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矛会武器库里,万福看了一眼石有书,摇摇头说:“老三,你绕过来,绕过去,等于没说呀。那青铜匕首铁定了是有出处,怎么可能突然成家传的呢?”
石有书说:“为什么就不能是家传?”
万福冷冷一笑:“说戴老肥家传,我信。说弘应天家传,我信。就是说老机家传,我也信。但要说石老蔫家传……嘿嘿,这事太蹊跷。”
“您是说,穷人家有这等家传不可信?”
“难以置信。殷实之家,即便不专门为着收藏把玩,但也不妨留着它,不惦记、不着慌,因为没有生存的压力。但你爹则不同,他显然没有这等雅兴,也没有这等修养,几件古旧的破铜器,不当吃不当喝,穷了几代了,还能扛住不卖它?你说呢?”
石有书心中一阵羞愧,脸色涨红:“对,你说得全对。”
“老三,我没让你不高兴吧?”
石有书阴沉着脸,淡淡地答:“没有。好歹,还听了一个故事。”
“那……青铜匕首的出处……”
“我困了,想睡觉。”
万福知趣,朝门外走:“那好,回头再聊。”他打开门,再瞄了一眼宝器。
石有书独自坐在屋里,看了一眼青铜器,埋下头。
冯野坐在十四姑面前,看着她把一碗酒满红辣子的面吃完。她放下筷子,抬起头发现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
“咋啦?”她笑了笑。
“胃口不错,恢复得快!”他大手抓起几个煮鸡蛋磕在她面前。
十四姑站起身说:“冯营长,哦不,冯野,多谢你搭救,我这就走,身上没钱,往后再谢……”
“坐下!”
“我吃完了。”
“我还没吃呢!坐下!”
十四姑坐下,不惧地看着他。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这不是大车店。”
十四姑变了脸色,直直地盯着他:“呀?你想怎样?”
“哎哎,老子可没动你呀,一个手指都没碰呢!”
一个身影从窗前匆匆掠过。
她霍地站起:“你在这逞英雄算个屁,有本事去靖镇打游克文,找到多哥!”
冯野急了道:“你以为我不敢?我办不到?你也太小看我了!”
十四姑问:“你当真?”
“当真!”
十四姑又坐下:“那好,我不走了。”
冯野眼睛一亮:“哦?你知道我们是干啥的吗?”
“土匪。”
“老子落草为寇,劫富济贫!想着把队伍改造一番,修武功、学文化,欺男霸女的事不干,专打恶棍和军阀。整顿纪律,更新装备,招兵买马,拉出一支响当当的长矛会!”
十四姑问:“那……你收下我了?”
冯野暗捺激动,挠挠头说:“这个嘛……十四姑,你知道,我也是奔四十的人了,当了首领,总觉得少了啥……”
“少啥嘛?”
“独缺一位压寨夫人。”
“哎哟哟,话儿在尾巴里藏着呢。”
“我不配?”
十四姑一笑:“还别说,你跟我们石家老大有些像。”
“那你给个踏实的话!”
“你慌啥?”
冯野憨笑道:“我这汉子多,瞧见女子,眼睛就绿。要不这样,你看行不……”
石有书站在冯野窗外,听着里面的对话。蹑手蹑脚离开。
众汉子在大草棚里正埋头吃饭,冯野清清嗓子,带着十四姑走进来。大伙全愣了,顿时安静下来。冯野拿烟袋锅指着十四姑对大伙道:“认得她吗?”
众汉子眼睛放光。
“她叫十四姑,我的女人!”
“啊?”大草棚里一片哗然。
“啊个尸求!等打完靖镇,我请大伙喝喜酒。我把话撂这,往后你们对她放尊重了,谁破了规矩,别怪老子砸尸求不认人!”冯野拉过十四姑,推到众人面前,“你跟大伙说两句!”
“我?”十四姑尴尬地望着大伙。
“说两句,这有啥?”
汉子们屏住呼吸,睁圆了眼睛。
众目睽睽之下,十四姑冲大伙鞠了一躬说:“我以后给大伙洗衣服吧!”
大草棚里又啊声一片。
冯野白了一眼十四姑,低声道:“哪有这么做压寨夫人的?”他扫视大伙,“夫人鞠躬了,你们大屁股长了铁钉子,傻坐着?”
众汉子呼啦啦起身行礼。
万福跑进来说:“哟!大伙都在?”
冯野白了他一眼:“我说怎么少了人,你来得正好,老三人呢?”
“他……好像,好像跑了……”
“跑了?为啥?”冯野拉着十四姑,“走,看看去!”
冯野抓起石头砸开兵器库门上的锁,见桌上的宝器整齐地一字排开,一件不少。“怪了,我对他不错,他跑啥?”
十四姑呆呆地看着那些青铜器。
冯野发现桌上的字条,交给万福:“这上面写的啥?”
万福接过字条说:“哦?是老三留下的信。”
“念!”
万福读:“冯野,万先生,有书家逢不测,老父流亡在外,幼弟音信断绝。吾只身一人虎口逃生,命悬一线,蒙二位相助,得以苟活。此大恩有书终身难忘,无以回报。然我终难舍读书之心,此去西安,即为求学。本应当面辞别,但恐别情悲伤,又恐二位善意挽留,故出此下策,望二位体谅。”
冯野问:“完了?”
万福道:“还有。”
“念呀!”
万福接着读:“临行之前,有一事斗胆相劝。所留宝器乃华夏珍物,如仅为收藏把玩,怡养性情,不失为美事。若起贩卖图财之心,在下窃以为万万不可,此等灵物,倘就此辗转流徙,不得安宁,我等罪过大矣。此非吉兆,冯野三思。石有书。即日。”
“完了?”冯野问。
“完了。”万福道。
“咋也不提你呢?”冯野看着十四姑,见她直愣愣地看着桌上的宝器,“这些东西你见过?”
十四姑说:“这不都是我家杂树林地洞里的吗?”
“啊?”万福大叫,“你家地洞里的?”
土垣下,荒无人烟。石多哥和云妹儿走到分岔口,疲惫不堪。云妹儿就势坐在包袱上说:“多哥,我走不动了。”
“我去找点吃的。”石多哥掏出弹弓。
云妹儿埋下头,打起瞌睡。
石多哥拎着一只地鼠走过来,开始挖土灶。
云妹儿猛然惊醒,抬起头。
石多哥挖着灶说:“吃点肉,给你补补。”
云妹儿一眼看到死地鼠,急闪开。
石多哥说:“别怕,我吃过。”
“不吃!”云妹儿埋下头,不再理他。
石多哥问:“你真不吃?想饿死?”
云妹儿不说话。
“谁也不是天生吃老鼠的命!”他抓起地鼠扔出去,一脚踢坏土灶,“要死也别饿死,有本事就吃饱了找游克文算账去!”他掏出仅存的半块饼子塞到她手里,自己朝另一段走去。
云妹儿艰难地咬了一口,见土坡后没反应,便走过去。土坡后,石多哥正将一把草往嘴里塞着。云妹儿看着,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一辆马车驶来。石多哥抓起弹弓,朝马车跑去。“大叔,您去哪?”
大叔问:“你去哪?”
石多哥说:“去西安府,想搭一段车。”
“上车吧。”
石多哥冲云妹儿挥手,云妹儿跑过来。
车把势问:“咋还有个女的?”
“那也没多重,拉一程吧大叔!”
“上来吧。”
马车朝另一条路拐去。石多哥问:“大叔您是去哪呀?”
大叔说:“走长矛乡,近。”
两人一惊,石多哥问:“那不是土匪窝吗?”
大叔说:“对,老话说,宁绕十里荒,不走长矛乡嘛!别怕,长矛会换了主,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不劫穷人,你俩放心吧,到时候有人拦车,就说女子有病。把那破被子盖上。”
土路上,石多哥和云妹儿在马车上盖着破被子,蒙头大睡。
石有书站在路上,截住车问:“大叔,去西安朝哪走?”
大叔扬鞭一指:“端直!”
石有书问:“有多远?”
云妹儿听到声音,掀开被子,揉揉眼睛,看了一眼石有书,大吃一惊。
“云妹儿?是你?你怎么……”石有书看到云妹儿,呆住了。
云妹儿摇晃石多哥:“多哥,多哥!”
石多哥冒出头,迷糊着:“到了?”他一抬头,睁大眼睛,“三哥?!”
石有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俩:“多哥!云妹儿……你们俩……你们俩这是去哪?”
石多哥问:“你是从哪来的?”
一行人走进长矛会驻地。里面传出一阵枪声。石多哥问一个歪脖汉:“谁在打枪?”
歪脖汉说:“老大的婆姨练枪呢!”
“冯营长有老婆了?”
石有书哼了一声:“你肯定想不到,十四姑当上压寨夫人了。”
石多哥停住步:“啊?冯营长?嫂子?”
“你以为呢!”石有书愤愤然。
万福正蹲在大草棚里,端着一个大碗喝糊糊,看到石多哥和灰头土脸的云妹儿,大吃一惊。“我的妈唉!云妹儿、石多哥……你们……”
“万叔?您也当土匪了?”石多哥愕然。
万福一拍腿:“唉!快随我来,云妹儿啊,你真是急死我哩!我儿万金又该有多着急,唉!那个该死的二八爷!”
歪脖汉来了气:“你骂二八爷?”
万福连忙道:“哦,对对,忘了,忘了!急糊涂了!”
石多哥问:“二八爷是谁?”
石有书答:“以前的首领。”
一阵欢笑声转来,冯野与十四姑各拎一把枪,精神抖擞地走进大草棚。
2
杂树林里,弘应天呆呆地看着地洞。游克文在一边抽着烟,问:“这地道,会是谁干的?”
弘应天眯起一只眼睛,琢磨了好一会,突然用拳敲打着头:“唉!我这脑子呀,怎么就没想到会是他?没想到呀!”
游克文问:“谁?”
弘应天胸有成竹地说:“是他,准是他,这杂树林早就是他盯准的地方。他靠打牌九赢了地,待果树成林、时机成熟,便毫不犹豫地下手,而下手的时机又掌握得恰到好处。第一,他知道在我弘应天的指点下,官兵挖掘老树,注意力全在那个假墓上,无暇顾及更大的范围;第二,这家伙利用石多哥和您的关系,使这块地不在征用之内;其三,他已经发现了费大脚在砖窑挖地道的目的,但他知道,横挖的速度远比竖挖慢得多,砖窑败露与否,他都有回旋余地;第四,杂树的高度刚好掩过人头,屏障已经具备,便于遮人耳目。至于地道里的蜈蚣梯子,更是就地取材,在这里一点一点制作完成的,他之所以用它,是为了独自进出,所得器物一人独吞。这家伙绝准地找到了位置,神速地掏了洞,利索地洗劫一空,拿得片板不留!”他长叹一口气,“这靖镇果然卧虎藏龙,有更厉害的!隐藏颇深的这位爷堪称第一高手!您说,这神机妙算的高手除了那个不动声色的石老蔫,又会是谁呢?”
“石老蔫?”游克文直想乐,“这可能吗?”
“毋庸置疑。”
游克文低头看着地洞问:“里面的东西都没了?”
弘应天答:“荡然无存。”
游克文问:“那青铜匕首……有眉目了吗?”
“还在分辨中,若如万福所言,果真是假的,那么真的又会在哪呢?”
“还找得到吗?”
“重要的是还找不找!冥冥中,觉得在。但又说不定,也许永远都见不到了。”
游克文说:“珍奇宝器,成百上千,还比不过那一把荆轲匕首?”
弘应天道:“荆轲匕首,千年灵物,已经刺进我的心窝子,倘若见都没见到,我实在难以释怀!”
“其实抓了石老蔫,恐怕也没什么意义了。你说,他还有什么用?”
“死水鱼死,活水鱼活。与其让他死,不如让他活。况且他还有全形拓的精熟手艺,留着大有用场。他要是死了,跑掉的石家三口就不会回来了,青铜匕首更难找寻。”
黄昏的斜阳将靖镇民居镀成金色,炊烟四起,群鸽在低空滑翔。那迷蒙而华丽的景象宁静而祥和,掩盖了内在的罪恶与恐怖。
藏书阁位于寺庙的最北端,其高度仅次于靖镇中央的望风楼。穆识子站在藏书阁的台阶上,放眼望去,黄昏时分,庙宇间光影交叠,显出不同寻常的神秘效果。穆识子并不拜佛,僧人与香客以为他近来有雅兴,对寺庙的景观颇有兴趣。他最近经常来,漫无目的地悠闲散步,每一次都选择在风和日丽的黄昏时分。
他在料理后事。
当他喝完了家中仅存的最后一帖药后,便停用了。十年的药究竟能否治好自己的顽疾已不重要了,他明白自己残存的价值是什么,以至于在很短的时间里决定要做一件自己没做过的事,那是平生最大的一次冒险。为此,必须要先安排好两件事:把小喜送出去,把匕首藏起来。第二件事,是他频频来此的原因。要让石多哥知道青铜匕首藏匿在何处,却不能将消息托人转告。这个秘密一定是他与石多哥的默契。
穆识子从寺庙出来,正撞上老鱼拄着拐朝里面东张西望。
“穆先生……”老鱼笑容可掬,挡住穆识子的去路。
“你还在?”穆识子鄙视道。
“先生请随我来,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没工夫。”穆识子一甩袖子扭头要走。
“只耽误您片刻时间……”老鱼深深鞠躬。
“有话快讲。”穆识子跟老鱼走到寺庙的亭子下。
老鱼道:“那晚之事全是误会……我伤了腿,纯属活该。嘿嘿,你多少是欠我的情,对不对?”
穆识子嗤之以鼻,转身要走。
“先生请听我把话说完。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和我也许正想办同一件事。”
“可笑。”
“不。请听我说。相信您对黑衣军恨之入骨,其实我也是。他们多待一天,靖镇就不得安宁,所以,想想办法才行。”
“你有什么法子?”
老鱼咬牙切齿地说:“干掉他们!”
“你?”
老鱼诡秘地一笑:“明天兵部要请客,在酒馆定了饭。我呢,特意熬了一锅汤,这可不是一般的美味,它叫穿心裂骨汤。”
“你想下毒?”
“你以为我不敢吗?”
“为何?”
“他们耽误了我的事!”
“你的事?”
“对,不可告人。”
穆识子冷冷地道:“这我信,贼害贼嘛。”
“就算是。”
“一锅毒药送过去,你能成?”
“我相信,您不说出去,神也不会说。”
穆识子不屑地摇头道:“下毒,这种行刺方式太下作……”
“呀?难道我用真枪真刀拼不成?再说了,我那支火药枪也丢了……就是有,也只能一次击中一个人。”
穆识子问:“找我商量什么?”
“投毒,分别下手。”
“我和你?”
“穆先生,机不可失啊!咱们先解决大的,再解决小的,你和我,有账算。一会我让人给您送一坛子去,用不用,随您。”
夜晚,穆识子给小喜打点着简单的行装。为打消即将离别的感伤,他给小喜讲了几个诙谐的故事。小喜听得入神,脸上浮现出快乐的微笑。
“爹,再讲一个吧!”小喜忽闪着黑黑的大眼睛。
“好,再讲一个咱们的故事。”穆识子慈祥地看着她。
小喜收住笑,在他对面坐下。
“我一向不和外人说自己的事,对你也不说。那是因为,我觉得你还小,怕你听了难过。我像你这么大时,家住在西安。我的爷爷和我爹是清贫的读书人,他们都有一个致命的癖好,那就是喜欢古董。为了一件流失在市面的鼎,他们居然倾其所有,买回家收藏起来,不承想却惹来杀身之祸。爷爷和父亲死了。我母亲带着我出逃到凤翔,隐姓埋名过日子。母亲病逝后,我带着你来到靖镇,那时,你还是几个月的婴儿。”
小喜问:“我娘到底叫啥名字?”
“我根本没娶过亲。不敢娶,因为不愿给人家惹麻烦。”
小喜一愣:“我……没有娘吗?”
“小喜,你是我捡的。”
穆识子给她讲,年轻的他背着行囊赶路,路经一座小土地庙,听到里面有婴儿的哭声。他走进去,大吃一惊。供台上放着一个婴儿,包袱上放着一文铜钱。穆识子退出去,继续赶路。哭声不绝。他犹豫了……
小喜低着头,泪流满面。
院门响,穆识子去开门,见老鱼抱着一个坛子。
“走开!”穆识子厌烦地合上门。
老鱼在门外道:“大老远送来的汤,用不用随您。”
穆识子犹豫了一会,打开门,端起坛子,塞到院子的旮旯里。
清晨,弘应天穿戴整齐,踌躇满志地走进兵部,见士兵们正在大院里布置桌椅。
游克文独自坐着抽烟,琢磨着什么,看到弘应天急匆匆走来。
“弘大师衣着考究,气色不错。”
“司令,今天不是您的生日吗?还有,穆识子在家里备了酒席请我们去,不知司令是否愿意赏光?”
游克文疑惑地问:“穆识子请客?有什么由头?”
“也许是为了缓和矛盾,为建学堂,有求于我们吧。我倒是觉得这是个机会。仓库里的许多重器,还需要他来鉴别,不妨沟通一下。”
游克文犹豫:“去他家……”
“我跟他说,还是让他来一趟,更有诚意。他答应了,一会就来。”
游克文琢磨了片刻说:“好,那我也该衣着得体,请稍等片刻。赵二毛子,把我的新军装取出来!”
一辆马车拉着十几个麻袋准备穿过城门。哨兵挥手将其拦住:“拉的什么?”
车把势答:“豆子。”
“打开。”哨兵道。
车把势说:“老总,一打开豆子就洒了,你看……”
“打开。”哨兵瞪眼睛。
车把势无奈地扯开线。三个哨兵伸手在麻袋里掏了掏,没掏出别的什么。“走吧。”
车把势迅速扎紧绳子,拉起缰绳朝外走。
“等一下。”一个班长蹲下去,朝车底下看去,吓了一跳,“好呀!还藏了个人?出来!”他抽出枪喝道。
小喜钻出来。
“这孩子是谁的?”班长挥手扇了车把式一巴掌。
车把式哭丧着脸说:“我哪知道?我是送豆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