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扯!我爹又不是光头!”
少爷边说边拿手中一柄折扇敲了敲赵财旺那颗光溜溜的脑袋,这一扇子敲下去,赵财旺“哎哟”痛呼,把脸抬了起来。泪汪汪的豆眼恰巧对上少爷那一双轻佻的桃花眼,两个人眼对眼愣了一愣,少爷如同被人踩了尾巴似的突然跳起脚来,一扬手,赏了家丁两耳刮子,骂道:“蠢奴才!也不打听清楚就说老爷遭祝融之灾,一命呜呼了!害得本少爷大半夜的从暖被窝里爬出来,披星戴月赶了来,哪知这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嘛!”
他这一跳,赵财旺紧跟着也跳了起来,“啪”的一巴掌赏在少爷头上,他气得两只鼻孔差点喷出火来:“臭小子!这么迟才赶来是想替你老子收尸哪?铺子都烧了,还没什么大不了?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烧就烧嘛!”少爷撅一撅嘴,看着亲爹暴跳如雷,他却轻飘飘地来了这么一句:“您再扛几根木材来,盖一间新铺子不就得啦!”
啪!又是一巴掌落到少爷头上,赵财旺差点被这活宝儿子给活活气死。“老子去扛木材,你小子做什么?苦的累的都是老子一人扛着了,你小子就知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天游手好闲没个正经!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吊儿郎当的,你你你……气死小老儿了!”
“爹!”少爷随手扯下一名家丁身上的长马褂,披到亲爹身上,唰地展开扇面,扇着凉风儿帮亲爹降火,“您先消消气,这火烧都烧了,您生气又有什么用?不如把这儿交给家丁清理清理,您受了惊,先回家歇一歇。”
赵财旺鼻子里哼哼着,火气却消去大半,被儿子半推半拉着往人群外走,刚走几步,废墟底下突兀地冒出“哎呀”一声痛呼,他一愣,小心翼翼地挪开脚一看,刚才踩到的竟是一个人的脑袋!
“底下还有活人!”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大喊。
两名家丁急忙蹲下来扒开杂物碎块,从废墟里又挖出一个人来,那人正是伙计阿福。
“阿福!”赵财旺抓着伙计的肩膀使劲一摇。
阿福睁开眼,一脸茫然。“大掌柜,刚才是怎么回事?那张床……”想到床,他赶紧往四周一看,大吃一惊,“天爷!我这是在哪里?”
阿福的话提醒了赵财旺,他突然闷不吭声地趴到废墟上,两手往焦木残骸里猛挖一通。片刻,像是挖到了什么,惊喜地喊道:“旺旺!快、快来帮爹一把!”
“您在挖什么?”赵旺旺凑上去一看,愣了:“床?”
“就、就是这张床!”阿福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声嚷嚷,“我与大掌柜就是碰了这床,浑身一凉,不知怎么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众人闻言,看看逐渐被挖了出来的那张凤凰腾云图的床,便纷纷猜测:这么大的一场火灾居然没有烧死人,说不定这张玉石床有奇特之处,护全了掌柜与伙计的性命。
赵旺旺爱不释手地摸着这张床,黏在亲爹身边央求:“爹!这床孩儿喜欢得紧,您把它送给孩儿,行不?”
“不行!”赵财旺两眼一瞪,“你要来做什么?你小子三天两头上赌坊,要不是老子看得紧,你早把家财败个精光!”
“爹!您瞎猜到哪儿去了!孩儿是想挑个吉时把这床摆到洞房里,再过几天,弄影与我拜了堂,圆房时也好借这床的‘如意’二字讨个彩头,让她为咱们赵家添个男丁,续上香火,您老难道就不想早些抱孙子?”
话是冲着亲爹说的,一对桃花眼儿却不由自主地瞄向斜对面那幢怜花楼,恰巧看到二楼西侧那扇小窗子里人影一闪,一双纤秀的玉手半挽起碎花窗帘,帘子边儿微微露出一双妩媚的眸子,遥遥地冲他眨呀眨,他的魂儿飞走了大半。
赵财旺也把目光转到怜花楼那扇小窗上,皱起眉头,“一个青楼女子,谱摆得太过了吧?又挑良辰吉日,又要八抬大轿,还要亲友观礼,还要整十八桌喜宴,你就全依了她?也不想着帮爹省几个钱?不过是收个二房、纳个妾,哪来这么多排场,这床让她睡了去,不是糟蹋么?”
话落,不见儿子回应,目光一转,看到儿子一脸痴迷,失了魂似的对着那扇小窗呵呵傻笑,他心头冒了火,一手挡了两道发痴的目光,一手猛揪儿子的耳朵。
“哎哟!”赵旺旺痛呼一声,捂着耳朵抱怨:“您发什么火?我只看她两眼不行么?”
“早就叮嘱过你,成亲前三日,不许你与她见面,不吉利!”心里还憋着一股子气,赵财旺重重一哼:“不过是个艺妓,你就不能再考虑考虑,去找个好人家的闺女,为父脸上也光彩些!”
“儿子非她不娶!您要是敢反悔,儿子就住到她那里,再也不回家!”一向娇宠惯了的少爷跺着脚嚷嚷,“好人家的闺女又怎样?您给我挑的正房,死眉死眼的,成亲三年了,一个蛋也没下,存心想让咱们赵家绝后嘛!弄影就不同了,她可是咱们镇子上的花魁,又解风情,又会唱曲儿,虽是个艺伎,耳濡目染也懂了不少房术,准保能给咱生个大胖小子!这床不给她睡,还能给谁?总不能光摆在家里让人瞅着干瞪眼吧?”
魂都被勾走了,还顾得上人家的出身背景?前些天,这宝贝儿子还不是一反常态,不依不饶、吵着嚷着要娶了这艺伎!
赵财旺沉吟片刻,伸手欲捋山羊胡子,却摸了个空,手重重一放,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今夜侥幸不死,他更加殷切期盼能早点儿抱个孙子来。
“您答应了?”赵旺旺大喜过望,急忙站到高处,冲着围观的人群大声说:“大伙儿来帮帮忙,帮本少爷把这床抬到赵府里头,本少爷有赏!”
一听“有赏”,人群里立刻站出几个粗壮汉子,连同赵府家丁,左右前后扣牢床沿,大喝一声“起”,抬起玉床,“嘿哟、嘿哟”大步往前。
赵家少爷大摇大摆地穿过胡同口时,不忘回头望一望怜花楼上那扇小窗,“呵呵”痴笑两声,却被亲爹揪了耳朵,硬拉着走。
目送这些人走到胡同尽头,一拐弯,不见了影子,怜花楼上那扇小窗还半敞着帘子,帘子里透出幽幽眸光。
猝然,小窗子里又晃过一个人影,一阵娇笑声响起,一人故意呛辣地大声说道:“影妹妹,看你这发痴的眼神,是在看哪家俊俏公子、花心情郎哪?”
挽帘的玉手像被什么烫着了似的急急缩回,碎花窗帘垂了下来,掩去一抹倩影。
一片薄薄的窗帘阻挡了窗外的景致,缩回帘子里的玉手嗔怪地拧向一张艳若桃花的脸蛋儿。
桃花脸蛋一偏,小桃红娇笑着讨饶:“好妹妹,姐姐脸皮儿薄,可经不住你这一拧。”
“桃红姐,小妹正愁估量不到你这脸皮儿有多薄,敢在窗边大声取笑小妹,这会儿可得好好量一量!”绵里藏着针,白嫩的指尖戳向那张桃花脸儿。
“哎呀!”小桃红竖起手中的团扇,挡了直直戳来的玉指,“好妹妹,姐姐给你认个错还不成么?你这厉害的手儿可别再戳过来了,姐姐还得靠这张脸蛋糊口呢!”
玉指一收,人儿再挽起窗帘,却已看不到半个人影子。
小桃红凑过来,伸长了脖子往窗外一望,“嘻嘻”笑道:“咦,那桃花眼儿的情郎不见了呢!影妹妹,要不姐姐下去帮你找找,找不着纯爷们,找个和尚绑了来,也好让妹妹解解闷。”
“和尚进了风月场,岂不惊世骇俗?”玉手掩着唇巧笑嫣然,“桃红姐,你绑个啥都不懂的和尚来,难不成是想让人家念念经、敲敲木鱼来给你解闷儿?”
小桃红“啊呸”了一声,“我才不要一个钱囊空空的木鱼疙瘩!我呀,只要一个多金的桃花眼儿来当情郎!”
一听这话,媚眼儿一眯,纤纤十指突然发了狠,猛戳小桃红的脸。
小桃红忙用团扇遮了脸,隔着朦胧的绢质扇面,看对面恼羞成怒的“花弄影”,她嘻嘻地笑道:“哟!生气啦?吃醋啦?唉唉,姐姐与你说着玩儿的,姐姐可不敢抢你的情郎!再过三天,那桃花眼儿就要来娶你过门,你可好,这回可算挑中了良人,终于攀着个多金的少爷早早跳出这大染缸,往后穿金戴银时可别忘了怜花楼里的苦命人!”
“只剩三天了么?”她柳眉微颦,“这日子过得也忒快了些!”
“快么?”小桃红顺手拿起栉妆台上一面小镜子,照一照脸儿。这一照,她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突然尖叫一声:“呀——”
无情吃了一惊,“怎么啦?”
“我的眼角……我的眼角……”小桃红一手紧捂着眼角,猝然把镜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尖叫着跑了出去。
无情一头雾水,拾起地上那面镜子一看,镜子那明亮光洁的表面经这一摔,中间裂开了一条缝,镜子里照出一张妩媚容颜——两弯青色黛痕下,一双眸子黑幽幽的,如深不见底的城府心机,擅于媚笑的唇角,此刻却强自挣扎出一抹浅浅的、略含自嘲的笑纹,笑纹里隐隐透着一份独酌的寂寞。
镜中人的姿态神韵,是属于花弄影的!
妩媚动人的容颜经这残破的镜子一照,白皙的肌肤上多了一条细细的裂纹,仔细一看,却是这面镜子上的裂缝。由这裂纹,无情突然明白了桃红姐方才为何这般惊恐,她的眼角必定多了一条细纹。
风尘女子最易老!
红颜衰老时,即使往脸上涂再多的胭脂水粉,也掩盖不了渐渐蔓出来的细纹。
从怜花楼里的姐妹们看她时羡慕的目光中,她知道自己是幸运的,被阔家少爷赎身后又要八抬大轿娶进门去,哪怕是当个妾,也好过容颜衰老时被狠心的鸨母踢出唯一的栖身场所,落魄街头——这是楼中一众姐妹心中所想。
沦落风尘的烟花女子,能攀上个良人,嫁个好人家,已是天大的福分,招人艳羡万分!
三天后……
她就可以离开这座怜花楼,跳出这笙歌酒色的大染缸;三天后,她就得嫁到一座陌生的宅子里,与一个游手好闲的阔家少爷同床共枕。
三天后……她要嫁人……
是否太快、太仓促了些?
镜中的脸亦喜亦忧。
手指轻轻一触镜子上那道裂缝,却听“咯”的一声,镜面上由那一条大的裂缝又蔓延开无数细小的裂缝,映在镜子里的那张妩媚容颜,突然分裂开来,仿佛镜中有两张面孔,重重叠合在一起,半边脸在笑,半边脸在哭,看起来却极其诡异而陌生!
这几天,在青楼里住下来,原本陌生的环境,她却如鱼得水般周旋在姐妹之间,习以为常地卖笑勾人魂儿,宛如唤醒了铭刻在这具肉身血液里的——属于花弄影的——今生记忆!
午夜梦回时,她常常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一丝错乱的感觉令她不安:究竟现在的她,是无情?还是花弄影?
莫非……时日拖得越久,肉身的记忆与灵魂错乱的感觉就会益发强烈?
若是超出期限,她会不会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原本只是角色扮演,演戏的戏子,戏里戏外,却已不能分得很清楚,一切都真实的……仿佛不能再独自抽身!
“花、弄、影……”镜中人似哭似笑,在镜中裂开的一张脸,似乎还冲她眨了个眼,回应着她的呼唤。
“真个要‘我’快些出嫁?”
指尖一颤,镜子“哐啷”一声跌落在地上。
随风飘曳的碎花窗帘里幽幽荡出一声叹息:“快些……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