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先生,忙呢?”石有书起身道。
万福摘下帽子递给廖妈,故作轻松地答:“我不忙,闲得很。”
“您来吧,我下不过有书。”云妹儿给万福让出座。
“我下?”万福弯腰看了一眼棋盘,皱皱眉头沉吟道,“哦,这局棋,不好下。”
石有书问:“怎么讲,万先生?”
“明摆着,这棋已经少了章法,少了章法不好下。”万福瞟他一眼道。
云妹儿说:“本来就是下着玩,何必讲究章法?”
万福严肃道:“关键是残局,没结果,你们没看出来?”
石有书淡淡一笑,指着云妹儿一方的棋,说:“怎么会?把这个车挪一下,迎刃而解。”
万福转头看他:“你又不是她,何以见得她会走这一步?”
屋里的气氛尴尬起来。
“哦,光说棋了,差点忘了说正事。”万福对云妹儿说,“今晚白厅长请客,咱们要准时。”
“我不想去。”云妹儿说。
“白厅长的女儿白淑隽一直想见你,说过好几次,不去不合适。”
石有书问:“万先生说的白厅长,是不是财政厅的白厅长?”
“对嘛。”
“白淑隽和我是同学。”石有书道。
万福眼睛一亮:“啊?有这事?”
石有书道:“白厅长就那么一个千金嘛,不会错。”
“哦——对了,她是在大学,呀,你俩是一个科?”万福问。
“是。”
“那……老三你作陪吧?怎样?”万福面带喜色。
“我?我怎敢忝居高堂。”石有书淡淡笑。
“我是说真的,算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云妹儿说:“有书,你去,我就去,要不然不知聊什么。”
“我想想。”石有书看看万福。
“这……还用想?唉!”万福看了一眼座钟,问,“一分钟?两分钟?”
“三分钟。”石有书答。
云妹儿扑哧一笑。
石有书走进一家理发馆,这里是他常来的地方。每当有体面的要事之前,他一准出现在这里。
他闭着眼睛,想起云妹儿下棋时赞美多哥的话,心里依然酸酸的不是滋味。
老头端着一面椭圆形镜子站在他身后说:“先生,好了。”
石有书睁开眼,看着镜子里的小分头,满意地笑笑。
他掐算着时间,来到饭庄,看了一眼座钟,六点差一分。一个小二迎过来问:“请问先生是否预订了位子?”
石有书道:“是……白厅长订的。”
店小二顿时殷勤引路。
宽敞的房间空无一人。
“人呢?”他问。
“还没来。”
“不是说六点整嘛。”
“大人物一般……都晚到一点。你请坐,我去端茶。”
“白厅长订了几位?”石有书见桌上的餐具一共有四套。
“四位呀?”
石有书指指自己:“那……加上我,不得五位吗?”
“哦?”小二转身下楼,“白厅长、白淑隽白小姐到!万先生、万家少奶奶到!楼上请!”
白厅长走上楼,瞟了石有书一眼:“哦?你是新来的?”
石有书突然发现自己特意换的一身蓝色长衫与店小二的款式颜色一致,不由得紧张起来。
万福紧跟着登上楼梯,看到石有书假装惊讶:“呀,老三来了?好好,来吧。”
石有书感到自己被万福扎了一下,心想你他妈的装什么呀!
白厅长见石有书跟进来,瞟了他一眼说:“后面还有人呢,快去照应。”
石有书愣愣地一转身,见云妹儿挽着白淑隽登上楼。
“石有书!”白淑隽惊喜道,“云姐说你来,我还担心你不会来呢!”
“有书本是不想来的,是为我……”云妹儿对他微笑着。
白淑隽把他推进房间,打断万福和白厅长的寒暄:“爹,他是我同学石有书。”
石有书鞠了一躬。
“哦?”白厅长打量着石有书,笑了,“我还以为是新来的小二!哈哈哈,快进来!”
白淑隽抱怨说:“您真会开玩笑!人家是大学生!”
万福接过话:“来来,坐下。”
石有书看了一眼座位和餐具,没动地方。白淑隽发现少了坐椅,白了小二一眼:“怎么少了一副?快补上!”
小二迅速跑出去,抱着一个椅子进来。
“把椅子放在这。”白淑隽对石有书说,“有书,这边坐。”转头对厅长说,“爹,你忘了?我跟你提到过他,他是我们学校的高才生,第一名!”
“哦!”白厅长恍然,上下打量着他,“这不是对上号啦?嗯,小伙子果然不错,哪的人啊?”
“靖镇。”石有书坐下。
“靖镇?哦,游克文的地盘,快让我军拿下了!”白厅长豪迈地说。
两个小二进来忙着加餐具。
白厅长看着石有书用殷切的口吻说:“小伙子年轻有为,有出息,不简单,定是名门之后,啊?”
石有书的脸顿时僵住了。
万福瞟了一眼石有书,谦卑地转向厅长道:“他爹是靖镇有名的石匠,方圆几百里,没有不知道的。”
“啊?石匠?石……”白厅长的笑容收了一半。
万福补充说:“石碑,刻石碑。”
“我知道那个,我知道。”白厅长敷衍道,脸转向了云妹儿,“少奶奶近来可好?”
云妹儿答:“还好,一天到晚不出家门。”
“大城太平了,可以出门走走,晒晒太阳,对身体好。嗯,上次见面还是我和淑隽去医院探望乔治万……”他意识到话题跑了,“呀,看看,我说哪去了。”
白淑隽接过话:“云姐还是那么漂亮,一点都没变呢。”
“那是、那是,”白厅长转向万福说,“万兄,你的古董店可是越来越气派了,这次我军打下靖镇,恐怕会有不少好东西出世,你可有大事做了!”
万福瞟了一眼石有书,谦卑地说:“哪里,哪里,小店全是仰仗厅长关照。”
白厅长会意地笑道:“彼此彼此,来呀,上酒。”
三个小二赶紧斟酒。
白淑隽说:“有书?怎么不说话?我可没见过你喝酒呢,上回学校联欢,你滴酒不沾。”
白厅长指了指酒杯说:“这个酒呀,可是多年的陈酿,诸位一定要品尝。说起喝酒了,哎呀,军人可是能喝呀,昨天我参加军务处的酒会,我的妈呀,那帮军官拿酒当水喝!”
万福附和道:“军人勇敢,军人能喝。”
“欸?提起军人了,”白厅长转向石有书说,“现在军队急需文化青年,大学里很多人都入伍了,你咋没参军呢?”
“我?”石有书语塞。
白淑隽说:“爹又开玩笑,人家还有实验室的工作呢。”
云妹儿接话说:“有书的弟弟石多哥就在军里,当排长。”
“哦!那好。”白厅长认真起来,“好男儿志在疆场,你弟参了军,你不敢去?”
石有书尴尬地笑笑。
白淑隽说:“爹,哪有这么逼人家的。有人打仗,有人念书嘛。再说,人家有书也不是不敢嘛!”
“哎哟,我不是逼,我是说,我年轻那会……”白厅长准备高谈阔论。
石有书截断他:“我没有什么不敢的,打靖镇,我是准备去。”
云妹儿惊讶地看着他。
万福暗喜:“哦?老三?你……开玩笑?”
“有书,别听我爹的。”白淑隽接过小二的酒瓶给石有书斟酒。
石有书接着说:“我是要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嘿嘿?小伙子,行,有种。来,我敬你一杯!”白厅长举起杯。
万福赶紧端杯子:“那我也来陪一个。”
白淑隽看着石有书,问:“有书,你是说真的?”
石有书冷冷一笑:“那还有假?”
几人全举杯,唯有云妹儿迟疑了片刻。
酒席当中,石有书跑出饭庄,扶着墙呕吐起来。白淑隽跟出来,关切地给他捶着背,问:“有书?你没事吧?”
“没关系,没什么。”石有书强装平静。
“刚才你喝得太多了,我爹也是,就喜欢劝人喝酒!”
石有书站起身,笑笑:“没什么,我看出来了,这个宴席有两个目的。”
“嗯?目的?”白淑隽纳闷。
石有书抬起手向上指了指,艰难地说:“一来,是万先生想寒碜我,出我丑。二来,是他和你爹合计好了,劝我参军,不是吗?”
“啊?怎么会呢?他为什么要那么做?说到参军,我不是也敬佩你的勇气吗?”
“你是你,你不懂得,但是万先生清楚,心里明镜似的。”
“难道万先生要害你?希望你打仗阵亡?不至于吧?”
“别提了,谁都不是傻子,我心知即可。”石有书用她的手绢擦着嘴角。
“那你说,云妹儿呢?她知道吗?”白淑隽疑惑地问。
“她自然不知,没她什么事。”他直起身子,“不就是参军吗?走,上楼!接着喝!”
云妹儿出现在饭庄门口:“有书,你别再喝了。”
石有书摇晃了一下,挺起胸膛,朝门里走去,顺手把花手绢塞进自己兜里。
4
军营的一间大屋子里,石多哥看着一身戎装的石有书赞叹道:“嘿嘿,不赖!三哥,你穿上军装比穿马褂好看多了。”
“是吗?”石有书一脸肃穆地系着扣子。
冯野走进来:“哈哈,老三呀老三,你可来了!”朝他肩膀拍去。
石有书敬礼:“冯营长。”
“他娘的,这营长听着这么别扭,还不如封我当连长!”
石多哥笑道:“那好,咱俩换换?”
“换就换?当我心疼?”
“来?”石多哥摘军帽。
“来就来!”冯营长脱上衣。
两人换了上衣。石多哥大喝一声:“冯排长!”
“有!”冯野立正。
一屋子人哄笑起来。
冯野打量着石有书说:“老三,你文化高,来了就当参谋,参谋好啊,在指挥部,可以不冲锋嘛。”
门外哨兵一声喊:“旅座到——”
下级军官们哗啦一下站起来。陈鼎立手持马鞭走进来,打量着石有书:“你就是新来的参谋?好好,欢迎……”他看着石多哥和冯野,觉得很别扭,“欸?你们俩这是怎么啦?”
“没怎么呀?”冯野答。
陈鼎立脸一绷:“换军装了?”
冯营长笑道:“我俩换换,他当营长,我当排长。”
陈鼎立挥起马鞭。
冯野一瞪眼:“呀?你敢!”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都惊恐地看着陈鼎立。石有书吓呆了,一动不动。陈鼎立把马鞭放下,移到身后,依然严肃:“开什么玩笑?嗯?马上换回来!”
石多哥解开扣子。冯野瞪了陈鼎立一眼,也解起扣子。
陈鼎立环视屋内道:“上峰有令,今晚开拔,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许出营区。”扫了冯野一眼,大步跨出屋。
石有书摘下军帽,沮丧地垂下头。
冯营长冲着陈鼎立的背影低声骂:“你妈的,威风个鸟!”看了一眼众人,厉声道,“还站着干啥?擦枪!”拍了拍石有书的肩膀,“学学用枪。”跟石多哥挤挤眼,走了出去。
众军官散开,各做各的事。
石有书走到一边,坐下,低头不语。
石多哥说:“三哥,来,我教你拆枪。”
石有书从枪套里抽出毛瑟枪,哗啦一下放在桌上。石多哥从兜里掏出一颗钉子说:“这玩意看着难,其实简单,拆装一次你就明白了。”于是用那颗钉子当工具,熟练地嘁里喀嚓拆起来。
石有书被他娴熟的动作吸引住:“你在哪学的?在这?”
“在长矛会,跟冯野学的。”
周围的军官凑过来,一个连副叼着烟蔑视着说:“你这算啥?拆得快,装得快,但没造枪的手快吧。”
石多哥问:“你不服?”
连副走向一边,不屑地答:“我服,我服。”
“服你娘的屁!”石多哥朝他背影骂道。
连副回过身:“呀?你也不问问,这屋里的谁不是玩枪的?嗯?老子玩了好几年,打仗七八回。”他一条腿登在桌上,指指大腿,“弹皮还在这里裹着呢。如今老子还是连副。”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你们玩长矛的可倒好,一来就挂衔,切,啥玩意……”划着火,点着一支烟。
石多哥哗啦啦把机件组装上,从兜里摸出一粒子弹装进去,抬起枪,啪地打过去。
众人大惊,朝连副望去。
连副吓呆了,慢慢扭过头看着石多哥。石多哥没说话,放下枪,递给石有书。石有书拿起枪,哆嗦地望着连副。
连副醒过梦,看着嘴上的烟,原来烟头被子弹削掉了。他惊恐地再看石多哥,嘴颤着,说不出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陈鼎立带着宪兵闯进来,见一屋人都呆呆地站着,不吭气。
“谁开的枪?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