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多哥、石有书和冯野踩在仓库的废墟上,低头查看着。
“怪了,别说铜锅铜碗,咋连个铜渣子都不见呢?能炸得那么干净?”冯野说。
“当然有可能。”石有书坐在子弹箱上振振有词,“黑索今炸药威力很大,引爆时瞬间形成高温高压气体,以非常高的功率对外界作功,使周围介质受到强烈冲击、压缩而变形、破碎。黑衣军使用的这种黑索今爆速应该在每秒七千米左右,爆压三十吉帕,瞬间高温有五千三百多摄氏度……”
冯野睁大眼睛:“老三,啥五千多度?”
石多哥大笑:“人家三哥说的是吉帕,化学名词!”
冯野伸出五指:“五千多摄氏度?那咱俩还活着?”
石有书答:“有可能。”
“嗯?”冯野扭过头去。
石有书道:“因为相隔的层层内外墙体阻拦了很大一部分能量嘛。”
“我的娘唉,你说的都是啥呀?”冯野胡噜着脑袋,“要是这么说,别找了,哪还有古董?都他娘的炸飞了!”
断墙一侧,陈鼎立静静听完他们的谈话,走出来。三人见罢,立即立正,敬礼。
陈鼎立问:“这就是古董仓库?”
冯野答:“对,炸飞了,五千多摄氏度!”
陈鼎立踩在废墟上,蹲下去用手指在一块烧黑的砖块上抹了一下,凑近鼻子闻了闻,看了看冯营长和石多哥说:“你俩的命真大。”继续低头查看,“你们觉得,这里放过古董嘛?”
石多哥答:“当然放过。”
“哦。果真炸得那么干净?”陈鼎立问。
“铜的熔点在六百摄氏度。”石有书答。
陈鼎立转头看着石有书,问:“你是学化学的?”
石有书点头。
陈鼎立道:“从学校刚出来,枪还没好好摸过,难为你了。”
石有书淡淡一笑。
“你学的这科,在部队很有用,应该去工兵营。”陈鼎立严肃地说道。
“啊?”石有书愣住。
“当然不只是挖地道。”陈鼎立走了两步,“靖镇被收复,有你一份功劳!应该……”他话锋一转,“据说,游克文是你放跑的?”
石多哥腾地跳起来:“胡说!”
“嗯?”陈鼎立好像没听清。
石有书急了:“连副他胡说!当时我……我开枪了,没击中他……”
“谁证明?”陈鼎立问。
石有书面色苍白。
“我证明!”石多哥大声答,“石参谋开了枪!”
陈鼎立问:“你们是哥俩?还有谁作证?”
“有!”冯野在一边说。
“谁?”
“游克文呗!抓住他,一问,不是就知道喽?”冯野翻了翻白眼。
陈鼎立看着冯野,一时语塞。
“旅座!”连副跑过来,从皮包里抽出一张纸念道,“黑衣军俘虏清单,团长一名,营长一名,连长两名,排长两名,士兵274名,其中……”
陈鼎立打断他问:“都在哪呢?”
“全部押在城墙下,请旅座指示。”
“枪毙。”陈鼎立捡起一个步枪弹壳,饶有兴致地看着。
“枪……”连副好像没听清,但见到旅长不再发话,赶紧回答,“是!”
石多哥、石有书和冯野相视一刻,沉默着。
陈鼎立扔掉弹壳:“明天开庆功会,颁布嘉奖令。你们好好洗一洗,休息休息,新军服就运到了。”
冯野望着陈鼎立的背影低声道:“妈的够狠,怎么和游克文有点像呢?”
石多哥和石有书没吭声。
石多哥突然想起他在地道里摸到的一个神秘空间,自语道:“古董是不是搬走了?仓库里的箱子会不会是空的?”
冯野说:“能藏哪?哪都翻遍了,各家各户都查了遍。”
“那天,游克文跑的方向……会不会藏在……欸?走,看看去!”石多哥拍拍身上的枪,“随我来!”
三个人疾奔出院,穿过街巷,跑到废砖窑。
石有书问:“难道这条通道还在使?”
“我们就是从这里爬出来的!”石多哥指了指地上,“你俩看,这些烟头!我进去看看。”
石有书拦住他:“不行!你知道里面有什么?”
“怕啥,我有枪。这样,三哥,你去杂树林,找到那个洞口等我。冯野,你在这守着,听到我的叫声就打增援。一旦出事,我就开枪。要是一时半会出不来,就叫工兵营从地面挖开,挖不开就炸。”
“扯淡!那不是都玩完啦?”冯野一跺脚。
“扯不扯的再说吧!”石多哥把枪咬在嘴上,一转身,扎进洞。
“我去杂树林,你守着!”石有书转身跑出砖窑。石多哥在地道里爬到一半时,碰倒了几根木柱子。他没理会,继续前行,伸手在一旁探着,果然发现了一个空间。他掏出火柴点燃,看到一个涵洞,里面歪七扭八地堆放着几十件青铜器。他想看个究竟,火柴灭了。一连串咔吧咔吧的古怪声音顷刻响起,头顶的土开始往下掉。他意识到是塌方了,赶紧往前爬,地道前方已被封死。他急忙向后退,一大块土结实地压在脑袋上。他摸到枪,连续扣动扳机。
冯野听到闷闷的枪声传出来,大声叫:“多哥!”
石有书在杂树林的洞口处听到枪声传出,大惊失色,撒腿朝城墙边跑边喊:“工兵!工兵——”
城墙内外,几十个工兵拼命挖掘着。
陈鼎立骑马奔来:“怎么回事?你们挖什么?”
冯营长边挖边喊:“挖人!挖人!”
陈鼎立勃然大怒:“人?你们……想干什么!好呀,反了你们!”朝冯营长一鞭子抽下去。
冯营长火了:“操你妈的!老子是救人呢!”
陈鼎立扔下鞭子,刷地抽出手枪。
冯营长瞪着他喊叫:“石多哥在下面!”
陈鼎立蒙了:“石多哥?在下面?在土里?”
城墙上的一个兵大声喊:“挖出来啦!在这边!”
冯营长和众工兵扔下工具,朝城外跑。
石多哥被工兵拉上来,石有书抱住他大声哭号:“多哥!多哥啊!你不能走!”
冯营长疯子般地跑过来,见到闭目的石多哥大叫着:“快!叫郎中!”
医务兵跑过来问:“咋的?咋回事?”
“地道,土里,闷的!刚刨出来!”冯野语无伦次地说。
“啊?”医务兵犯蒙。
“啊个屁!快,想法子!”冯野摇晃着医护兵。
医兵朝石多哥扑过去,先号脉,再听胸,突然啪地一巴掌扇去,反手又是一巴掌,大拇指直捣人中。
石有书叫道:“天哪,你这是什么法?什么法子?”
“操!兽医呀!”冯营长一跺脚,一把抓住医护兵脖领子,“老子掰断你的……”
石多哥嘴唇微动,睁开眼,看了看晃动的人脸。
医护兵挣脱开冯野,白了他一眼:“我可不是兽医,看家秘籍,祖传三代!”
冯野乐了:“好好!三代,三代!”把他拨拉开,笑对石多哥说,“你小子命大,比我大,你……刚才是咋回事?”
“地道里……有古董。”石多哥艰难地说。
庆功会在兵部院子里举行,二百军官齐刷刷站成五列。一位中将走上台阶,手捧电文,宣读道:“嘉奖令!司令长官通电嘉奖——”
2
石多哥和石有书走在靖镇巷子里。
石有书一手掂着大洋,一边念叨着:“陈鼎立晋升为少将师长,冯野晋升中校团长……你厉害,找出了古董,连升两级,少校营长……全体官兵奖大洋。我呢,调到工兵营,还是参谋……”摇头苦笑。
“三哥,我和冯野都要给你去请功。”
石有书摆手:“不必了,干什么?请什么功?我本来就没打算干下去。”
“三哥,等下次打仗时……”
“下次?还有下次?你有,我没了。”石有书哀叹道,“唉——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算了吧。”
“你真要走?”石多哥站住。
“铁定了。”石有书冷笑道,“这坛子水,我可蹚不得,也不想蹚了。”
石多哥发了一会呆,点点头:“三哥,我知道你认定的事谁都拦不住。行,不拦着你了,回去也好,把书读完。咱家,总得出一个学问人。”
石家院子杂草丛生,几块未完成的石碑东倒西斜。
石多哥跪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哽咽着:“爹!嫂子!我对不起你们!”
石有书摘下军帽扔在地上,垂下头。
兄弟俩离开家,来到穆识子家的废墟前,眼眶潮湿。
“穆先生、小喜,有书和多哥来看你们了……”石有书垂下头,哽咽起来,“我上大学了,多哥也有出息了……”
石多哥咕咚跪下,垂下头。
废墟上,呈现出一个透明的房屋原貌,对话的声音从天际飘来,越发清晰……
石多哥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温书”二字,擦掉又写,再擦掉,再写。
石有书低头看:“怎么?要练字?”
“不是,穆先生曾让林工才转交给我一张字条,但只有这两个字。”
石有书叹了口气,点点头:“是,他是寄希望于你,叫你不要荒废学业呢。穆先生一生清贫,只希望把学堂的事做好。可惜,这乱世……”他踱着步,突然停住,转头看石多哥,“嗯?他只留下这两个字?”
“对呀,就给我这二字,要是给你,兴许要多写一些了吧。”
石有书默念着:“温书,温书,温书?”
“你念叨什么呢?”
石有书抬手示意他别打岔,低头琢磨,继续默念:“温……书……多哥,这两个字……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含意呢?”
“啊?”
“你说你和云妹儿出逃时,把匕首丢了,穆先生回去找,返回的路被堵住了,他再也出不来了。他要是没找到,也罢了,要是找到了,又不能告诉别人,也不能通过别人转达藏匿匕首的地方,所以……”
“你是说,他写的这两字是暗语?”
“会不会?”
石多哥在地上刷刷又写起来:“这……这怎么成暗语了?”
石有书边写边念叨:“温书?这话很平常,经常说,不稀奇,却专门要写成字条转交……难道不能用口传的方式?多哥,字条呢?”
“放在长矛乡武器库的桌上,游克文偷袭时,被烧掉了。”
“什么字体?怎么写的?”
“工整的颜体。”
“那不是他常用的。多大的字条?字有多大?”
石多哥在地上一画:“这么大。”
石有书低头看着:“写得这么大吗?把字条撑满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
“穆先生平时常用蝇头小楷,这回偏偏要写这么大的工整的字?”
“那有什么奇怪的?意在强调呗。不过,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有些……”
石有书琢磨着:“家破人亡,房子烧了,即使藏在这,也难逃厄运,那就不必猜了。藏在咱家?不会。万福?时间不对,他也靠不住。弘应天?不可能。林工才?目标明显,多此一举。一溜烟?切,不可能。寺庙?交给老僧?恐怕也不稳妥,如今他也失踪了……”
石多哥站起来说:“当时我和云妹儿藏在寺庙,多亏了老僧帮助,穆先生是信赖他的,把匕首托他保管也不是不可能,那里毕竟是尘世外的地方,骚扰会少一些。我昨天去过寺庙,问了镇上的人,说是在攻打靖镇之前,他就失踪了。是跑了,还是被暗害了?说不准。走,看看去。”
俩人走进寺庙,环顾四周。庙堂破旧,院落凄凉。
石多哥推开曾经藏身的那间屋门。幽暗的房间里凌乱不堪,阳光从破旧的窗棂投射进来,照在灰色的墙上。那上面依然留有穆识子的笔迹。
石有书停下脚步,看到诗:“哦?穆先生的字?《咏荆轲》?”
“我们即将出逃的那天夜里,穆先生担心我们犯困,就写了这首诗,算是最后一节课……”
石有书目不转睛地看着墙,念起来:“燕秦不两立,太子已为虞。千金奉短计,匕首荆卿趋。穷年徇所欲,兵势且见屠。微言激幽愤,怒目辞燕都。朔风动易水,挥爵前长驱……穆先生选这首诗,恰是时候。”
“当时读这首诗的时候,穆先生似乎在玩数字游戏。挑出个别的字组合,讲了古代传送军情的故事。”
石有书眼睛一亮,拔出笔,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哦?!怎么讲的?”
两人从寺庙走出来。石有书笑笑:“多哥,猜来猜去,会不会,是虚惊一场?你说?”
石多哥点头:“不管找得着,还是找不着,我以为都应该毁掉它!”
“毁掉?”
“那匕首难道不是祸害吗?杀人,不停地杀。真匕首杀,假匕首也掺和进来杀,坏人杀好人,坏人杀坏人,将来会不会好人也要杀好人呢?穆先生说,将来把青铜匕首献给国家,但全国都在打仗,胡打、混战,今天你当王,明日他当王,后天你又当王,妈的,再后来他又打回来!什么时候是太平?你找到了匕首,藏在哪?埋在哪?军阀挖,老鱼挖,还有人为了发财也要挖!就像咱爹,一心想发财,无论他挖那个窖藏是否有预谋,但终归是挖了,那是该他挖的吗?你说?”
石有书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石多哥继续道:“所以我说,要么不找,随它去,要么一经发现它就毁掉它!不管真假,砸碎,熔化,骨头渣滓都不留!”一脚将地上的炮弹壳踢飞。
石有书停下脚步:“不过,你做得到吗?”
“为什么做不到?我留着它干什么?你呢,你做得到吗?”
石有书含糊地说:“就算做得到吧。”
石多哥认真地问:“什么叫就算?行还是不行?”
“行吧。”
“怎么多了吧呢?”
石有书笑笑:“咱俩现在说这些,可能为时尚早。”
靖镇易主,兵部自然恢复成镇公所。原先游克文办公的大房子闲置着,因为没有镇长,所以一切陈设使然。大走廊反而派上了用场,军官开会,乡绅聚首,都在这里进行。西安军收缴的大批宝器也临时收在这里。
兄弟俩走向兵部,发现门口云集了许多人。连副站在门口,看到他俩,掉头就走。
石多哥喊住他:“欸!这么多人干什么呢?”
连副停下,冲石多哥敬礼:“营长,里面是古董展览。”
“展览?”
“上峰说,将缴获的宝器给官兵和镇上的人看一看。”
“哦?”石多哥对石有书笑道:“还要展览?哦,算是胜利品。”
连副疾步离开。石有书盯着他的背影说:“那个家伙,不是好鸟。”
“怎么,你还记仇了?”
“下次打仗,他敢从你背后打黑枪。信不?我把话撂在这。”
“你怎么这么想?”石多哥一愣。
“作战室有个特矮的参谋你见过吗?”
“见过,这回阵亡的那个。”
“在开战前,他妒忌我在旅长前献计献策,威胁我说要在战场上弄死我……”
“啊?有这事!”
“你说,我能在这混吗?”石有书一笑,挤出一句话,“幸亏他死了。”
石多哥从他的目光中发现了一丝杀气,这是罕见的。一转头,看到万福走过来。
“欸?万先生?您回来了?”
万福笑容可掬地举起一把折扇晃了晃:“靖镇太平了,我回来看看。呀,你俩都当大官啦?”
石多哥笑道:“不算大,也不算小。”
万福打量着石有书,以夸张的神色道:“呀,老三这一身戎装好,看来嘛,你适合在军队干下去。”
石有书淡淡一笑:“是吗?您看,我这胳膊、这腿、还有这脑袋都在,还行是吧?”
“老三这话是啥意思嘛。”万福尴尬地说。
“没意思。”石有书把脸扭向一边。
石多哥感到气氛不妙,接话说:“云妹儿怎么样?她好吗?”
万福往兵部挪着步:“她身体好多了,好多了。”他说着话,眼睛直朝兵部里瞟着,“那,你俩先忙着,我进去瞧一眼,听说有展览,不亲眼一睹怕是遗憾。”
石多哥说:“您去您去。”
石有书望着万福的背影,冷冷道:“瞧他急得,他哪里是回家,分明是冲着展览来的。”
“你刚才和万福……那是怎么了?”石多哥问。
“说来无聊,那要从我为何参军开始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参的军吗?”
“你不是自愿的吗?”
“自愿?切,是那老家伙逼的。”
“嗯?”
“说来你不信,他巴不得咱俩上前线,最好双双战死。”
“啊?”石多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一来嘛,他能得到我存的那几件古董。二来嘛,没人追求云妹儿了。”
“这二来怎么讲?”
“你没发现他看云妹儿的眼神很复杂吗?你要清楚,乔治万已经死了。万福是单身。”
“啊?你是说……可能吗?”
“哼,说白了吧,他需要咱俩,为了古董。也惧怕咱俩,你清楚是为了什么。”
石多哥听得瞠目,心情顿时糟糕起来。
“不提了,走,咱们也去看看?”石有书提议道。
石多哥摇摇头:“算了,我不想看!”
“看看有什么?”
“不看!”
几十件宝器摆放在临时搭建的木台子上,卫兵把守着展厅入口。军官、土豪、乡绅及有头有脸的人士排着队依次进入。
石有书跟着队伍往前走,听到前面的人在寒暄。“万兄,您回来啦?”
万福正直直地盯着宝器,听到有人唤他,转身拱手:“我岂能不来?早听说靖镇宝器名震天下,不可坐失良机!”
石有书移到万福身后。
万福在一件宝器前停住,细细端详,对身边乡绅道:“哎呀,这青铜鼎上有铭文!周的,当数重器!”
队伍停下来,探头张望。
万福贪婪地细细审视着,目光在青铜爵上停住了。他摸出一副眼镜,用镜片放大青铜爵内细小的文字。
排在后面的连副叫道:“你快些看!”
陈鼎立走过来,回头见队伍停下了,便催促万福:“老兄快点看,后面的人还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