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向陈鼎立鞠了一躬:“对不起长官,我眼睛不好,想多瞧一眼。”
陈鼎立绕了过去,似乎对展品没多大兴趣。
万福弯着腰,眯着眼,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姿态。后面的军官们止步不前,纷纷骂起来。万福不为所动,看个没完。连副急了,大喝一声:“快看!再不走,老子崩了你!”
石有书轻蔑地白了连副一眼。
连副看到他,悻悻绕到一边去了。
万福从展厅走出来,看见陈鼎立,忙不迭地过来拱手道:“师座,打扰了。”
陈鼎立回头问:“有何事?”
“靖镇太平了,在下为表感激之情,备下薄酒,给将领们洗尘,请师座一行赏光。”
“多谢了,喝酒嘛,不必了。”
万福再次鞠躬道:“我全家被游克文害惨了,多亏义军相救,师座劳苦功高,一定要赏脸呀。”
3
石多哥和石有书在酒馆里吃面条。
石有书把筷子放下,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涂抹着,写出“温书”二字。“多哥,”他皱着眉头说,“不知怎的,那支青铜匕首像条鱼,总是在我脑子里游来游去,怎么回事?”
“算了,甭想了。”石多哥呼呼吃着。
“我觉得,这两个字一定是穆先生给你的提示。”
“你说说。”石多哥放下碗。
石有书在桌上蘸着茶水边写边说:“这两个字是穆先生常说的话,从字面上说,没有秘密可言,所以谁听了都可以。”
“本来就是。”
“你们分手的那天晚上,穆先生如果没有找到青铜匕首,又知道再也见不到你,完全可以让林工才捎话说‘没有了’‘没找到’‘丢了’之类的话。但是他刻意让林工才转告的只有两个字‘温书’。是不是可以这样猜,穆先生找到了它,藏匿起来,‘温书’二字是一个提示,为的是让你知道匕首的藏身之地。”
石多哥点头说:“‘温书’的含义是双重的,一是勉力我们好好念书,一是提示青铜匕首藏匿的位置……答案如果不在《咏荆轲》里,会不会是曹丕的那首《杂诗》?穆先生那天在那首诗上也用了很长时间呢!”
石有书掏出本子和钢笔,刷刷写起来,念着:“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吴会在哪?”
“苏州无锡那边吧。”
“显然不对,差太远了。要是藏匕首,也不会太远。”石多哥用手指在满是灰尘的桌子上画着“温书”二字的笔画嘟囔道,“温,13画,书,10画……”
石有书被启发,将第13个字下打了一个点,在第10个字下打一个点,再将两字笔画之和的第23个字下打上点,念着:“时、盖、东,这算什么?”
“诗之前不是还有诗名和人名吗?”
石有书再写上《杂诗》和曹丕的字,重新数着字,打上点,念:“车、亭、风、时、盖、东,这又是什么呢?从穆识子家出去,再往前……”
他俩同时抬头悄声道:“警察所?”
两人围绕着警察所转了一圈。
“这里平时人很少,夜晚就更清静,穆先生来这里是有可能的。”石多哥他仰起头,看到长竿上飘荡的破旗子。“是否可以将‘风、时、盖、东’断成‘风时,盖东’呢?”
石有书也仰起头:“出靖镇那时是四月,风时,四月,东南风。”
石多哥绕到警察所后,向东南方向望去,那里有一棵老桐树,极其茂盛,开满了紫色的花朵。他俩来到树下,果然发现有一座废弃的磨盘。石有书惊讶地说:“你看,磨盘好像被挪动过!”
石多哥一愣,见磨盘周边的土是松动的,磨盘有些歪斜,他抓住磨盘使劲挪动。磨盘被掀开,露出一个长方形小土坑。两人见罢大吃一惊。
“匕首曾经在这里藏过吗?”石有书看着土坑。
石多哥困惑地摇摇头,喃喃道:“如果我们猜得是对的,说明穆先生当时的确找到了它,藏于此地,但被别人发现了,拿走了。”
“难道我们的假设和猜法全错了吗?”
石多哥遥望周围:“先生也许将它藏在了别处,在我们永远都不知的地方。”
石有书站起身,望着周围,失落地说:“你可能不知道,自从我那时离开了靖镇以后,就总是想起这匕首的事。我多想再仔细地看一看真正的那一支,可是……失望呀。”
“为什么还想仔细看它?有啥好看的?”石多哥问。
石有书望着靖镇的屋宇说:“多哥,你有没意识到,咱们靖镇的一切人,一切事,都和那支青铜匕首有关系吗?”
“有关系?”
“甚至以后的人,以后的事……”
石多哥转过脸,见石有书面色苍白,眼里闪动着莫名的恐惧。
石多哥送石有书出城。石有书回望城楼,心中一阵怅然。
“多哥,你执意要在留在部队,我也没法阻拦,但听哥一句话,当此乱世,戎马倥偬,凶多吉少,自己万万记得多加保重,而且靖镇水太混,淹不死也会沾上一身泥,趁早躲得远远的。再见吧!”
石多哥望着马车走远,挥别三哥,觉得心里一阵凄凉。
4
万福联合靖镇乡绅在酒馆为陈鼎立设宴洗尘。陈鼎立不好推辞,便前来赴宴。这些曾被游克文百般蹂躏的体面人,见到陈师长像遇到了救星,纷纷敬酒。陈鼎立受到感动,不再矜持,端起酒杯来者不拒。几圈下来,他岿然不动,而几位长者已醉卧如泥。
万福为保持清醒,借推杯换盏的鼎沸之际,偷偷往袖子里倒了好几杯。他见陈鼎立酒过三巡,便开始敬酒。陈鼎立几杯酒喝下去,便觉出万福有求于他。
“万先生有什么事,可直言相告,鼎立是粗人。”他放下空杯道。
万福磨叽了片刻说:“老夫喜欢把玩古器,但孤陋寡闻。此次见到靖镇出土的宝器等级如此高贵,就想一饱眼福。如此而已呀。”
“我想起来了,看展览的时候,您就走不动了。”
“在下惭愧……”
“那些古董都在镇公所,不久就将运走。您不妨好好看看。这个没啥。”陈鼎立道,“本来清点的事情由我的参谋来做,万先生要是有兴趣,能帮忙清点造册,将是好事。”
“好呀。”万福环顾左右,见邻座的人都已醉得五迷三道,便压低嗓子说,“师长可曾听说过青铜匕首?”
“匕首?”
“就是荆轲使用的那支!”
“笑话。”陈鼎立乐了。
“并非玩笑。”万福一脸郑重:“我见到过仿制的,以为是玩笑,但过后再想,应该确有其物,不会错。”
“它在哪?”
“据说是被石多哥的爹石老蔫找到的,后被石多哥偷了去,跟人打架当凶器,弄丢了。那游克文听到后费尽心机再三搜寻,竟逼死了石老蔫。但真东西至今下落不明。在下以为,靖镇被收复了,正是悬赏宝器的时候,尤其是那支青铜匕首,那可是一件传奇之宝呀,师座!”
陈鼎立的笑容消失了,开始系风纪扣:“万先生所言极是,但,我和游克文不同。对古董不感兴趣,也无意悬赏寻宝。我只会打仗。”他准备起身,看着万福的衣服问,“您的袖子怎么湿了?”
万福抬起胳膊,看着湿漉漉的袖子,尴尬地笑道:“没啥,没啥。”
陈鼎立起身,拱手道:“多谢款待。”
冯野在兵部的院子里抽着烟,沉着脸,看着士兵们叮叮当当钉箱子。
一个高官陪着两位军政干部看着木箱子悄声议论,指指点点。干部掏出怀表看了看,走过来问冯团长,“几时能装好?”
冯野吐出一口烟:“几时装好是几时。”
“那可不行,你们得抓紧。”
“抓紧干什么?”
“那不是你问的。”干部一脸严肃。
几人又议论了一番,悄然离开。
噗!冯野将烟头朝一行人的背影吐去。
石多哥走进院子,看着满院子的箱子问:“欸?这是干什么?”
“古董装箱呗。”
“这么急?”
冯野哼了一声:“心急的大有人在。上峰有令,不得丢失损毁,沿途武装押运,这差事责任重大,由咱们干。”
石多哥笑道:“那,路经长矛乡怎么办?”
冯野扑哧一乐:“截了它!”
两人使劲乐起来,士兵们纳闷地回头看。冯野一瞪眼:“看啥?干活!”
万福在镇公所大走廊里呆坐着,看着士兵们将器物往门外抱,不住地叹气。他听见院外石多哥和冯野开怀大笑声,皱皱眉头。
石多哥路经走廊门槛,见到万福在里面,便走进来打招呼:“呀,万先生还在?”
万福盯着他,不吭声。
石多哥觉得万福的目光不友好,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外走。
万福叫住他:“多哥。”
石多哥停下。
“老三走了?”万福问。
“走了。”
“说走就走?”
“他急着回去上学,我也挽留不住。这件事有点麻烦,但上峰答应了,所以……”
万福点头:“赶巧了……”
“嗯?”石多哥觉得他的话奇怪。
万福冷笑道:“多哥,你找到宝器,功不可没,连升两级,是军里的红人,说出一二三,自然有人听。”
“万先生什么意思?”
“多哥,我大老远跑来了,不光为了故地重游。师座已经同意我来看宝器,可这刚开始就中断了,怎么那么巧呢?”
“巧?”石多哥笑,“这有什么巧的?”
万福脸一沉:“石营长,我万福不糊涂,咱俩打开天窗说亮话。”
石多哥微笑道:“好啊,您说。”
“你和老三打回来,除了打仗,没有别的意思?”
石多哥收住笑容:“嗯?您说什么意思?”
“恕我直言,兵部的仓库被炸,报销了,里面究竟有什么,反正是个谜,这是一。砖窑地道你清楚,找到了宝器隐匿处,却不幸塌方了,那是不得已,这是二。听我说完,游克文本来已如瓮中之鳖,而石有书却故意把他放跑了,这是三……”
石多哥哭笑不得:“万先生?您魔怔了是不是?啊?”
万福起身冷笑道:“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石营长?”
石多哥听得越发糊涂:“那可不都是巧合吗?怎么?您认为是阴谋?”
“是不是,你和老三最明白,说到底,你们是一家人,说白了,是为了那支匕首!”
“啊?”石多哥目瞪口呆。
“叫我点到痛处了!对不对?”万福投来阴阴的眼神。
石多哥腾地火了,一脚将木凳子踢翻:“万先生!你居然……”
万福摆手道:“别冲动,别冲动,多哥,我原来就觉得蹊跷,你和老三突然就要参军入伍,原来葫芦里装着迷魂药。老夫我没看透,云妹也还蒙在鼓里呢。”
石多哥怒不可遏,冲过去,一把抓住万福的脖领子,意识到失态,猛地撒开:“万先生,您疯了?想古董想疯了?啊!”
“石多哥!你和老三心太黑!断我的路!”万福愤愤道。
“我断你路?”
“还用我把话挑明吗?你们哥俩憋着坏,得了便宜还卖乖。在靖镇借打仗,找匕首,在西安打云妹儿的注意,乘虚而入!”
石多哥忍不住,一个大巴掌扇过去,打得万福一转圈。
“杀人啦!杀人啦!”万福踉跄着,惨叫道。
冯野和几个兵拎着枪鱼贯而入,看着疯癫的万福和气头上的石多哥,问:“咋回事?”
万福捂着脸喊:“石多哥是贼!石有书是贼啊!”
冯团长转身对士兵道:“你们干活去!”
士兵们离开。
冯团长把枪收起:“万先生,帮着干活谢谢您,出口伤人可不行!你骂他和老三是贼,有啥根据?”
万福一跺脚:“我还敢再说吗?”
石多哥拉过一把椅子:“说,您坐着说。”
万福朝外走:“我还敢坐着说?我找师座说理去!”
冯野火了:一把拦住他,“嘿?你妈的以为有师座撑腰就胡来?老子崩了你!”
万福恐惧地拱手道:“冯长官,我明白,我全明白了。”看了一眼石多哥,“是我胡说来着。”啪地打了自己一耳光,“多哥,是我胡说八道,嘴欠!我给你赔不是!”又自打一巴掌,“行吗?”再一巴掌,“我走,现在就走,闭嘴,从此不再说,啥都别说了……”哭丧着跑出门。
冯野疑惑地问:“这老家伙怎么了?”
“魔怔了。”石多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陈鼎立下令把兵部恢复成镇公所,所以指挥部的帐篷临时搭建在寺庙内的院子里。冯野踏进寺庙的门,撞见连副。连副面无表情,机械地行礼。冯野一摆手,算是回了礼。他知道这家伙在上面有人,不把长矛会的兄弟放在眼里。
冯野走到营帐前,使劲跺了跺马靴。
陈鼎立和参谋长正在擦军靴,见到冯野,劈头就问:“冯团长,石多哥是怎么回事?他为啥打万福?”
冯野说:“这都是谁在嚼舌头?没有的事。是万福说的?”
“他挨了打,压根就没来。算了,不提这个。东西都装好了?”
“装好了。”
“好吧,天黑就出城。”
冯野问:“现在就能走,要等天黑?为啥鬼鬼祟祟的?”
陈鼎立止住手,抬头看着他:“你认为呢?”
“这……不是我该问的。”冯野道。
“也不是我该问的。”他继续擦鞋,“你我是军人,打好仗就行了。至于那么多为什么,能不问就不问,”瞟了他一眼,补充道,“问了也白问。”
冯野没吭气。
“我说得不对?”
“不知道。”
陈鼎立看了一眼他的鞋:“你的靴子脏了。”
“擦了也白擦,走走又脏了。”冯野瞧了瞧自己的靴子。
“屁话。职业军人,军容整洁是起码的要求,也是基本纪律。邋里邋遢是打不了胜仗的。”
“这话游克文也常说。”
陈鼎立刚要火,又压住,缓和了语气:“冯团长,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没关系,我不计较。我自己做得正就是了,不是我故意开脱,有些事,不是我能左右的。这,将来你会慢慢体会到。”他把手里的鞋擦子扔出去,啪地落在墙根的木箱子里。
冯野默默地敬礼,离开。
师参谋长看看冯野的背影,又转向陈鼎立,“这家伙太骄狂,以师座的脾气不收拾了他?”
陈鼎立掸了掸军裤,说:“一个血性爷们,这可能足矣了。”
5
半个月亮挂在夜空。一队车马载着木箱子行进至长矛乡,冯野骑马在前,石多哥骑马殿后。
冯野打了一个呼哨,车马队停下:“就地歇息,岗哨散开!”
士兵们四散,撒尿、放哨,点篝火,埋锅造饭。
石多哥走过来,和冯野坐在篝火边。
“停下来误事,还是尽早赶路吧?”石多哥填上几根柴说。
“长矛乡这一带原先是咱们的地盘,怕什么?”
“不是怕,是为了赶时间嘛。”
“赶时间,赶着瓜分古董?”冯野取出一支酒皮囊,咬开塞子。
“瓜分?”
“谁他娘的都不糊涂,停止造册,连夜运走,这葫芦里卖的啥药你没看出来?”
石多哥烤着火,没吭声。
冯野喝了一口酒,看了看四周:“多哥,我有个想法……”
“说。”
冯野低声道:“我不想在这干了。”
“啊?不干了?那干什么?长矛会?”
“当然不是长矛会,我想去找红军。”
石多哥一惊:“赤匪?”
冯野脸一沉:“红军不是匪,红军是红军,是穷哥们的队伍。”
“红军在哪?”
“在北边,我已经打听到了。怎么样,你怎么想?”
石多哥看着篝火,没吭声。
“别急着应,等等我,等我摸清了红军的底,值得干,再叫你不迟。这件事,得保密……”
远方传来一排枪响,两个岗哨应声栽倒。
“贼打劫!贼打劫!看!”一个兵指着远处。
冯野毛腰看去,一队黑衣骑兵正迅速扑来。
“离开篝火!立即阻击!多哥,你盯这边,我盯那边!”。
立即,长短枪一齐开火。
冯野跳上车,掉转一台马克沁水冷机枪朝扑将过来的骑兵扫射。黑衣骑兵纷纷中弹。
“多哥,右翼包抄!”冯团长话音刚落,肩膀中弹。
残存的黑衣骑兵被打散。
石多哥翻身上马,冲一个兵喊:“把矛给我!”兵从车上抽出一杆长矛扔过去,他抓住长矛,瞧准了一个披斗篷的,紧追不舍。
游克文骑马飞驰,一回头,看到一骑正步步逼近。他紧勒马缰,掉转方向,刷地抽出马刀,朝来者冲去。
石多哥夹紧长矛,两骑以最高速度向对方冲去。游克文扬起马刀,却发现对手横挺的是一杆四米长矛。他在惊讶之际,披风已被长矛刺穿,一股强力将他凌空挑下。
石多哥掉转马头,双手持矛,冲翻滚在地的游克文插去。游克文打了一个滚,朝对手定睛看去,失声道:“石多哥?!”
雪亮的矛尖在即将刺中游克文一瞬间突然移开,钢蓝色的长矛在夜空划出一道弯弧。石多哥甩掉长矛,翻身下马,朝游克文走去。
游克文趴在地上,露出狞厉的笑容。
“起来!”石多哥抽出手枪。
游克文抓起军帽,站起来,端正地戴上。
两个人朝前走了几步,停住,相互凝视着对方。游克文眼里满是疑问。石多哥眼里燃起烈火。
游克文抽出手枪,抬到半空,一撒手。
石多哥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两支枪掉在地上。
石多哥握紧拳头。
“来吧,我不还手。”游克文说道。
四周的火把星星点点,越来越近。士兵们围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