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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兵部里摆好了一桌酒菜。游克文、弘应天和十四姑围坐着,赵二毛子端着酒壶站在一边。游克文打量着十四姑:“你这个嫂子很奇怪,刚才伶牙俐齿的,石多哥一走,怎么一下就打蔫了?”
十四姑看了一眼座钟。
弘应天问:“十四姑会看钟表吗?”
十四姑摇摇头。
弘应天说:“晚八时,你在这里已经待了好半天了。”
十四姑突然问:“司令可会喝酒?”
“你算问到点上了。”游克文笑答。
“那好,我能和您喝几杯吗?”
“喝了酒,你还能说话吗?”
“逢年过节家里喝点酒,就属我话多,他们的酒量加起来还不敌我呢。”
“那好,先干了这杯。”游克文端起酒杯。
“干了?”
“照我军的规矩。”
“我又不是……”
“来了这,就是。”
“弘先生喝,我就喝。”
游克文看着弘应天。
“司令知道,我是不喝酒的。”弘应天笑对十四姑,“司令的面子你不给?”
十四姑抬起手,下意识地碰了一下头发上的发簪。
游克文绷起脸,把酒杯撂在桌上。
“好,话说到这份上,再不喝不像话。”十四姑说罢,捏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将游克文和弘应天面前的酒杯抓起来连个干掉。
弘应天惊讶地看着她。
游克文来了兴致,一拍桌子赞叹道:“好一个十四姑!嫁给老蔫家,糟蹋了。”
十四姑面不改色地说:“嫁鸡随鸡,嫁给谁不糟蹋?不嫁不糟蹋。”
“嫁一个是糟蹋,嫁两个是糟蹋,嫁多了,就不觉得糟蹋了。”游克文阴笑道。
十四姑看出游克文居心叵测,感到不安起来。
游克文问:“现在可以说了吧?”
十四姑问:“说啥?”
“你留下,不是陪我喝酒的吧?”
“我能再喝一杯吗?”十四姑迟疑片刻道。
“哦?主动请缨?”
弘应天插话道:“十四姑,言归正传吧!”
游克文挽起袖子喝道:“把我存的酒拿来!”
赵二毛子拎着四瓶酒跨进屋。
“上酒!”
弘应天轻声道:“司令……咱们不是谈事吗?”
游克文冲他摆手道:“我怕人抬杠,也喜欢人抬杠,我倒是要看看你个靖镇的女子有多大量。”他抓起一瓶,哐的一声蹾在十四姑面前,“来,看你像不像个压寨夫人!”
十四姑问:“要是像呢?”
“二话不说我就放了你。”
“要是不像,又怎么说?”
“那就由不得你了。”
“像不像,都是死?”
“不至于死。”
十四姑有点慌了,伸手握住酒瓶:“那……怎么喝?”
“随我。”游克文站起来,弯下腰,嘴巴叼住酒瓶口,一仰头,酒瓶倒置。
十四姑和弘应天看呆了。
暗夜中的寺庙是靖镇最安静的地方。
穆识子和小喜来了,将匕首交给石多哥。
四个人静静等候着林工才。
“先生,您说,青铜匕首最后该给谁?”石多哥问。
穆识子被问住了,琢磨了好一会说:“有朝一日……等国家安定了吧。”
“为什么现在不能给国家呢?”
“军阀混战,现在拿出来,就等于毁了它。”
一阵沉默。
“不能瞌睡啊。”穆识子提醒大家,“许久没上课了,学一首柳宗元的诗吧。这里有笔吗?”
兵部的酒桌上,十四姑松开手,空酒瓶滚落在地。
弘应天盯着十四姑,失声道:“好厉害……”
十四姑神情恍惚地微笑道:“司令,放人吧?”
游克文摇晃了一下,又抓起一瓶酒,口齿不清地说:“好样的……压寨……夫人!”
十四姑前后摇了摇,一头栽到桌面上。
弘应天急了说:“正事,司令,她正事还没说呢?!”
游克文埋下头打起瞌睡。
弘应天绕到她身边,轻轻唤:“十四姑,醒醒!”
十四姑声音模糊:“我……醒着呢。”
“你见过石老蔫藏的青铜匕首吗?”
“见过。”
“后来呢?它在哪?”
“在……我那。”
“在你那?有几支?”弘应天大喜。
“笨蛋,当然是一支。”十四姑说。
“藏在哪了?”
“你不知道的地方。”
“现在告诉我,就现在!”
十四姑睁开眼睛,瞄了一下墙上的钟:“急什么?不就是一把破铜刀子吗?走,我给你刨出来。”
“刨?在哪?”
“西墙下。”
“西墙下,谁埋的?”
“公公埋的,我瞧见了。”
“现在走,敢去吗?”
“我有什么不敢的?你敢我就敢。”
弘应天扶起她:“你行不行啊?”
十四姑甩开他的手:“当然行,不用扶!”
“大师留下。”游克文忽地站起来,盯着十四姑说,“我和你去。”
游克文和一个卫兵跟随着她,左拐右拐来到西墙,十四姑摸摸发簪,在一口枯井边停住了。
游克文走过来问:“在哪?你还认得?”
“嗯,就是这里。”
游克文看着井问:“里面?”
十四姑说:“别怕,这井是枯的。我下去,拉我一下。”她抓住他的手腕,“呦,你长得真结实。”突然一拽,游克文头冲下,咕咚一声栽了进去。十四姑转头对卫兵喊:“你还愣着干吗?快帮他一把!”卫兵跑过来,弯腰细看。十四姑抽出发簪突然刺进他的脖子,转身就跑。
卫兵倒在地上,扭动着脖子,发出奇怪的气声,挣扎着朝兵部的方向爬去。
月光透过窗棂,投射在寺庙藏身屋的墙上。穆识子在墙上写完一首诗,收住笔,翻握在手,模拟匕首的样子挥舞一番。三个人扑哧笑了。
穆识子轻声读:“燕秦不两立,太子已为虞。千金奉短计,匕首荆卿趋。穷年徇所欲,兵势且见屠。微言激出愤,怒目辞燕都……一次背不下来就多背几次,最好把它背下来。嗯,今天咱们还要讲点别的。”他指了一下墙,“你们数一数,有多少字,快!”
云妹儿无心参加游戏,低头不语。
石多哥答:“150个字。”
穆识子点头。
小喜说:“就你脑子快!你一定看过了。”
石多哥说:“真的没看过,骗人是猪。”
穆识子问石多哥,“你学过的《杂诗》有多少字?”
石多哥连想带比画:“50个字。”
穆识子道:“好记性。第三句是什么?”
“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
“小喜,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是什么?”
小喜想了片刻答:“是‘西’和‘人’。”
石多哥问:“咦?先生,这堂课好奇怪。”
“给你们讲个故事。”穆识子踱着步说,“在宋代的时候,宋军前线的将军如何让大本营知道他的真实处境,又不至于暴露情报呢?有个办法是,前线的将军与大本营会约定好一首诗,比如是《咏荆轲》。秘密就藏在诗中间。前方的将军如果需要增援,就在第六个字‘太’的下方打上记号。大本营知道,太字代表的‘六’是增援的意思。”
石多哥来了精神:“真带劲,那后来呢,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故事?”
窗子被敲响,林工才在外面紧张地说:“快,快走。”
云妹儿从被窝里掏出黑布包,系在石多哥腰上。
小喜说:“我也去送……”
云妹儿一把抱住她,两人哭起来。
穆识子说:“小喜,不许哭,过一会你回家等我。多哥、云妹儿,快!”
一行人在寺庙里穿行,云妹儿下台阶哎呀一声扭伤了脚踝。
哨声突然在城内四起。
几人在寺庙门前的老树下停下来。
林工才说:“今夜巡逻的兵很多,我去东城墙那边看看,你们赶紧去砖窑……”
城里突然响起一个低沉闷响,片刻后,一枚礼花在夜空炸开,紧接着,东南西北相继升起一串串火焰,白色的花火一个接一个在空中绽放。几个人被这一幕惊呆了。
林工才赞叹:“好样的,一溜烟!”
“这是怎么回事?”穆识子问。
“声东击西,乱中取胜,也只有这招了。”林工才道。
穆识子扶起云妹儿,石多哥背起她一溜小跑。
三个人钻进砖窑。
石多哥放下云妹儿,一摸肚子,猛然道:“坏了!匕首呢?”
云妹儿说:“不是系在你肚子上了?”
石多哥低头一看,布口袋露了一个洞。
穆识子说:“等我,我回去找!”
石多哥说:“那怎么行?怎么找?不能去!”
穆识子道:“破釜沉舟却功亏一篑,不行!你俩数到一百,我没回来,就赶快走!决不能回来!”疾步走出砖窑。
靖镇的街巷里,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观看烟花,掐算着莫名其妙的节气。
西墙下,卫兵们七手八脚将游克文拉上来。游克文如困兽般打了一个滚,吐了一口泥,一巴掌抽在赵二毛子脸上:“臭娘们儿哪去了?!”
赵二毛子捂着脸,摸不着头脑。
游克文仰起头,望着满空绽放的烟花,问:“谁家放的?”
赵二毛子猛摇头。
“封堵路口,关上城门!”游克文发令。
十四姑躲在马厩里,仰望夜空的礼花,大惑不解,突然看到一个身影包着一捆烟花跑进来。“一溜烟?”十四姑定睛看去。
一溜烟猛回头,看到十四姑吓了一哆嗦:“啊?十四姑?”
“你干啥呢?”
“你想干啥?”
“我想跑!”
“我也想跑!”一溜烟动手解开拴马绳。
城门处,几个哨兵仰望着夜空,议论着。
“啥日子?放哪门子花火?”
“司令的生日!”
“那是明天……”
一溜烟和十四姑骑在一匹马上朝城门冲来。“开门!紧急军务,十万火急!”一溜烟狂喊着。
哨兵蒙了,拉开半扇门。一溜烟呼啸而过。
哨兵看清不是自己人,立即抬枪射击。
“抱紧我!抱……”一溜烟朝身后喊,见十四姑垂下头,知道她中弹了,赶紧腾出一只手死死抓住她。
穆识子再次回到寺庙的院落,弯着腰四下搜寻着。
一个礼花在半空炸响,老树下折射出的一道幽光。他跑过去,将匕首揣进怀里,返身疾走,在巷子的拐角处冷不丁撞上一个人。
“老鱼?”穆识子失声道。
“穆先生,您去哪?”老鱼一身黑打扮,正阴阴地盯着他。
“这么晚,你在干什么?”
老鱼拦住穆识子的去路。
“你想怎么样?”穆识子厉声道。
“先生,对不住了,把东西给我。”老鱼掏出火枪,身后突然跑过去几个兵。他一回头,被穆识子一头撞倒。两人翻滚着,枪响了,老鱼捂住大腿,一声惨叫。
穆识子拾起火枪,踉跄着朝砖窑的方向跑,迎面见到几个兵,赶紧返回身。
巷子里的兵多起来,赵二毛子举着火把,远远地望到了穆识子。
穆识子意识到,再返回砖窑已不可能。
石多哥守着砖窑门口,念叨着:“89、90、91……”突然发现一队兵正朝砖窑的方向摸来,“云妹儿,咱们不等了!”
地道里,云妹儿抓住石多哥的一只脚,拼命向前爬。
杂树林里,两个哨兵望着城里零星升腾的烟花。高个子数着数:“一百一,一百二,一百三,我的娘,这是过大年呀!”
矮个子眼巴巴地望着烟花,流下泪,“别提过年,两年没回家,”抹了一把鼻涕,“我想我娘了……”
高个子接着数:“一百五、一百六,他奶奶的,准是大户人家放的!”
“你他娘的别数了!”矮个子闪着泪花。
“老子就数,你管我?一百八、一百九,操你姥姥的烧钱啊!我去拉泡屎!”
矮个子叫:“哎?别跑远喽!”
林工才在墙头遥望到杂树林里的哨兵,心急如焚。
石多哥悄然挪开青石板,探出头,看到矮个兵正坐在林子里发呆。两支步枪靠在树干上。二十米外,一个兵正撅着屁股哼着小曲。
石多哥舔了舔手心,在土上蹭了蹭,把脸抹黑,匍匐到矮个子身边,朝步枪摸去。
林工才抓住机会,冲城墙下巡逻的哨兵喊道:“嘿!谁放的花?谁放的花!”
城墙下的哨兵道:“谁他妈知道!”
杂树林里,矮个士兵朝城墙的方向望去。
石多哥抓起步枪,朝矮个兵的脑袋抡圆了拍下去。矮个兵栽倒在地,一声没吭。高个兵听到动静回过头,见石多哥正端枪指着他。
“喊一声就打死你,把裤子提上。”石多哥压低嗓音道。
高个兵刷的一下提上裤子,一眼看到地上的矮个兵,吓得直哆嗦。
石多哥用枪口顶住他的脑袋道:“看见那个洞没?里面有个人,把她给我拉上来!”
高个兵走过去,惊恐地看着云妹儿的脸,朝她伸出手。云妹儿被吓呆了,不知所措。
石多哥道:“云妹儿,别怕,把手递给他。”
云妹儿闭上眼,举起手。高个兵把她拽出来。
石多哥对高个兵说:“出一声,打死你,跳下去,饶你命!”
高个兵咕咚一声跳下去。
“往里面钻!不钻打死你!”
高个兵一头扎进地道,往里猛钻。
石多哥挪动青石板将洞口堵住。云妹儿冷不丁看着倒在地上的士兵,石多哥一把捂住她的嘴,“快!我背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