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多哥收起马粪纸开门往外走,甩下话:“当我是傻子?靖镇有坏人,不信你们等着瞧!”
石有书和小喜看着穆识子。
穆识子慢慢坐下,若有所思。
石多哥走出院子,一屁股坐在沙土堆上,突然周身打了一个寒战。他摸了一把额头,又看看身后和屁股底下,也没发现什么冷的东西,想起身,没起来,“哎呦”一声倒下去。他掐了一把大腿,觉得没知觉,又掐,还是没知觉。“呀!我中了邪了?”他的脸白了。
石有书和小喜跨出院门,看到神情怪异的石多哥。
“多哥?你怎么啦?”小喜问。
石多哥刚要起身,又倒了下去:“我的腿……麻了……”
小喜跑过去,给他敲着腿,问:“这样好些吗?”
石多哥“哎呦呦”地直叫唤。
石有书见罢,走过去背对他蹲下:“来,我背你回去。”
“不用!”石多哥挣扎起身,又倒下。
小喜继续给他敲腿。
石有书转过头,面带愠色:“还不快点?!”
石多哥爬到三哥身上。两人走了。小喜返回院子。
沙土堆里,青铜匕首在黑暗中收起狞厉的光,仿佛再一次沉睡。
石有书背着石多哥走在小巷里抱怨着:“刚才就你话多!胡说什么?好意思吗你?你呀,病得不轻!”
“哥,我说的都是真事。”
“你好好歇着吧,回去让十四姑烧一盆热水给你洗洗就好了。”
“胡扯你,我都这么大人了,让嫂子洗?”
石有书想起什么,说:“多哥,我有件事还得让你帮忙,你帮不帮我?”
“你说!”
石有书问:“十四姑是不是最疼你?”
石多哥反问:“不疼你?”
“但最疼你!”
“你说吧。”石多哥道。
石有书红着脸,想了想措辞,说:“爹财迷心窍,爹疯了,趁爹不在的时候,你跟十四姑说,我不能娶她!”他激动起来,使劲掂了一下身子:“我怎么能娶她?荒唐!她可以嫁的人多了,镇里面看上她的人也不少,费大脚、老机、一溜烟……有钱的,没钱的,反正很多!凭什么是自家人?什么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呸!那是人,不是古董转来贩去的!再说,凭什么是我?我也就比你大两岁,凭什么不是你?”
石多哥听着不对劲,忙说:“哥,你放我下来。”
石有书盛怒:“不放!”
“我能走了。”
“不行!你说!”石有书脚步加快。
“行,我跟十四姑谈,她疼我、听我的,行了吧?”
石有书放下石多哥,坐在地上喘着气。
石多哥敲着腿:“唉,有点疼了,好了。”
一阵噔噔的脚步声临近,一队士兵拎着铁锹铲子从拐角走出来。冯营长骑着马跟在队伍后面,看到地上坐着的石家兄弟,勒住马,笑道:“呵呵,哥俩厉害,也不怕被马踩碎了尸求!”
石多哥拧着脖子说:“尸求,你也有?”
石有书吓得往后缩着屁股。
冯营长用马鞭指着石多哥,压低嗓门说:“你有种,你知道戴家的闺女归谁吗?”
“归谁也归不了你。”石多哥敲着腿。
冯营长乐了,骑马过去,回头道:“说你小子笨,再加一个蛋!”说罢策马追队伍去了。
“加一个蛋?”石多哥琢磨道,突然急了。
石有书按住他:“多哥?你敢答理他?他也不揍你?”
“谁稀罕他。”石多哥望着冯营长的背影道。
石有书问:“那……封你当军长是怎么回事?”
“那是游克文说说的。”
石有书更吃惊地看着他:“我的天,你真跟他有交情?那他能跟你争云妹儿?”
“扯淡!没交情!”
“可全城没有人不知道游克文是什么人,半个城都知道他偏袒你!”
石多哥用拳头砸了一下腿:“对!没错!以前我就在这里见过他,那时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受了伤,没人管,我给他浇了半瓶酒,鬼才知道他就是游克文!这可不能算是我的错,当时换了你,你不管?谁信呀!就是一只瘸腿猫,你也不会去踩一脚,是不是?他记得我,想提拔我,不挖爹的杂树林,是因为他要还从前的账,那是他的事。我答应啥了?当黑衣军?扯淡!”
石有书恍然,又问:“那……云妹儿怎么办?你看她当着咱们的面装得没事人似的,其实心里七上八下的,一肚子苦水呀。”
“云妹儿怎么说?”
“她说,实在不行,她就跑!”石有书见他发着呆,捅捅他,“你有法子了?”
石多哥点头。
“哦?说说?”
“我想跟她私奔!”
石有书扑哧一笑:“你?”
石多哥一拳头砸在腿上:“我想好了,大不了和游克文翻脸,拼了!”
“怎么拼?他是谁?你是谁?你能打败他?”
石多哥咬着嘴唇发着狠。
石有书望着冯营长的方向自语道:“怪了,这帮人晚上挖战壕?”
5
夜晚,杂树林边,游克文坐在营帐里,抽着烟。
士兵们开始刨碑周围的土。弘应天为遮人耳目,也穿了一套军装,混在士兵中间。
冯营长走过来喝道:“停下!停下来,听见没?”
士兵们停住手,一同看着冯营长。
“不是叫你们在那边挖战壕吗?谁叫你们挖碑的?”
士兵们看弘应天,弘应天扭过脸,望着营帐的方向。
冯营长跑到营帐前:“司令……那碑能不挖吗?”
游克文低头看着一张手绘图,没吭声。
冯营长继续说:“那碑下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祖坟,挖了怕对地下亡灵不敬吧?野战壕沟可以从它后面穿过,不碍事。依我看,这碑还是留着吧。”
游克文乜斜了他一眼:“冯营长,你越来越有主意了。”
冯营长想争辩,欲言又止。
“你,第一个上,挖碑。”游克文道。
冯营长没动窝。
“听见了?”游克文重复一句。
冯营长无奈,走回去,拎起大镐头。
城墙方向,有人大喝一声:“好大胆子!”
众人闻声望去。长老和几个乡绅走过来,表情肃穆。士兵们不明来路,纷纷闪开。冯营长顺势扔掉镐头。
长老抖动着白胡须,站在破碑边,凛然环视周围的士兵,运足了气力大声道:“这墓碑有几百年了,挖了要遭天打的!”
弘应天生怕暴露,就地蹲下。士兵们不吭声,一齐朝游克文的方向望去。
游克文走出营帐,下意识地摸出手枪,却看到长老坐在墓碑底座上不离开,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把枪插回枪套,对身边的赵二毛子说:“叫冯营长。”
冯营长跑过来,等待发话。
游克文阴沉着脸,平静地说:“收兵。”
“是!”冯营长取出哨子嘟嘟吹起来。
士兵们收拾工具,整队回城。
寺庙后殿里点着几盏灯,老旧的大桌子旁围拢着镇上的一群人。万福、弘应天、戴老肥、老机坐在其中,石老蔫带着石有书、石多哥和十四姑也来了。
石多哥悄声问:“爹,这么多人,啥事?”
石老蔫用大蒲扇打了他一下:“嘘……”
长老拂拭着胡须,环视四周,清清嗓子:“这么晚召集大伙来,是要说件事。方才官兵要挖城外那块老碑,被我拦住了!”
一片哗然声。老机瞥了一眼万福,万福皱起眉头。弘应天悄悄瞄着大家的反应。
长老看到大伙反应强烈,接着说:“兵部的事,我等不是没出力,要说出军饷,在座的几位都出了,戴老肥是出得最多的。”
戴老肥站起来,向大家致意。
长老激动起来,“军饷都出了,学堂却没办起来,耽误了镇上的娃们,当长辈的很惭愧,老夫我给大伙致歉了,”他跟大家鞠了一躬,“但老夫我今晚不是要跟大家说这个,说啥呢?这碑不能挖!几百年了,靖镇多少代人看着它呢,它就是靖镇的长辈,也看着咱们呢,咋能说挖就挖?了得?罪孽呀……”
众人议论起来。万福悄悄问身边的弘应天:“挖碑是咋回事?”
弘应天故作迷糊:“哦,不清楚,大约是要修防御工事吧?”
石多哥从人缝中盯着弘应天。
长老示意众人安静,接着说:“今晚召集大家呢,是这么个意思,倘若那老碑又被挖呢,大家都要去劝阻,人心齐、泰山移嘛!我估莫,官兵能罢手。大伙表个态?同意的,站起来。”长老环视大家。
没人吭声,也没人站起来。
这个结果出乎长老意料,颇为尴尬地重复道:“同意的,站起,表个态?”
石多哥忽地站起来。
长老起先一愣,接着大喜:“哦!多哥算一个……”于是再看大伙。
石多哥看着石有书,石有书犹豫不决。石老蔫瞪着石多哥,拉住他悄声说:“干啥?以为分粮食?”
石多哥挣脱开:“算我一个!”
长老冲石老蔫道:“唉,石老蔫,多哥快成人了,怎么不能当众表态?还有谁?”
大伙都低着头。
长老干咳一声:“我方才是说,同意去劝阻的人站起来,好歹也表个态呀?”
长老的目光落在戴老肥脸上,戴老肥赶紧缩成一团。长老看向弘应天,弘应天叹了口气。万福垂下眼睛。老机露出木讷的表情。大伙都不吭气。
石多哥看着石有书,悄声道:“三哥?”
石有书缩进暗处。
长老等了好一会,喃喃说:“那……散了吧。”
一个坚定的声音来自大门外:“还有我!”
大伙循声望去,穆识子疾走过来,站在众人面前。
“穆先生?!”长老像遇到救星。
穆识子走过来说:“挖先人墓碑,大逆不道!对这,大伙就没个态度?”一眼盯住弘应天:“应天,你看呢?”
弘应天支吾道:“我……不知道真相,所以……”
“算我一个!”十四姑站起来。
大伙再次哗然,向她投以敬佩的目光。
长老兴奋地双手合击:“好!巾帼不让须眉!十四姑好样的!还有没有?”他四下环视。
石多哥大声道:“还有我三哥!”
大伙寻找石有书,人没了。
一阵冷场。长老叹气:“那……散了吧!”
石多哥推门进院,当头挨了石老蔫一巴掌。
“混账东西!刚才就你威风,是不是?”石老蔫气不打一处来,“看你三哥,不吭声躲了就是,再看看你,寻死是不是?”
石多哥捂着头问:“那您带我和三哥去老庙干啥去了?”
石老蔫一跺脚:“老子还以为是建学堂的事!”
十四姑从屋里探出头,“爹,多哥做得对,表态嘛,”瞟了石有书一眼,“怕啥?”
石老蔫看了十四姑一眼,叹口气往自己屋走。
石多哥追过去问:“爹,有件事我想问问你。铜刀子是墓里的,还是窖藏里的?”
石有书说:“爹,别听他的。多哥你过来。”
石多哥接着问石老蔫:“您还想要那把铜刀子吗?”
石老蔫回手扇了石多哥一耳勺子:“吃出毛病了你?给我闭嘴!”摇摇头回屋了。
石多哥摸着脑袋走回自己和三哥的屋,气愤道:“我跟爹说话呢,你急着叫我干吗?”
石有书:“是……”
“十四姑的事?放心,我答应你了。”石多哥看了一眼窗外,“你们就犯傻吧,以后别听我的!”
“多哥,刚才我在长老那……当着众人面,害臊,不敢站。”
“对呀,十四姑不怕害臊。”石多哥脱下小褂扔到一边。
“你瞧不起我了?”石有书问。
石多哥一头倒在床上:“没,你好着呢。”
“咱俩练练写大字吧?”石有书问。
“这么晚了还写?我困了!”
“帮我个忙。”石有书道。
石多哥反过身去:“写字还用帮?我睡了!”
兵部里,游克文在屋里踱步,哼着小曲。他的影子被汽灯投在墙上,像是皮影戏。
弘应天和冯营长不知他何以如此高兴,纳闷地看着他。
林工才被赵二毛子带进来。
“司令,您找我?”林工才怯生生问。
游克文继续踱步。
林工才赶紧取出小本。
“靖镇有多久没搭台唱戏了?”游克文唱完小曲问。
林工才愣了片刻,赶紧从另一个兜里掏出小本子哗哗翻着:“最后一次还是在民国十三年,腊月初八,是凤翔的秦腔班子,那叫热闹。”
弘应天缩在椅子上,瞄了一眼游克文,对他的这个话题颇为不解。
游克文一字一句地说:“部队进驻靖镇以来,军务繁忙,一直没工夫和百姓联谊,这,是我的过错。”看了一眼林工才:“凤翔、宝鸡的两大戏班子明天中午就赶到。”
“啊?”
“别慌,戏班子的钱由兵部出。”游克文说。
“可那戏台子好久没用过,快废了。”林工才道。
“你张贴告示,明晚开台唱大戏,犒劳百姓。”游克文喝了一口茶。
几个人有点蒙,相互看看。
游克文接着说:“冯营长,明早派你的兵把老戏台整修一下,天黑前务必收拾停当。记住,张灯结彩,要排场。”
“是。”
林工才将小本递给游克文:“您看,这告示这样写,成吗?”
游克文瞟了一眼本子上的字:“把‘犒赏’改为‘联谊’。都回吧。”
弘应天放慢脚步。
游克文说:“弘先生辛苦,你放宽心好了。我游某对他人一向奖惩分明,对我们有贡献的人,哪怕是一点点,也要奖励。赵二毛子……”
“有!”
“明早扛一袋白面送到石多哥家去,再称上一斤糖。”
“给他?”赵二毛子不解地问。
游克文乜斜了他一眼:“少废话。”
第二天一早,林工才和一溜烟来到城楼贴告示,一溜烟指着城楼的墙大叫一声:“哎呦!看!”
城楼墙上写有白色的大字——恶有恶报。
两个人吓傻了,站在原地不敢动窝。
一阵马蹄声从街里传来。游克文带着卫兵在城楼前停下。一个哨兵指着大字道:“司令,在那儿!”
游克文看到字,脸一沉:“谁干的?”
林工才和一溜烟使劲摇头:“不知道,我们刚来这儿。”
哨兵上前摸了摸字说:“司令,白浆是干的,该是昨晚写上去的。”
“炸掉。”游克文摆了摆缰绳准备离开。
卫兵们掏出手榴弹,拧开保险盖子。林工才和一溜烟大吃一惊,立即趴下。
游克文停住步,对卫兵摆了一下手:“算了,城楼还有用。”对地上趴着的林工才和一溜烟说:“用告示盖上。”
石家院子里,石老蔫在刻石碑,石多哥在浇水打磨。
“多哥,把那块石碑上的字打下去。”石老蔫指着一块旧碑。
石多哥将方石翻过来,抹去上面的土,露出四个字,轻声念:“动我者死?爹,这是块啥碑呀?哪来的?”
“去年邻村的人送来的,有年头了。你把上面的字磨掉,还能使。”
“这上面的字咋讲?”石多哥问。
“该是早年间镇墓用的。”石老蔫答。
“镇墓?”
“就是吓唬贼人!你还愣着干啥?快!”
石多哥把水泼在旧碑上,字迹清晰起来。
石有书拿着书本要出门,门被人一头撞开。赵二毛子扛着一个面袋气喘吁吁走进来:“石多哥,这是司令送你家的白面,哟,累死我了!”
石多哥问:“这是咋回事?”
石有书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赵二毛子把面袋往厨房门口一撂,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往石多哥手里一塞:“还有一斤糖块!”
“啊?”石多哥纳闷。
赵二毛子用手指在纸包上戳了一个洞,揪出几块糖揣进自己兜里,又掐出一块朝嘴里一扔,白了石多哥和石老蔫一眼出门走了。
“多哥……多哥你?”石老蔫蒙了。
“多哥,你干啥了?”十四姑倚在门口,愤愤然。
“我没干啥呀?”
石老蔫扔下工具,指着布袋子问:“这白面是白来的?还有糖?难怪我听一溜烟说,游司令就对你客气,你干了啥坏事?”冲过来就要打。
石多哥边躲边辩解:“那都是一溜烟烂嘴!游司令想让我参军,我没答应。”
十四姑挡住石老蔫,对石多哥说:“爹是怕你学坏哩!”
“我学啥坏了?你们都当我是傻子?嫂子,怕啥,拿白面烙饼!”
“吃人家东西理亏哩!”十四姑说。
“送回去!”石老蔫喝道。
“干吗送回去?”石多哥放小声,“你们知道官兵是干啥的吗?这白面是不是从靖镇粮仓里抢的?”
石老蔫和十四姑使劲点头。
“对呀!那咱不吃白不吃,吃!”
十四姑看着石老蔫:“吃?”
“为啥不吃!”石多哥梗着脖子。
石老蔫搓着手。
“咋吃?”十四姑问。
“咋吃不行啊?”石多哥摆着手指头,“馍、锅盔、干面皮、哨子面、憨水面、幚幚面、裤带面,要不咱就包饺子!左邻右舍一起吃,再给小喜、云妹儿端上两大碗,哦,云妹儿不稀罕就算了。”
石老蔫一巴掌挥过来:“混账,过年娶媳妇儿哩?”
石多哥走出家门,发现路人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他感到纳闷,冲一个抱孩子的娘们打招呼,递上一块糖。那娘们抱着孩子赶紧跑回家。
“嘿嘿?当我是鬼呢?!”他喊道。
巷子里传来锣声,一溜烟吆喝着:“唱大戏、看大戏,今天晚上有大戏喽……秦腔大班子来咱靖镇唱大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