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蔫眼巴巴地看着他:“啊?啥意思?”
“还有,一人得道,不算得道,让众人都得道,才是大仁义,您说哩?”
石老蔫蒙蒙地:“我没听明白……”
“不绕弯子,直说了吧。”弘应天凑近老蔫,“你那行活,干了多久了?”
石老蔫眨巴着眼睛:“我……行活?哦……也有二十来年了吧。”
弘应天拱手道:“真有你的,石老蔫!”
“这有啥,不就是打石头嘛。”石老蔫再抓点心。
“光是打石头?靖镇人都知道,你蔫不出溜的,是个不吭不哈的老实人。这话对,但不全对。为啥呢?大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是说,谁都不知道你老蔫早已得了道!得了道,还不露;积了财,也不显。不像那个戴老肥,良田百顷,金玉满箱,连牌九都是象牙的!结果呢?栽了,折在你邪门的牌技上。他中了计,还不知,以为那杂树林不值银钱,轻轻松松地便签字画押。唉!你呀!”
石老蔫苦着脸说:“我……我那牌九打得不好,不好哩。”
弘应天一摆手,站起来,踱着步说:“牌九打得好,不算啥。早年间,靖镇打得好的大有人在,老机他爹、死了的冯八、豆六子都是身怀绝技的好手,但有啥用,全白搭!为啥呢?道行深浅,不在牌上!那能输几个钱,挣几个子?节骨眼还是在道上,也就是老话说的,工夫在诗外。你的心思隐藏了二十年,兴趣当然不在牌上。那杂树林才是你的目的。”他见石老蔫要插嘴,忙摆手制止,接着说,“但是呢,靖镇也不是没有走旁门、穿狭道的人物。有人失了手,露了马脚。还有人侥幸得了手,继续干。但那些都是小打小闹,蹦不出斗地的龟孙。最幸运的要属光绪年间烧砖窑的王奎了吧?但他也不算什么,命好,碰上了而已。论心机、眼力和手法,那还得说是你石老蔫厉害!”
“我?”石老蔫越发犯蒙,吃惊地张开嘴巴。
“你听我说完,我还没说完呢。我去你家杂树林看过,看了好几回。我真服了你!从五行上说,以村口老树为轴,你那块地恰好占金,这是命道!以风水论,杂树林一带形同马鞍,北高南低,西凸东望,是聚财聚宝的盆子,这是地利!查典籍,泾水本是直流,但在秦时,河水在杂树林之前打了个弯,这一弯,可不是简单的顺势改道,分明是人工所为,这,又是人和!但是,最绝的是天象!从二十八星宿看,你选的日子真可谓天人合一。那一日正值南宫朱雀,老蔫,你该知道那是一个啥宿?”
石老蔫扳着手指掐算:“鬼宿。”
弘应天双手合击:“对!有道是,四星册方似木柜,中央白者积尸气。鬼宿那夜,星光皆暗,中天的星团,晦夜可见,称曰尸气,这是天时!鬼宿旁边是啥星?”
“天狗?”石老蔫问。
“难怪第二天遮天蔽日!”
石老蔫停住咀嚼,听得着了迷。
弘应天盯了他一眼,露出佩服的目光:“再说你石老蔫的手法,这正是我最自愧不如的地方。有道是,眼疾手快,神出鬼没,你石老蔫真是一绝!就那么一个时辰的工夫,差不多吧?还是说长了?五米直洞直插要害,百爪合一,取得片板不留!那蜈蚣梯子、青石井盖、秫秸秆等一切准备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
石老蔫听得双手捂头:“妈呀,你这说的都是啥呀?那是我吗?”
弘应天转回身:“最后,说说你最绝的活儿!所获宝器,悉数聚齐,一套刀和鞘,分而置之,可聚可散。单拿是天下孤品,合而为一便是盖世之宝!此乃收藏界中的道中之道!”他弯腰凑近,问,“怎么样?这方圆五百里中,唯我弘应天能看透你吧?”
石老蔫一脸茫然:“啊?咋还有个鞘?”
“嘿嘿?又来了你!”弘应天返身坐回去,“听完我刚才说的,你没什么要补充的?”
石老蔫说:“我……我打石头打了二十来年而已,哪知道你说的那些事?我发现杂树林那地方有东西,是因为先发现了一个小洞,像是老鼠洞,很深哩。我趁没人的时候用长竿子探了探,觉得下面有东西。当时想,八成是墓里的宝贝,不如自己挖了吧。家里穷,慌得很,老三老四将来要去远地念书,可家里没钱哪!我说发现了那个洞,也不在打牌之前,那可是赢了戴老肥之后的事。再说,你张口闭口墓墓的,你清楚,那是墓吗?”
“你说?”
“我为啥说?”
“你揣着明白装糊涂,以为我不懂?”
“我明白个啥?都被你说糊涂了!”
弘应天平静下来,语重心长:“老蔫,做人不能精过了头。你是看我不配跟你盘道?那你说,谁行?万福?老机?呸!他们差远了呢!”
石老蔫苦着脸道:“我说的全是实话,你咋就不信?”
弘应天脸一阴:“石老蔫,我救不了你,那就没人救得了你了。这个,你明白。盘道的事不提了,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法,以后再说。来点实在的吧,我问你,匕首呢?”
石老蔫憋了半天终于急了,大声说道:“真匕首丢了,假匕首给你们了,哪还有什么匕首?弘先生,说句实在的,不就是一件古董吗?你们得了那么多,还没够?为一把刀子折腾来折腾去,是不是魔怔了?啊?长老被打死了!戴老肥一家被灭了!穆先生和小喜也死了!你还没够?!”
弘应天听到穆识子的名字神经质地抽搐道:“你扯这些做什么?你提识子做什么!”
石老蔫捏碎手里的点心,哽咽地说:“老子家破了,孩子找不着了,还要古董有啥用?还要破匕首有屁用?我也不跑了,反正活够了!你魔怔了,折腾老子,好!老子让你折腾!”
弘应天听愣了,一阵沉默。他看着石老蔫,惭愧地低下头说:“我是,是魔怔了,人成鬼了,不再是人了,唉!我弘应天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真造孽哩……石老蔫,我和你没仇,我为啥折腾你?我只想知道你的道有多深,既然我估计错了,委屈了你,那好,你走,走得远远的才叫好……”他一把抓起石老蔫,朝门口推去,“快,还来得及!”
门开了,游克文在门口挡住石老蔫:“哦?聊得不错嘛。弘先生,石老蔫能不能走?”
弘应天点头道:“放了他,让他走。”
游克文觉得奇怪:“哦?主意变了?”
石老蔫说:“关着我,没有用,啥都没了。”
游克文说:“你错了,你活着,就有用处。”
4
石多哥把石有书送到长矛会寨门外。
石有书接过马缰,拍拍马上的布袋子说:“这个我拿走,放在这里惹祸害。我不会卖了的,见到爹就还给他,见不到就送到政府去。回头替我告诉冯野一声,说我谢谢他,不辞而别,还顺了他一匹马。再跟嫂子说一声我走了,不跟她打招呼了,难受。”他停顿了一会,叹了口气,“她要是铁了心嫁给冯野,就嫁吧。”
石多哥没吭声,望着远处,似乎在想着什么。
“哥,你在那实在不行了,就去找云妹儿吧。”过了一会,石多哥说。
“她?再说吧。”石有书淡淡地答着,骑上马。“多哥,我先去闯一闯,混不出来,算我没出息,混得出来呢,将来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半口。你留在这,可得……”他嗓子似乎被卡住了。
“这匹马脾气好,跑起来顺着呢。”石多哥装作轻松地笑道,见三哥的眼睛红了,便说,“我该回去习武了……”说罢,转过身,听马蹄声渐渐远去,融入风中。他抬起头,望见土垣上孤零零竖着一棵树苗,很渺小,一动不动。再仔细望,不是树,是十四姑。
石有书在蜿蜒低垂的土路上转了弯,正挥手摇摆着,转瞬即逝。
石多哥回到长矛会,朝自己屋走。
冯野在大草棚里叫住他:“多哥,来,咱俩喝点吧。”
石多哥犹豫了一下,走进去坐下,把碗推向一边。
“没喜事少喝,有喜事准是大伙一起喝了。你不喝,那算了。”冯野把碗拉过去,“老三走了?”
石多哥没吭声。
“你三哥不喝酒,一丁点也不沾,和你不太一样咧。我看人还算准,说出来你可能不乐意。你三哥呢,脑袋瓜好使,有事都藏心里。表皮呢,像个女子;实心呢,独!一独瓜秧子。”
“你别说我哥。”石多哥没好气地说。
“你嫂子呢……你说说。”
“你咋不说说你呢?”
“我?我正想和一溜烟商量商量,派他去侦察一下。靖镇的把守已经不那么严了,游克文下面的事情一定是贩卖宝器。走,咱们习武去!”冯野把酒碗放下。
石多哥在荒野上看着冯野和刀客们纵马射击。
一溜烟蹲在一边赞叹:“冯野十八般武艺样样地道。枪法嘛,和游克文有得一拼!”
石多哥摆弄着手里的弹弓:“游克文算个屁!你别总拿他和谁比好不?”
一溜烟说:“你还真别小看了游克文,他是怎么当上黑衣军司令的?会打仗,手辣心狠,枪法无人能敌。你见识过他的枪法吧?这么一号人你还真别小瞧他,将来没准就是江湖一霸!”
“鸟!”
冯野跳下马,把缰绳扔给别人,问:“你俩说啥呢?”
“夸你呢!”一溜烟眯缝着小眼睛。
冯野笑:“呀?夸我啥了?”
石多哥说:“我可没夸你。是他在说你和游克文谁更厉害!”
冯野说:“游克文枪法不错,人也狡猾,算得上是有胆有谋吧,就是没用在正地方。拿他和老子我比,真有点……一溜烟,今晚能动身吗?”
一溜烟亮亮手里的枪:“行。”
5
一辆豪华马车停在兵部门口,洋商人高仁汉及随从下车。游克文一身便服出来迎接,显得很客气:“游某军务在身,有失远迎。”
高仁汉行拱手礼:“在下高仁汉,久仰司令大名。”
“呀?你的中国话说得好,名字也不错。”
“您过誉了。仁汉不才,粗通些文墨,都是为了广交中国朋友。”高仁汉留神着兵部卫兵的枪,“你们用的是汉式,很老旧,为什么没有买莫辛纳甘?或者毛瑟马枪?我看到西安军已经成建制装备了。”
游克文笑了笑:“为什么没有买?等古董变成钱嘛。”
高仁汉会意:“司令是爽快人,直来直去。”
“你我最好不绕弯子,我不喜欢别人拼命压价。请。”
几天来,兵部像个交易市场,古董商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古董出去,枪炮进来,游克文的家底开始显现出厚重的迹象,他梦寐以求的机枪连、重装营和火炮团正在建立。
入夜,一溜烟潜进城内,和林工才坐在黑屋里,不敢点灯。
“我知道的就这些了,你小子赶紧走吧……”林工才不安地说。
一溜烟绿着眼睛问:“有吃的吗?”
“只顾说话了,忘了这事。”林工才摸着黑,满屋子找吃的,从厨房翻出一个大水萝卜递给他,“凑合吃吧。”
一溜烟抓起萝卜咔咔咔啃起来,以极快的速度吃完了,恋恋不舍地准备离开。
林工才一把拉住他:“等等。”他从床铺下取出穆识子留下的字条,“这是穆先生写给多哥的,你一定要交给他。”
老机家的哨兵正坐在小院里打瞌睡。在命若悬丝、奋力自救的前提下,老机用足了看家绝活。一支以假乱真的古匕首终于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