语和卖家地址。”
“是。”石多哥的声音很轻,显然不情愿。
“你跟杨布丁学了许多山东话。”
“是的。”
“你下一个名字叫王福才。石多哥的名字仍旧保留在军校的名单上,也许会出现在某一次阵亡名录里。”
“啊?那我岂不成了黑人?”
“那就对了。”
石多哥离开后,孟校长点燃一支烟,踱步到窗口,望着石多哥远去的背影。一位身着中式制服的人从侧屋走出来,与孟校长并肩而立,遥望窗外。
“他长大了,看上去比在西安时结实。”殷专员看着窗外的身影,“比起他哥,石多哥更富于正义。石有书天性懦弱,我们既不能指望他听从指令,也难以指望他获得那支匕首。”
“你认为石多哥可靠吗?”孟校长朝窗子吐出一口烟。
“很难说,但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石多哥回到宿舍,看着杨布丁空荡荡的床铺,感到一阵惆怅。布丁,你前脚刚走,我随后就要去了。而你却有所不知,我去威海卫是为了什么……石多哥在心里念叨着,拉开自己的被子,发现枕头被动过。他将枕头挪开,看到一张字条:明天11点,校外酒馆见。他四下巡视,宿舍里悄无声息。
第二天中午,石多哥来到酒馆,见里面空荡荡。他迟疑片刻,坐下,等待下一个来者。
李教官一身便服,手持对折的报纸走进来。
石多哥一激灵:“李教官?”
李教官表情肃穆:“看到今天的报纸了吗?”
“嗯?没看。”石多哥不明白他的意思。
“要告别了,以茶代酒吧。”李教官拎起茶壶倒茶。
“那字条是你……”
“我让别人塞给你的。这个节骨眼,不能有闪失了。”
“闪失?”石多哥困惑地看着他。
“冯野问你好。”
石多哥一惊:“冯……你?”
李教官平静地说:“时间不多,就不讲故事了。你在威海卫住一段时间后,他会和你联系的。”
石多哥打量着他,露出微笑:“原来是这样……教官,你们是同党?”
李教官没回答。
“冯野在哪?”
“他很好。”
“你、冯野和孟校长是什么关系?”
“孟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自然不知道冯野。”
“陈师长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我们从前是从一个武堂出来的。他是一个职业军人,有正义感、作风硬朗、为人正直,早年间他和红军交过手,对红军心怀敬意……”李教官的声音哽住了,“陈师长是民族英雄。”
石多哥发觉气氛不对:“那……他现在在哪?”
“他阵亡了。”李教官把手中的报纸摊开。陆军少将陈师长鼎立率部于北平南苑前线与敌作战,披坚执锐,身先士卒,浴血奋战,重伤身亡……硝烟中,陈鼎立的脸被熏黑了,他衣衫褴褛,手持步枪射击。
副官惊惶失措地跑过来,呼唤着:“师长,我们顶不住了!撤吧!”
陈鼎立回望身后,平静地答:“军人不能退,没地方退了,上刺刀!”
“现在退还来得及,赶紧走,我们掩护你!”
“论人数,我军数倍于敌;论武器,敌我装备并不悬殊,悬殊的是胆子!这是男人的对决,不能退!组织残部,反冲锋!”
陈鼎立和卫兵们端着步枪从沙包后一跃而起,朝日军扑去。
一粒子弹打进他的肩膀,又一粒子弹击中他的腹部。陈鼎立一头栽倒。日军冲过来。陈鼎立挣扎地掏出手枪顶着头部扣动扳机,枪没响。“肉搏还没开始呢……”他露出懊悔的神情。
石多哥走出酒馆,将报纸刷地一下扯成两半,撕碎,向天空扬去。
白色的纸屑如纷飞的纸钱慢慢飘逝,那是石多哥一个破碎的梦想。
他注定不能像陈鼎立那样在前线杀身成仁,往后的他正如同李教官下的定义:生是隐身人,死是无名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