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我要看看孩子!”阿福终归是个死板的木头棒槌,实心儿的,开不了窍。
“不、不可!”
丫鬟就是挡着不让路——表小姐若是有个差池,她这新招来当表小姐贴身丫鬟的,糊口的饭碗也就不保了!
“我叫你让开——”
阿福一瞪眼一上火时,一旁瞧着不对的阿财却已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阿福猛力推开丫鬟,一个箭步抢到床前,手一伸,眼看就要抱到孩子了,伸出去的手却硬生生停顿在半空中……
“你、敢!”
媚娘一手将孩子进搂在怀里,另一只手竟拔出藏掖在枕头底下的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口竟对准了怀抱里孩子的颈项!她喘着气,眼中浮着搏命狂徒般狠厉之色,豁出去似的,拿刀子抵住自己孩子的颈项,一字一字咬牙道:“我说这孩子是男孩就是男孩,你若说半个不字,就是不让这孩子活!”看这傻大个的愣在了那里,她索性发了狠地一扬匕首,凄然笑道:“你非要逼得我娘儿俩走这绝路?好、好——姑奶奶这就如了你的愿!”
电光火石间,一只手飞速伸出,劈手夺去了正欲往下刺的匕首——阿福一把夺了刀子,心有余悸,急道:“万万使不得!”心眼儿实的人,怎忍看这刚出世的孩子被亲娘所杀?再笨的人此刻心里也亮堂了,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为这无辜的孩子的姓名,阿福顿了顿足,往地上一扔匕首,改口道:“夫人说是男孩就是男孩吧!”好歹是凰家的一脉血亲!况且,错不在孩子身上!他此刻认了这孩子是男婴,依着老实人的死板个性,饶是被人吊起来拷问,他也照样儿说是男娃!
哐啷一声——
匕首落地。
房里一干人悬着的心,也落了地。
媚娘目送房里这一个丫鬟、一个产婆、两个仆役相继走了出去,异口同声向凰家所有的人宣布:
“小主子诞生了!表小姐从今日起便是凰家的正房夫人!”
听着门外一片喜庆欢呼声,媚娘独自在这冷清的房中,低头看看怀里抱的孩子,孩子眼角泪痕犹在,却闭着眼沉沉入睡了,睡得很是香甜,浑然不知自己将来的命运会如何,看这婴孩稚嫩的睡脸,媚娘颤手抚摩着,悲从新起,不知是怜悯自己还是怜悯这无辜的孩子,眼里头一酸,从未落泪的她,眼中竟扑簌簌落了泪……
一脉单传了的凰家老宅子,这几日喜庆得很,亲朋好友纷纷登门送礼祝贺,阿财阿福帮着凰家老仆里外张罗,来的客人都被设宴小心应酬了去,刚刚诞下男娃娃成为凰家正房的那位凰夫人,众人也只在席间看她露了一面,怀中紧抱婴儿,也不允旁人触碰,生怕被人看坏了孩子一般,很是金贵地护全着。
席散人去时,客人依旧未见凰少一面,只当荣升为朝廷官员后,公务缠身……只是,凰家小主子出世,亲生父亲不来看一眼,总会惹些闲言碎语,一些不中听的流言蜚语入了媚娘的耳,她是又怨又恨,不多想,催着脚夫赶往京城,书信迭发,信中每每提及她给凰少生了个宝贝儿子,阿福明白夫人这是想催着凰少向朝廷告假、回家省亲来看看自个儿亲生骨肉,这书信一发,阿福就成热锅上蚂蚁,急得团团转,嘴巴上火冒泡儿似的一个劲叨叨:
“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凰夫人!”阿财滑溜到夫人身边,很是机灵地献上鬼点子一个:“要不,咱们也来个狸猫换太子?”
媚娘心里虽明白,抱着娃娃却不舍得松手,犹豫了好些天都没回话儿,倒是阿财自作主张,悄悄外面打探哪家刚生了男娃娃要送人的,回来后在夫人耳边一阵嘀咕,媚娘除了叹气还是叹气,既不阻止也不应允,这事悬了好些天了,连着贴身丫鬟都急得团团转,悄悄儿地跟阿财说了句:“先抱个孩子来吧!凰少回家看孩子时,也可稳妥些!”
这是个好法子,只是,没等阿财悄悄去外面抱孩子,京城那边就传来了消息——这消息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在凰家老宅子里炸开了锅!
“不好了——不好了——”
脚夫快马加鞭、星夜兼程赶回凰家,落马后扑在门上,“咚咚咚”敲开了门,狂奔进去,一路呼喊:
“不得了了——凰少出事了——出事了——”
媚娘披了件罩裙从从迎出房门外,却迎来了一个噩耗——脚夫哭嚎似的从京城带回一个坏消息:
“夫人,凰少他、他在朝廷里得罪了显贵,被人参奏了一本,皇上将他处以宫刑!降为了宦官!”
“什么?!”
媚娘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幸而被丫鬟搀扶住,却已是脸色刷白,如遭雷噬,五内俱焚!
“宫刑?!宦官?!”
下人们骇然失色,面面相觑——受了宫刑,无疑是失了男人的尊严,苟延残喘当个宦官,说白了,就是个阉人!
“好死不如赖活……”媚娘似哭似笑,“他还活着不是!”只要还活着……就好、就好!“官场里混不得,何不回来?”
事到如今,他也该回个家了吧?哪怕她非他所爱,眼下,他已无能力再去寻觅新欢,回家里,与她白头偕老,终归还有个安生日子吧?
他在朝为官,与家眷分隔两地,她也是形同守活寡,如今他官场不得志、情场也失意,她倒还有了个盼头——只要、只要他回来,好好的、好好的待在她身边,这家,终归还算个家!
“凰少咽不下这口气,誓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岂料,脚夫摇了摇头,“凰少已决心留在朝廷里,他让小的给夫人您知会一声——待凰儿成年,何时娶妻、为我诞下小孙儿,我便何时回归返家!”
君子报仇图个十年之久?“凰儿成年……”这就是要她一人独自抚养凰儿长大,“娶妻生下孙儿……”真到那时,待他回来,她已徐娘半老,韶华春光也已白白消耗……
“大家,都散了吧……回房歇息去吧!”
一种无力感压上心头,她疲倦地挥一挥手。
下人们摇头叹息着,纷纷退下了。
“夫人,小的还没领到……”
脚夫把手一摊,媚娘更觉头疼,唤了帐房取些碎银打发了脚夫,算一算帐目,家中能够开支的银两却所剩不多——凰少去京城这一年半载的,京试也罢、在朝为官也罢,各个环节打通关系都须银两支出,凰家还有这上上下下一大帮仆役,开销更是大了去了,没个男人支撑,这家里大大小小的担子都落在了她这凰家正房夫人的身上!
“凰、凰夫人……”阿财在旁眨巴眼睛,直搓手,口中喃喃,“这孩子的事……”
“孩子是我生的,我自会将他抚养成人!”自个儿亲生的娃,怎舍得丢弃?好歹是谋了个正房夫人的名分,这家,她扛下了!不就是日常开支么?棺材铺子不顶事,她还有别的营生可图谋,官场利字当头,商场不也是利字当头么?她可不是那个孱弱多病的阿雪!凭她媚娘这点手段,就不信撑不住这个家!
“凰家,就我生的这一个孩子!”媚娘低头看了看,此刻被她捧在怀里的,是脚夫临走时交给她的一个瓶子,满瓶的液体里浸泡一物——她男人的东西!受宫刑时,被剥夺了的男人的那份尊严!媚娘看着,嘴里苦笑:“这家,注定了是要少了这命根子的!”
“换个娃,就有了!”阿财小声道。
主子成了个阉人,就盼着小主子快快长大、成人后娶妻给凰少生个孙子,大家心里明白:凰夫人怨虽怨着,终归是爱过这男人的,十年、十几年的,盼着凰少回家,就得盼这小公子往后再生个小小公子——若不换个娃,这些微的盼头,岂不成了泡影?
“他又不回来看孩子,换什么换?”骨肉连心,说什么,她都舍不得换!
狸猫换太子这事儿,也就成了打水望影,阿财再不去提。
自此,凰家老宅子在缺了个男主人的情况下,里里外外、一切皆由媚娘掌管着,家中所有的开支花消也由她一人负担着,虽然大家不知她在外头又开了什么营生、三天两头不着家是常有的事,但,大伙儿也知道凰少是铁了心的——十年或十几年都不归家,如今给凰家办差讨赏,也得看媚娘的脸色,下人们也就认命地尊称她一声“凰夫人”!
凰家众仆也渐渐领教到了“凰夫人”阴柔巧诈的手段、喜怒无常的性子,稍不如意,便拿下人出气,轻则呵斥,重则打骂,因此,但凡媚娘拿定了主意的事,下人们只管照办,也不敢多问,下人们再没有碎嘴闲话的习惯,想安生地待在凰家老宅子里头,就得学会多做事、少说话,装聋做哑是最好不过的!
“夫人,起风了,快回房歇着吧!”贴身丫鬟送了披风来,给凰夫人披上——寒冬腊月的,夫人还时常在傍晚时分、穿着单薄的衣裳、独自一人站在凰家老宅子门口悬的灯笼底下,久久凝视着门外那条由远方蜿蜒而来的路径,殷殷亟盼着……
“快年关了……”夜色笼罩的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媚娘仰头看看飘雪的夜空,一手挽住了门框,“大过年的,他就……不想家么?”门框上朱漆剥落,这老宅子的门,许久都未髹上新漆了……自打他走后,她就不允下人们再往门上刷漆修缮,老宅子的门,风吹雨淋的、几经风霜,铭刻下了沧桑的印记。
“夫人,小主子在房里头闹着呢,您快回房吧!”一晃三年过去了,小主子越发地随了娘亲的脾气,不好侍侯!唯一欣慰的是,小主子的容貌与亲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大了准是个标致的……丫鬟想到这里,忽又暗自皱起了眉头,叹了口气:小主子长大了,怕是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幸福——孩子的命运竟被亲娘一手操纵了!
“凰儿成年后,”媚娘仰着头,看看门楣,若有所思,“迎娶新娘时,就将那个瓶子挂到这门楣上吧——人不到,这命根子还留着,亲爹总要作为见证的!”
“迎娶新娘?!”丫鬟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不知是这腊月里的寒风刺骨,还是夫人这话让人……惊悚得遍体发寒……
“这老宅子里就缺了个命根子……”媚娘笑笑,语声越发地轻柔,“凰儿成亲时,也总得想法子续上个命根子!”有了孙子,他才会回来……
终究有一天,她会等到他回来、盼得他回来的!
痴盼的目光,穿出老宅门,向远方眺望,望不到那条路的尽头,只见片片雪花飘零着,在黯然的夜色里,更添凄寒……
猝然,一阵阴风旋过,仿佛雪花漫空里、一缕幽魂魅影叠来,在雪花中叠出一抹轮廓……
“啊、啊……阿雪?!”
一声惊呼,媚娘瞪着半空中雪花叠出的诡异轮廓,仿佛时空交错里,又模糊见到了阿雪那张脸,梦魇般的魅影始终缠着她。
踉跄退回门里,媚娘飞快地跑向自己的房间——凰儿还在房里!
孩子!那是她的孩子!
阿雪姐姐,求你、求你……
别来缠绕、伤害这孩子!
……