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虽深,街道拐角的胡同口,还亮着两盏红灯笼。
胡同里显眼处是一幢二层高的小楼,彩绸装点,楼里头幽幽荡出一股胭脂香味。
花柳巷里怜花楼!
也只有这里白昼与黑夜是颠倒的——白天锁门,夜来开门。
红灯笼下,香罗帕一挥,一个男人狸猫似的夹着脖子、猫着腰“嗖”一下钻进了胡同里,随之是一阵甜得令人筋骨酥软的媚笑声,销金窟里又迎来一位挥金如土的急色鬼。
半夜溜出家门,前来偷腥的老少爷们不在少数。怜花楼生意兴旺了,却也得半掩了窗子,嬉笑怒骂都掖在门户里,见不得光,也张扬不得。偏数自命花心的爷儿们喜好这偷偷摸摸的调调,贪图一个刺激!
刺激过火了,少不得落个钱囊空空,再打肿脸来充胖子,提了裤腰带,猴似的蹿到胡同斜对面,那里有一家当铺,掌柜的脑子精,哪儿不好开店,偏偏捡个不正经的地方开张招财。
今晚,当铺的生意不佳,赵大掌柜的精神也不佳,无精打采的,偶尔懒懒地撩起眼皮子往门口一瞄,瞄见对面那幢香艳小楼西侧、半开的一扇小窗子,窗子里纱帘微荡,掩映着一抹倩影。
“骚狐狸!”掌柜的闷着声儿,心里头也憋闷得慌,这几天不知怎的,自家的宝贝儿子脚底抹了油似的,老往那小楼里头跑,自打小楼二层西侧的小窗开了半扇后,那小子成天丢魂儿似的两眼发直、盯着小窗里头猛瞧。
窗子里准是藏了只骚狐狸,见他儿子一来当铺,就“吱呀”开了半扇窗,犹抱琵琶半掩面似的半掩在窗子里,冲着当铺里头隔了空的暗送秋波,勾得人神魂颠倒,向来言听计从的小子,竟也嫌弃起了家里头的小媳妇儿,自家媳妇被气得闹着病,整日里阴阳怪气的,病怏怏的招晦气!连他这做老子的,都快认不得自家儿子了!
“不孝子!”赵大掌柜嘴里头叨叨,目光溜了个弯,从小楼那边转回自家铺子里,见自家伙计在门口闲闲地晃来晃去,他叹了口气,索性让伙计阿福吹熄了门檐下悬挂的两只灯笼,关上店门,亮一盏油灯,再搬来两张凳子放在东墙墙角。他与阿福端坐在凳子上,守着今夜典当来的唯一一件宝贝——
一张镶金嵌玉、凤凰镂花的玉床。
“凤凰象征荣华富贵,此床名为‘富贵如意’,恰恰预示着拥有这张床的人必定会时来运转,财运官运亨通,惠及子孙!”
典当之人恰逢乔迁之喜,举家往京城迁徙,嫌这床带着是个累赘,这才来当铺典当,只一句吉言,衬着纹于玉石床板的比翼凤凰图这类好兆头,当铺掌柜也就破例收下了这张床。
开了张当票,典当之人拍一拍赵掌柜的肩膀,“掌柜的红光满面,近日家中必有喜事临门!”
“托福、托福!”掌柜的心里挺不是滋味:自个儿满脸麻子,捞偏门似的钻着生财的歪路子,就那抠门又刁钻的德行,左邻右舍连“赵大麻子”也懒得称呼,直接戏谑成“坑人”一个!如今听这“满面红光”,他伸手一摸,却还是满脸坑坑洼洼,还喜事临门?不要招个祸害进门就阿弥陀佛、祖上保佑喽!
典当之人当时还郑重交代:“床暂且由你保管了,你必须时刻牢记,这张床普通人是万万睡不得的!否则……”话只吐露一半,那人神秘地一笑,飘然而去。
留下个大掌柜与小伙计,关起门来,睁大了眼看守着“富贵如意”。
起初,赵掌柜还一脸馋相地看着这宝贝,看着看着,眼皮子就耷拉了下来,一旁的小伙计早已鼾声如雷。
寅时二刻,当铺里叠放账簿的木架上,一簇火苗窜燃而起,蛇般舔缠上了木头房梁,门缝里,火光与青烟袅袅弥散……
“失火啦!”
最先发现当铺失火的,是斜对面胡同里那幢怜花楼内的人,小楼西侧的一扇窗正对着当铺大门,看到门缝冒出的浓烟,窗子里的人惊呼一声。
惊呼声在静谧的夜晚传得老远,睡梦中的人们被惊醒了,紧闭的窗户开了几扇,一些人趴在窗口往外张望,不远处已是火光冲天!
这条街上都是木头建造的屋子,一家紧挨着一家,只要其中一家着起火来,不赶紧扑灭了,火势一旦蔓延,整条街都得变成一片火海!
街坊邻居都聚集到当铺门前,脸盆、水桶、铁锅齐齐上阵,接满了水就往火场里浇。
花柳巷内也冲出一大批衣衫不整的男人,胆大的几个人举起一盆水往身上一淋,抓了块湿布蒙住口鼻,一脚踹倒店门,人还没冲进去,一股火焰夹着热浪就涌了出来,迫得人连连后退。
屋子里只见浓烟和熊熊火光,房梁支柱“噼里啪啦”烧了一通,轰然倒塌!
屋顶坍塌时,怜花楼二楼西侧那扇小窗里的人又惊“噫”一声,从高处往下看,熊熊火光中隐约晃动着一个白白的影子,随着蹿动的火焰忽隐忽现,仔细一看,那白影赫然是一个身穿缟素的女子,长长的黑发披散着掩盖了整张脸,她赤足从当铺后门绕出,悄然藏身在慌乱扑火的人群里,冷眼旁观。
现场忙着扑火的人们没有发现这名奇异的缟素女子,她在火场边独自待了片刻,猝然消失了踪影。
小楼西侧那扇窗子里的人,虽然看到了这诡异的一幕,却只当自己眼花。
过了一会儿,火势已渐渐变弱。
今夜这火烧得古怪,火势旺时也没有烧到与当铺相邻的一座布庄,只将聚宝当铺烧成一堆灰烬,火也就自熄自灭了。
至寅时四刻,还有一些人在焦木瓦砾中挑挑捡捡,清理些什么。突然,有人大叫一声:“这里有个人!”
大伙儿赶紧七手八脚地扒开焦木块,底下果然躺着一个人:瘦削的脸上长满麻子,不正是赵大掌柜么!原本垂在他后脑勺的一根长辫子连同颔下一小撮山羊胡子已被火烧得精光,身上的衣衫也烧没了,赤身裸体地躺在那里。令人惊奇的是,他浑身上下竟没有一处灼伤!
有人弯腰凑到他跟前,拍了他一下
死猪样直挺挺躺在地上的赵大掌柜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人还没清醒,尖细的嗓子已嚷嚷开了:“哪个混球?敢赏本老爷巴掌?”
瞧他那生龙活虎的样儿,着实把旁人吓了一大跳,心中啧啧称奇:这人真是命大!
赵财旺在原地转了三圈,脑子清醒些了,他便怪叫一声,指着脚下一堆灰烬问:“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人们七嘴八舌地向他描述了个把时辰前的那场火灾。他脸上的表情由迷惑转至惊骇再转悲痛,看着自己辛苦经营的店铺已成了一堆废墟,豆眼儿一眨,眼泪“唰啦”就下来了,一下子跌坐在废墟上嚎啕大哭。
年届五旬的人哭得像个撒泼的娃,鼻涕眼泪在一张麻子脸上纵横半晌,终于有人发话了:“谁呀?是谁在里头鬼哭狼嚎的?”
略显轻佻的语声一落,围观的人群内一阵骚动,两名虎背熊腰的家丁推开挡路的人,让一位年约二十五、六,锦衣玉袍的少爷顺顺当当进入废墟。
油头粉面的锦衣少爷吊儿郎当地靠近坐在废墟上正哭得稀里哗啦的人身旁,冲伤心人略一打量,他“咦”了一声,朝两名家丁勾一勾手指头,“你们过来看看,这个人是谁呀?”
家丁依言上前一看,先是一愣,继而贴到少爷耳根旁小声说:“少爷,这个人是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