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工才望到石多哥背起云妹儿跑了,放了心,冲墙下的哨兵咯咯笑起来。游克文一行人来到城楼,问:“什么情况?”
哨兵道:“一男一女骑马冲出,我们认出男的是警察一溜烟,开了枪。”
“没击中?”
“我们追出一里地,没发现尸体。”
游克文问:“谁开的门?”
没人敢吭声。
游克文再问:“我在问,谁开的门?”
一哨兵哆嗦地说:“我……他号称有紧急军务,我怕……”
“缴了他的枪。”
赵二毛子冲过去把开门哨兵的枪夺下来。
两个哨兵拉着矮个士兵的尸体走进城门,哭诉道:“司令……他被打死了!我们在杂树林发现了一个地洞!”
蓬头垢面的高个士兵跑过来:“司令……一男一女从杂树林的地洞钻出来打死了他……”
“你是怎么回事?”
“那个男的用枪逼我下了地道,那地道连着东墙那边的砖窑……”
“地道?”游克文听得有些蒙,看了一眼林工才,问:“一溜烟是你的部下,他跑什么?”
林工才耷拉着脑袋说:“我可不知情啊!”
“你很清白,对吧?辛苦了,回去吧,准备好明天的酒席。”游克文往回走,扫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军官们,“这样吧,演习的事先停下来,要犒赏一下弟兄们,都辛苦了,明天——”转而对赵二毛子低声道,“开城门的兵和钻地道的兵必须枪毙,你去执行。”
“是!”赵二毛子拔出枪,显得异常亢奋地往回跑。
两记枪声传来。
军官们表情沉重,垂下眼睛。游克文摘下军帽,叹了一口气。
2
长矛会冯野屋里,几件青铜器在桌上一字排开。
“老三,我想跟你商量个事。长矛会这些人你也看到了,还是一个匪样子,没出息,也没前途。我琢磨着把这个队伍好好带一下,叫大伙学点文化。正好你来了,可以当教书先生……”
“我?”
“对呀。”
万福探头进来,点头道:“冯营长,您叫我?”
“提醒过你三回了,老子叫冯野。”冯野一脸不快地说。
“对,冯野,您叫我?”万福盯住桌上的青铜器。
冯野道:“你不是古董大师吗?你给看看,这几件是啥东西?值多少钱?”
“哟!哟哟!”万福急忙凑过去,挨个看着,又看了一眼石有书,“我敢问问老三是从哪取的吗?”
冯野道:“这和你没关系,你只管说是个啥。”
“这几件器物的确非同寻常……单说这件簋,哦,就是昨天老三你送我的这件,它非周秦王族莫属。再看这件卣,和这件簋应属同一期的宝物,墓主的身份不一般哪……”
石有书冷冷地说:“没有墓,哪来的墓主。”
“那就是说宝器的使用者身份不一般也可、也可。”万福更正道。
冯野问:“你就说值多少钱?”
“价值连城,岂能简单用数字表达?”万福道。
“你们这些文人骚客就是啰唆,为啥不能估出个价?嗯?”
石有书听了这话颇为不爽,瞟了冯野一眼说:“请万先生把话说完嘛。”
“冯野,这几件东西,你是想怎么处理呢?”万福问。
“老三的东西,自然由老三做主,老三的意思呢?”冯野问。
石有书说:“这些是先人彝器,理应交给国家。”
冯野扑哧一乐:“哪个朝廷?我听说有姓段的、姓蒋的、姓汪的,还有姓冯的呢……”
万福插话道:“冯野说得对,国是国,货是货,不搭界。”
石有书说:“话不能这么说,当然有关系。”
冯野收住笑容,走到门口喊:“你们几个过来,把宝器装箱,搬到老三那里!”
几个人把器物一一放进木箱里,往外搬运。
一个汉子跑进来,兴奋地报告:“头,我们抓到靖镇一个警察,还有一个娘们儿!”
“警察?娘们儿?”
“那娘们儿受了枪伤,老郎中正给她上药呢。那皮肉……嘿!”壮汉满眼放光,把一溜烟拉进来。
“石老三?冯营长?万……”一溜烟瞠目结舌。
大草棚里,十四姑躺在桌上,老郎中给她肩膀上过药,贴上布。十几个汉子围在周围,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
“上个药,有啥看的?去去,一边待着去。”老郎中扫视大伙。
汉子们走到一边,悄声议论:“这娘们儿肉挺多……”
“尸求!人家还有伤,你也忍下手?”
“按以前的规矩办,头爷先上,完了就是咱哥几个的了。”
“我排头一个。”
“去你的蛋,论次序那也得我先!”
“不行!”
“妈的,那咋办?划拳!”
“划就划!要划都划!”
草棚里,划拳声倏然响成一片:“两个手呀,一匹马呀……”
十四姑被吵闹声惊醒,发现自己倒在大桌上,四周一片喧嚣。她挣扎地坐起来,问:“这是哪?你们是谁?”
老郎中说:“你受了伤,昏过去了,这是长矛会。”
十四姑惊恐道:“土匪窝?”
疤脸笑道:“好好待着!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养足了精神让你尝尝我疤脸的厉害!”
十四姑昏过去了。
疤脸推了一把歪脖汉,骂:“你个狗日的,刚才不算,接着来,五把三胜!”
冯野破门而入,看到桌上的十四姑,又看看大伙,“你们干啥呢?猜拳干啥?”
疤脸兴奋地说:“为这娘们儿……”
“都滚出去!”冯野大喝一声。
大伙恋恋不舍地离开。石有书、一溜烟和万福跟进来。石有书一眼看到椅子上的十四姑,走过去叫道:“嫂子!”
老郎中说:“枪伤,没伤着骨头,我已经上过创伤散。”
冯野说:“来吧,搭把手,给十四姑换个好房子。”
石有书和老郎中把十四姑抬了出去。
一溜烟悄声问冯野:“冯营长,有吃的吗?”
冯野冲门外:“小葫芦,快弄吃的来!”
一溜烟一屁股坐下打量着他说:“冯营长,冯野,你行啊。”
“嗯?”
一溜烟问:“你咋当上了长矛会的头?”
冯野往大木椅上一坐,道:“领头羊都是打出来的,我们这也一样,谁不服,我就跟谁打,既然都服输,那我就是领头羊。我既然当了头,就要重新立规矩,原先的恶习得改改,欺男霸女的事不能干,谁坏了规矩我就揍谁。你也看到了,弟兄们的毛病多,要慢慢改。”
小葫芦端来一大碗黑面。一溜烟一把接过来,呼噜噜飞快地吞下去,把空碗放在桌上,问:“还有吗?”
冯野吩咐:“快,再去盛。”
小葫芦抄起空碗跑出去。
一溜烟说:“冯野,我想留下来,跟你干!”
“好呀,你跑得快,有长处。”
小葫芦端着一个土瓷盆跑进来,放在一溜烟面前。冯野埋怨道:“咋都端来了?不把人撑死?”
一溜烟接过盆说:“我能行!”
兵器库里,石有书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器物。有人敲门。石有书把万福让进来。
“老三,冯野对你可真不错。”
石有书淡淡一笑。
万福看着箱子上的青铜器:“唉,老三,让我再看一会,行不?”
“看呗。”
万福打量着桌上的器物,伸手去摸。
“别碰。”
万福缩回手。
“别脏了你手。”石有书说。
“脏?这都是天下的宝贝呀!不脏。”万福又要摸。
石有书道:“我嫌脏。”
万福又缩回手,尴尬地笑笑,随即露出谄媚的神态。“老三,你……你真想把这些宝贝献出去?”
“没想好。”
“老三,你见过你爹那支匕首吗?”
“见过。”石有书知道他一定会问这个。
万福认真地说:“说真的,这几件加一起,也不如那支匕首呢。”
“当真?”
“可不当真!只可惜,真的不见了,落在弘应天手里那支是假的。”
“假的?”
“我敢拿脑袋打赌,是假的,而且定是老机造的!”万福道。
“不见得吧。”
“千真万确!”
“万先生,你对老机很熟悉?”石有书试探地问。
“何止熟悉!我们两家是宿敌。”万福紧绷着脸。
“宿敌?为什么?能给我讲讲吗?”
“无趣。”万福看着青铜器。
石有书站起来,朝门口走,说:“我要去解手,冯野说,这兵器库不能留外人。”
万福意识到什么,无奈地笑笑,说:“那好,闲着也是闲着,你想听,我给讲讲两家人老事吧。”
“等一下,我给您倒碗水。”石有书在水缸里取了一碗水,恭敬地放在万福面前。
“过去,老机的爷是玩古董的,精于仿制古玩,尤其善做青铜器。光绪年间,老机爷携带一件商代青铜樽在西安出手,被一荷兰商人看上了,为探明虚实,荷兰商人请了三位古董高人协助看货。其中一位是西安有名的鉴定大师,名叫万念儿。”
“万念儿?”
“就是我爹。万念儿在两位高人一致认为是真品的情况下,力排众议,一口咬定是赝品。陕西总督端方听说了此事,前来察看。老机的爷说,青铜樽是从凤翔城外一处塌方的墓里找到的。端方说,我派人去找到你说的那个墓,如不属实,你要进大牢。老机爷说,绝无戏言。端方派了人马跟随老机爷,在凤翔果然找到了那座塌陷的古墓,对照了青铜樽上的残泥和古墓里的土,认为一致。但是万念儿坚持说,假的。话一出口,其余人都不吭气了。既然真假难辨,不能定论,荷兰人也不敢贸然出大价购买。老机爷急了,要捍卫自己的手艺尊严,私下问万念儿,何必当众毁我?万念儿说,只要我在,你这件樽便形同废物,不如给我,还能换几两银子。老机爷知道他碰上了高人,于是将青铜樽给了万念儿,换了一两银子。老机爷回到家,喝得酩酊大醉,却中了毒,毁了眼睛,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老机爷的儿子老机爹去西安找亲戚借钱,路经古董店,出于好奇便进去,一眼看到那件青铜樽。得知已经有了买主,白银一千两!而卖主正是赫赫有名的万念儿。”
“我的妈呀。”石有书问:“你爹万念儿是不是一开始就把这件樽当真的看,当假的说了呢?”
万福诡秘一笑,说:“正是。但事情没有完。老机爹回到家,把所见所闻讲给床上的老机爷听。老机爷吐出四个字——死而无憾。说罢,气绝!老机爹继承了老机爷的遗志,继续造假,发誓要让万念儿付出代价!他花费三年的精力,模仿了一件“真器”——西周带铭文青铜觖。见过那件器物的人都称赞是天下一绝。老机爹一身阔绰打扮,携觖进入西安。青铜觖在卖场赫然亮相。大商贾、高官与金石大师都来了,那阵势才叫大!我爹万念儿可不是吃素的,他已经探听到老机爹的来头,再次力排众议,一口咬定——假的!”万福激动地站起来。
石有书问:“然后怎样?”
“众人觉得万念儿疯了,有人开价说,一千两银子。万念儿顶牛说,它要是真的,我出一万两!众人哗然。风声传出,再次引来了总督。总督本来想来个人赃俱获,好将这件宝器归为己有,但忽而转移了兴趣,认为真假之辨才更有意思。于是建议说,正好京城和西北的大师都在这,我做回中人。如果宝器是假的,老机爹你该当何罪?老机爹凛然道:‘凌迟处死。’总督又问万念儿,如果是真的,你一万两要当场兑现。万念儿说:‘如是真的,砍我脑袋!’于是,鉴定会以不记名投票的方式进行,八票定真假,不足八票,或有推翻众议的铁证,宝器没收。投票结果是,九票为真。”
讲到这,万福激动起来:“万念儿大声呼道:‘慢!’现场沉寂,众人屏住呼吸。万念儿再一次贴近青铜觖,面色煞白,高喊道:‘老机爹作弊,他拿来的是一件真的!’”
石有书惊问:“作弊?”
“总督恼怒,大喝一声:‘给我拉出去砍了!官兵齐上,将万念儿拉出去,一刀砍下。’总督宣布:‘此物为国之重器,岂能流失?老机爹盗取国宝,本应凌迟,因上交有功,改刑棍一百!’”
石有书腾地站起来:“啊?”
“官兵再将老机爹拉到室外,一顿大棍子抡下去,直打得他皮开肉绽筋骨碎。老机爹被人抬回家中,躺了一个月,死掉了。”
石有书问:“那……老机呢?”
万福道:“老机兴许是受了爹的教诲,总之做人低调,似乎家族的手艺断在他这代了……”
“那……兵部的那件匕首是真是假?”石有书观察着万福的表情。
“我看的时候觉得假,回家琢磨又是真,尽管耳濡目染,算得用功,真的假的实物也经手了不少,但眼力……”万福掏出手绢,抹了一把眼睛。
石有书呆呆地看着万福,又看看桌子上的宝器:“那……这些该不会是假的吧?”
万福擦干眼泪,醒过梦,“嗯?你说这?那是该仔细研究。”
石有书凑过去说:“万先生,您能教教我吗?”
“你?拜师首先要诚实。英雄可以不问出处,但宝器不然。我连这些东西的出处都不知,何以精准辨别?”
石有书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好,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