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凰家老宅子的那道门,在媚娘奔回门里的那一刻,砰然关上了。
仿佛时空交错时,过往的回忆场景突然被关闭,穿梭在时空之门里的一缕幽魂被猝然紧闭了的门、反弹了回来——
沉沦在凰家老宅子某段时空记忆里的无情,感觉到四周的景致慢慢地变模糊了,似乎笼罩了飘渺的雾,渐渐的,变成了一片虚无飘渺的幻境!
雾的尽头,出现了一点光源,觅着那光源,无情飘了过去,突然,雾里也有另一抹影子闪掠而过,与她打了个照面,那影子竟是、竟是……
“凰公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
分明是凰家老宅子里凝聚了太过久远而古老的东西,是老宅子本身拥有了那些过往的记忆——那座古老而通灵的凰宅里,隐藏的那些东西、肉眼凡胎是看不到的,除非,与无情一样,成了一抹游魂,方可游历在老宅子时空交错的记忆场景中。
那么,方才从她眼前闪掠而过的人影……莫非……只是一抹幻觉?不、不对!眼下四周都是茫茫雾色,正是虚无之地,在虚无之中出现的影象,绝非幻觉!莫非……凰公子他……
“哎、呀——不好!”
无情仿佛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急急的,旋了股阴风,旋开遮蔽了路的浓雾,觅着光源,风也似的飘了过去……
一缕幽魂遁入光源之中,被白得刺眼的光所笼罩,神智瞬间被刷成一片空白!
……
再一次的,恢复意识时,无情听到流水声,睁开眼,发觉自己仍然置身在凰家后花园假山秘道里的小洞天内,伸手摸一摸,感觉出自己的灵魂依附在了柳果儿身上,魂归窍,七窍皆开,感知到现实中的一切——方才冲着石壁飞扑过去,灵魂是穿入了那张空白了的壁画里,身躯却重重撞在石壁上,“柳果儿”如同被撞昏了一般,倒在地上昏睡了片刻,悠悠转醒。
耳畔犹在回荡洞中幽灵般的“呜呜”声,似嗟似叹,如泣如咽,伴随着洞顶玉雕的蛇发女子滴落在水潭中的“泪水”,“叮咚”之声不绝于耳……
无情醒来,缓缓坐起时,第一眼,就看到寒池边一抹身影——
凰公子端坐在寒池边,持了把梳子,往池子里沾上水,梳得满头长发无比柔亮,再细细地盘了上去,高盘的发髻样式,有个名儿,叫连心髻——洞房花烛夜里,坐到床上候着新郎的人儿,红盖头底下盖的那发式,就叫连心髻!
“你醒了?”透过水面的倒影,看到“柳纤纤”一步步小心靠过来的身影,凰公子头也不回地问:“我梳这发髻,好看么?”
“连心髻……”无情缓缓靠近,慢慢坐到凰公子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看、真的!很好看!”若是剪个春山眉、添上花黄、点个绛唇、晕染胭脂……再换上一袭红装,精心刀尺一番,当真是个标致的……女儿家!
“我喜欢看你打扮起来反串红装的模样,”凰公子低头照照水面的影子,兀自地笑,“纤纤打扮的时候,我总在一旁偷着学,看你也能穿着红装,真的好生……羡慕!”
“你若打扮起来,准比纤纤我……好看!”假红装怎比得过真女色!
一听这话,凰公子霍地抬头,本不敢看“柳纤纤”,怕从纤纤眼中也看到那种熟悉的骇怪之色……犹如看到怪物般的骇怪神色,他总能在以往曾嫁入凰家的他的“新娘子”眼中觉察到,这次,真的怕纤纤也那样看他,但,抬头的一瞬,他的目光无可避免的,与“柳纤纤”目不转睛的眼神碰撞在一起,在纤纤眼底,没有他所熟悉所害怕了的骇怪之色,他惊讶地发觉,“柳纤纤”看他时的眼神,竟是带着七分了然、三分怜悯的!
了然与怜悯……凰公子心口一酸,涩涩地开口道:“你知道了?”
突兀的一问,无情却会了意,微微一点头,凰公子又深吸一口气道:“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事的?”
“你梳发的时候!”无情自是不能明说自己游魂所见所闻,找个借口,也足以令人采信——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那样为自己梳发的,温柔爱抚秀发、绾青丝,细密地绾作连心髻……那细密心思,是女儿家掩藏在心底的——女为悦己者容!
“女孩家是不是都天生爱俏?”既已被人发觉了自己的秘密,凰公子索性再不隐瞒,“我第一次来红……见血时,怕极了,哭着跑去问娘亲,她的回答是……”顿了顿,凰公子缓缓抬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脸颊——当时娘亲只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用疼痛刺激着她,让那种痛感铭刻在她心里,让她不再轻易忘却——不该问的,绝对不能问;不该与外人讲的,也绝对不能讲!娘亲只是用尽了所有的办法,让她牢记自己在这个家里是男孩子的身份,让所有人都相信她是男孩子!该藏掖着的,该捂着的,一直这样隐瞒下去,藏掖了十八年,掖得久了,如隔夜的馒头,虽被布包裹、捂得严实,却馊得更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块地方,就想隔了夜的馒头,发着馊,已经坏了……
“娘亲说我可以娶妻的,”凰公子涩涩的、勉强挤出一丝笑,这笑纹,却在唇边颤颤的、扭曲起来,“娘亲盼着爹爹早日回家,就在我十三岁、初次来红的那一年,请媒人撮合,往秦府那位待字闺中的小姐家里,下了聘礼,那年开春就迎了秦小姐入门……”那是她娶的第一个妻子,是进到凰家老宅子门里的第一个新娘子,她永远都记得当初自己的心境——懵懵懂懂的,只觉自己多了个小伙伴,很是开心,从未想过那是自己娶的娘子,只把人家当成小姐妹,想着自幼孤独的自己可以多个玩伴,就是天大的喜事,但是……
“秦家小姐入门后,娘亲将她一人关在房中,遣了丫鬟好生侍侯,除了用膳的片刻工夫,就不允我与她见面,说是这样子过个一年,打外面悄悄抱个婴孩进来,往后,就让我与秦小姐过个有名无实的夫妻小日子……”说到这里,终是强撑不住唇边的笑纹,凰公子长叹一声,“怪就怪,未脱小孩心性的我,寻了个空隙,悄悄溜进秦小姐房里,找她玩乐,秦小姐见我来,就记着娘家教她的那点事儿,说要为我宽衣……我那时不知她的心思,也就、也就……”
话未说完,无情却也明白了:“秦小姐发觉你是女儿身了?”
沉默半晌,凰公子似是沉浸在回忆里,满脸痛苦之色,喃喃着:“她跑去我娘亲房里质问,我不知那日娘亲与她说了什么,只知道她倔强地闹着要走,包袱都收拾好了,却被娘亲关在房里,那晚……侍侯她的丫鬟去房里送饭时,发现她悬梁自缢了……”娘亲还刻意带她进房看那一幕,她永远记得悬荡在房梁下的那个吊死的人,穿着一身漂亮的红嫁衣,脸上涂着漂亮的胭脂水粉,吊死的样子,却像个可怕的厉鬼!看着她的第一个新娘子就那样被抬进棺材里,盖了层红棉被,天亮时,从老宅子正门抬了出去,她觉得自己坏掉了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崩溃、碎得一塌糊涂,连着好几夜都在做噩梦,梦见是娘亲亲手在秦小姐脖子上套了绳子,使劲一勒时,秦小姐凸在眼眶外、翻了白的眼球那样恐怖地瞪着她,那一刻,她总觉得那绳子是活生生套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的……
“她死后没多久,娘亲就要我另娶……”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要住在同一片宅子底下,不想被娘亲强拉去看吊死鬼,她已很小心地藏掖该藏掖的事,可惜……第二个新娘子、第三个新娘子、第四个新娘子……一连好几个,都像是发觉了什么,要么哭闹回家,要么偷着想开溜,她从未见入了这老宅子门的新娘子里头,有谁能成功地逃出去过,能出去时,也已经不是活着的人,都是被棺材横着抬出门去的……
“都是吊死的?”无情突然想到第一次进这凰家老宅子的门的那晚,她第一次游魂在这片老宅子里,曾经在废气的柳园看到一个吊死在梁下的……
脑海里突然划过一丝灵光,无情想到了那个“尸妖”,有些微的模糊影象浮在脑海,慢慢的,要变得清晰时,忽又听凰公子古怪地一笑,“娘亲终于改了主意,要我打她那里挑几个草倌儿,那毕竟是男儿身的,反串个红装,藏轿子里当新娘子出嫁掩人耳目、娶进门后,就不用再想着法子地从外面抱婴孩来,至少——我还是能生的,就是得瞒着大家,怀上了之后悄悄生下来,当作是‘新娘子’生的,凰家就有了个真正的血亲的子孙!”
无情听了,只觉凰夫人已有些不大正常了,亏她竟能想出这惊世骇俗的阴损法子,“打她那里挑几个草倌儿……”如此说来,逍遥府原来就是凰夫人暗中开设的另一门营生,官商纠结,逍遥之所,权钱交易、买卖私盐,难怪这一个女人竟撑得起凰家这一大宅子!只不过……“草倌儿能依了这位主子的意思,与你、与你……”想到凰夫人之前几次三番与她或明讲或暗示的“房术”,直到此刻,她才算真个心领神会了!
“不从的,都横着抬出去了!”凰公子古怪地笑着,娘亲已不太正常,连着被迫以男孩子的身份住在这老宅子里的她,也变得……不太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